種種不起眼的居家小物件,年深月久,就成了精怪。它木然漠然地自個兒呆著,不學狗搖尾巴,貓跳主懷,與你相忘于咫尺,相忘于終日累年。貓狗有貓狗的歷史,小物件卻負載著人的歷史。某一剎那,冷不防你一瞥瞥見它,一念念及它,一用用到它,它就活起來了,拉回逝去的時間,喚醒遠去的親人,重演依稀的舊事,儼然成了一段小歷史的發言人。古人說“睹物興情,情以物興”,也就是這意思。這個現象太普通常見了,人們也就渾然不當一回事。
我自不例外。一家人茶余飯后,納涼取暖之時,也不知說過了多少“情以物興”的故事。忽一日兒子說,把這些能夠興情之物集中起來寫寫,豈不是有趣,賽過寫那些零敲碎打的東西。我一想,這主意不壞,決定從善如流。不意思忖片刻,可寫的物件竟排出了長蛇陣,爭著報名。又恰好趕上辭舊歲迎新年的月份。那就慢慢寫來罷。
總題目怎么起,先想出“物語”二字。出自日文,本意是“故事”。從漢字望文生義,卻可以是“關于物的話”或“物引出的話”。相當于古人記人、事、物,并一切種種的短文。忽又想,叫《物之物語》:關于物件的故事,日文別去動人家的本義,或者更恰當些。
是為序。
仙俠小影
照片上是兩位臺灣大學者:坐者為臺靜農先生,立者為莊嚴先生。我對二位老人很仰慕,卻無任何淵源,照片是攝影者莊靈先生惠贈的。
抗戰期間,安順人都知道南郊華嚴洞里藏著一批北平故宮博物院的國寶。華嚴洞是安順居民常年游憩之所,是端午節的必玩之地。我隨父親和他的摯友吳曉耕先生,與同學相伴,都去玩過,果然只能在洞外的廟宇里走動,洞外石門和洞口都設有軍崗。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后,才又恢復了端午節擎著火把進洞,在洞口大石缸里喝巖漿水,在大殿里大鑼大鼓唱川戲的老習慣。
后來又聽大人們說,華嚴洞里的故宮字畫,選了一批出來在省城辦展覽會。安順很有些人找車趕去瞻仰。我雖是小學生,卻從父親房里的珂羅版碑帖畫冊看出些興趣,聽了這消息很是艷羨。
多年以后,準確說是一九七四年初,我得知“文革”初期盛傳的陳恒安先生已自盡純屬謠言,十分欣喜,立即去省博物館看望他。我剛參加工作時,與他在省中蘇友協共過一年事,他就調省博專任古物鑒定了。閑談中,提起故宮藏品展覽的舊事,方知此舉的發起人和主持人就是陳先生。他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包扎得很細致的卷宗,里面就是籌辦那次展覽的全部原始資料。往返磋商的函件,一方是陳先生,時任貴州藝術館館長,受命于省主席吳鼎昌經辦此事;另一方是故宮博物院展覽科科長、這批南遷文物的負責人莊嚴(字慕陵)先生。雙方的信都稱得上是藝術品,辭句雅馴,字跡秀逸。陳先生盛贊莊先生的才華學問和書法,我乃留下很深的印象。
幾年后,忽從親友處看到一本臺北出的文史雜志,刊有一首《題莊慕陵(嚴)安順華嚴洞讀書山圖》套曲,作者張敬,趕快抄錄下來。前有小序:“抗戰期間故宮寶物南遷,儲藏洞中”。曲文日:
[南呂·一枝花]千巖萬壑圖,翠柏蒼松徑;青溪拖玉帶,苗寨布荒塋。好一派水秀山明。八年來避難隨緣住,一朝里歸途若夢行:你堪夸走北征南,俺則嘆離鄉背井。[梁州第七]漫收拾洞天福地,盡流連石寶山城;桃源世外三生幸。云深藏寶器,風靜送梵聲;有登天眼界,看滋地圍屏;泉活活鳥語嚶嚶,樹森森石疊層層,任天時寒暑陰晴,任人間喜怒哀憎,任塵寰得失衰興:漫驚,莫憑,閑拈毫且自點丹青。兵災戰燹一朝清,回首西南山水程,畫意詩情。[尾]逃荒海隅情難定,故里音書水上萍,懷遠思親空畫餅,撫膺,淚零,和俺那夢兒里家園兩廝證。
玩味此曲,得知莊先生后來隨著故宮藏品去到了更南更南的臺島。此圖作于一九五六年,近十年了,猶未忘懷安順華嚴洞,作此圖寄情。于是寫一短文記其事,結尾說:“如今正是游子返鄉省親訪舊的好時候,華嚴洞讀書山也風景依舊,遙問南天,莊張二公是否別來無恙?”
這篇短文寫于一九九三年。不意七年之后,我竟會與慕陵先生的哲嗣莊靈晤面于貴陽。
他是從臺北專程回大陸,來尋訪他尊翁一生走過的地方。華嚴洞當然是必到之地,而且在洞口石壁上找到了當年的一行相關題字。這行字我多年前也看到了,當時沒帶紙筆,托鄉友再游時為我記錄,后來不了了之。莊靈先生聽陪同的晚報記者說起我曾寫過有關文字,就請她與我電話聯系。我開始聽成“張先生”了,后來弄清楚竟是莊嚴先生的兒子,驚喜不已。見面擺談起來,知道他是一九三七年在貴陽醫院出生的,隨即跟父母到了安順,在東門坡賃屋居住。我聽了大詫:敢情他是與我在一條街長大的,而且相距不過兩三百米!“同住長干里,少小不相識”,但有這點因緣,就覺格外親切。他告訴我,我寫“莊張二公別來無恙否”時,慕陵先生已謝世多年了。
同訪的有臺北《漢聲》雜志的發行人黃永松先生。說起《漢聲》,我書架上恰有一期,是蠟染專輯。一翻開,此期的總策劃兼美術指導正是永松先生。我表弟帥學劍曾對此期出過些力,得到幾冊,就贈我一本。他們在安順也剛與學劍見了面。于是乎,越說越近了。莊靈先生穿件多口袋的牛仔背心,肩挎攝影機,要為我拍照片。我以為只是拍一張合影作為紀念,聽永松介紹,才知莊靈是著名的攝影家,一拍拍了好多張。后來照片寄來,不僅拍得好,而且是我喜歡的黑白照。
莊靈來訪,我將前引張敬的套曲寫成一張小條幅,送他作為紀念。他回去后來信說,對照了原作,有幾個字不同。不知孰為定稿。他隨后寄了一本莊嚴先生的巨帙紀念圖冊給我,令我喜出望外。讀后得知莊老終生在故宮任職,做到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戲稱自己“白頭宮女”。書法上成為海內著名的大家。他的“瘦金體”更是眾口一詞,被譽為宋徽宗、金章宗之后的第三位瘦金體大師。實際上他對這種字體并未下多大工夫,只因功底深厚,觸類旁通,競一試而成大器。冊子里收了書畫、照片、詩文、年譜、親友紀念文字,美不勝收。讀后對這位心儀多年的前輩,倍增仰慕之情。博物院遷臺初期,工作生活條件都極簡陋,莊先生不僅安之若素,而且不改其樂,兩次發起和主辦蘭亭雅集,特制酒杯,效晉賢作曲水流觴之樂。又見介紹他青年時期,剛入北平故宮博物院工作,發起組織印社,其實他從不刻印。瀏覽他始終如一的生活態度,覺得曾讀到的一句話對他最為恰愜:
他善于將日常的棲居變成詩意的棲居。
紀念冊中有一幀莊先生與臺靜農先生的合影,特別精彩。臺先生也是久仰的人物,中學時讀《新文學大系·小說卷》和別的文章,就知道他是魯迅稱為“鄉土文學”作家中的佼佼者。抗戰勝利后他應聘赴臺灣任教,遂終生滯留,成為臺島學界文壇的泰斗人物。前些年內地出版了幾種他的散文選集,已臻于爐火純青。其中就有回憶慕陵先生的文章。他們是詩酒摯友,莫逆之交。有一處說到莊先生晚年不能喝酒了,成天躺在小樓上,臺先生去探望,閑話一陣,莊先生忽然告訴他酒放在樓下哪兒哪兒。讓臺先生下去自飲,他在樓上聽著。
這真像是《世說新語·棲逸第十八》中的晉賢故事。我于是寫信向莊靈求了這張照片,立在書架上。王堯禮看了說,臺先生有俠氣;我說恰好朋友學生都稱莊先生仙風道骨。一仙一俠,正好。
照片下方莊靈先生稱我為“鄉前輩”,謙遜得出格了。我倆是真正的平輩。但他把安順視為故鄉(故鄉之一),令我非常高興。
駱駝骨佛頭
學生劉瓊游新疆帶回來的禮物。前腦后腦可以分開兩片,凹處又各雕一尊菩薩坐像,是其特點。
供養寒齋十多年了。其實未供也未養,只是擱在那兒未敢輕慢而已。頸部又細又中分,怎么也放不穩,只有放在一只極美麗而又奇怪的木質筆筒上恰好。識中草藥的朋友說,這是大血藤。是一位朋友從云南帶回來的。
劉瓊也是云南人。一九九一年我參加五省市作家筆會的云南邊貿之旅。剛到昆明,住進舍鳳凰飯店當晚,同室的文蒙(志強)先約我去附近公交車站接一個學生。這個女孩子曾借調《山花》做過小說編輯。這期間受一個男性投稿者追求,文兄對此人印象不好,怕女娃娃上當,私下作些了解,果然大大不妥,連忙向劉瓊說明,并送她回昆明,了斷此事。因此劉瓊對文兄非常信任敬愛。
見面,是一個樸素靦腆的女青年,一口柔和的昆明話。印象很好。我從小對云南極感親切,因為安順人喜歡的黑大頭菜、韭菜花、山柳紅,我的小斗笠,都是來自云南。云南大馬幫穿城而過,是小城偶爾一見的精彩街景。我有一位大山帥家的表舅,就是做云南生意的,我從他口里聽到不少關于云南的奇異故事。“二戰”爆發后搶修滇緬公路,民間流傳的七十二道拐等傳奇,遂令我知道云南“美麗、富饒、神奇”比徐遲先生還早,雖然這三個詞是他總結出來的。
劉瓊坐了一會,約定趁明天自由活動,帶我們去筇竹寺看五百羅漢堂。送她出來,路上空蕩蕩的,飯店本來就比較偏僻,我們有些不放心,她笑說不會有事,昆明秩序很好,令我們貴陽人聽了羨慕。
次日游筇竹寺,我頗失望于聞名已久的五百羅漢彩塑,體積原來這么小又有點太世俗化。沿龕慢走細看,漸漸認同了它們的生動和親切。劉瓊細心,又買了兩本圖冊送給我們。進城道別后,我們就隨團行動,與劉瓊未再見面。但以后就成敢常有聯系的朋友,連她女兒梵梵也成了我家未謀面的好朋友。她曾兩次出差路過貴陽,來我家見面。有一次應梵梵之請,帶她來見戴伯伯,我和妻子陪她們玩花溪。主要是通信。劉瓊的父親是老軍人,她從小住在軍區大院里,見聞很不少。我常慫恿她寫小說,她膽怯少自信。有一次被我逼出一個寫大院孩子的中篇《綠夢》,我發在《花溪》上,省作協主席胡維漢特地打電話向我稱贊這是篇好作品。有一年,她還寫過我。她告訴我:寫之前自認是很適合寫我的人,寫出來卻不是那么回事。不知道大惡之人好寫,大善之人次之,平淡之人最難寫。這塊剪報我留著的,但不知躲在哪座紙山深處。
今年初,我與老伴去大理過春節,歸程在昆明停留兩個半天,就想見見劉瓊和老同學李必雨。住的飯店是事先托劉瓊代訂的。見到她,看去還是年輕,還是那么不驚不乍的,只是顯然更沉靜穩重了。梵梵已經長大,出去上大學了。
我要她陪我去看必雨,她說,市文聯聽說搬得更遠了,她也不熟悉路,時間恐怕也不夠,于是只好作罷。然后一起到會館吃晚飯,所謂“一起”還有女兒女婿小外孫女和親家母等人,坐了一大桌。我知道劉瓊的脾氣,事先就告訴女婿去埋單。劉瓊很生氣,說服務員怎么這點事都不懂,竟收下客人的錢。逼著退款重收,才算作罷。這是頭一次見劉瓊發脾氣。不過云南人吵起來也比貴州人客氣起來還輕言細語。
我有好幾位女“學生”。其實學歷都比我高。但她們要自稱學生,我叼在老邁,懶得一一分說,也就裝糊涂愧領下來。
十二月廿六日
關羽劇照
這是一張京劇《古城會》戲裝像,仿油畫效果放大照片。飾關羽的是抗戰時期即有“西南活關公”之譽的老藝術家苗溪春。另有一同樣的小照片,背面題字:“明賢弟留念,苗溪春敬贈,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他夫人代寫的。
我從小愛看京戲,尤其愛看關公戲。可能有《三國演義》的影響,但不全是。京劇關羽赤面長髯、綠袍金甲、手執精雕細縷的青龍偃月刀,造型非常鮮明;加上一套與眾不同的獨特功架,整個兒給人天神般的感覺。那時我對京戲舞臺上的關老爺簡直是無限崇拜,睜大眼睛盯著,一秒鐘也不敢放松。但川劇舞臺上的關公我看了就不舒服,覺得有點土頭土腦,一開口還說四川話,很可笑。
最早在貴州唱關羽的,是殷匯洲,報上批評他的關戲太粗野,缺乏儒將風度。他本人是班主,就約了專擅關戲的苗溪春入黔,果然一炮而紅,報上的評價很好。此后他就一直在貴陽、安順、昆明等地巡回演出,我只要聽到他來了就像聽到快過年了,看到他的戲就狂喜。用現代名詞,他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粉絲。幾十年里總是他在臺上,我在臺下。九一年前后忽然有了較多的私人交往,出乎我意料之外。
苗老師夫人楊德崇,是我的安順老鄉,與我大姐明端同學,兩家父親又是商界熟人。她也是苗老師的粉絲,后終成伴侶。年齡比丈夫小十好幾歲,卻像照看孩子一樣料理他的生活。我和妻子逛街,兒次發現苗老師在吃狗不理的灌湯蒸包,楊大姐坐一邊相陪。多年后提起,楊大姐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食品,每周要吃一次。苗老師在我家吃過一頓飯,也是楊大姐為他選菜布菜,他只管吃。他的老團長有一次說,沒有楊德崇,老苗子(同行對他的昵稱)活不到這么大歲數。
一九八零年,貴陽多年多次醞釀未果的文聯和各協會成立,我才在臺下與苗老師接觸,但多是群眾場面:或開會,或節日聯歡,不論什么場合,他基本上不說話。每年春節,宣傳部和市文化局文聯派人向老藝術家拜年,在他家里,也是由楊大姐接待的,他只笑默地坐著,一頭一尾說幾聲謝謝,一切由夫人答問。
楊大姐曾說,苗老師只要有戲演,什么都不爭,什么都簡單。舊日報紙說他活潑喜動,愛打網球、踢足球,則是年輕時代的興趣了。經過“文革”十年的冷凍,重踏紅氈時,已是年過花甲,但他只要有機會就演,除了種種正式演出,還去專州廠礦,有求必應。都是關羽戲。猶記傳統戲東山再起之初,重溫苗老師的《古城會》,關羽口唱“大搖大擺我就走進了古城”,一邊邁著奇妙的臺步,走進城門時,臺下一片喝彩鼓掌聲。但《走麥城》、《華容道》等唱功繁重的活擱下了,幾年中,連《古城會》、《單刀會》也只演片段了。一九九二年,是苗老師從藝七十年。楊大姐與我商議怎么表示一下。我寫了份“啟”,征得文藝界多名朋友簽名附議,獲得市里批準,辦得很是熱鬧。那晚苗老師演出全本《鄭莊公》。演出前去后臺祝賀,人正上妝,口里含著一截參,嘴唇不住蠕動著。七十五的老人了,大家無不擔著心。上上下下都叮囑他,萬萬不可勉強,到哪兒支不住就哪兒歇。但他順利頂下來了。人散后,我們還上去與他合影。當然,比起過去看他的這出戲,也只是點到為止了。年輕時候的戲路很寬,武生戲有《長坂坡》、《挑滑車》、《驅車戰將》、《金錢豹》、《連環套》、《鐵公雞》、《武松》等,老生戲有《未央宮》、《收姜維》、《寶蓮燈》等,紅生戲就更齊全了,演全本《寶蓮燈》前飾劉彥昌唱《二堂舍子》,后飾沉香演《劈山救母》。我還看過連臺本戲《封神榜》中他扮演的黃飛虎、伯邑考等多個角色。一九五八年加入新組建的貴陽市京劇團后,因有專工的老生、武生,苗老師就以關羽戲為主,但還是扮演過《碧血揚州》、《鐘義與小白龍》、《苗嶺風雷》、《紅燈記》等新戲中的老生角色。在《碧》劇中,他發揮邊打邊唱的功力,反響熱烈,外省劇團專門派人來學習。
九一年,省市劇團決定合力修志,編寫《貴州戲曲大編》。苗老師由老伴陪著來舍間,囑我為他寫傳。我享受苗老師的藝術幾十年,當然樂意為他服一次小務。他倆帶了苗老師幾年填寫的全部檔案材料,又口述了一些文字以外的情況。我很快寫出交卷,二老很滿意,楊大姐說:你了解苗大哥比我還細致。其實全是從現成材料里來的。后來《大觀》的《藝術家卷》出來,苗老師已謝世了。翻開我寫的苗傳,已按體例刪成一個傳略。當時沒有電腦,我又憚于謄抄,直接用原稿交付,主持此書的甘詠衡、謝振東二位也都不在了,這份稿子已無處查尋,想起有點可惜。
此前我一直對苗老師戲路的淵源門派感到迷惑。后來讀到《唐韻笙舞臺藝術集》,見《驅車戰將》、《斬韓信》、《鄭莊公》都是自創劇目,遂覺苗老師應歸“關外唐”這一派。唐派藝術的特色正在于嚴格的傳統老戲與自創新戲并重。細觀苗老師材料后,進而知道了他祖籍遼寧,生在上海,七歲進科,十一歲正式登臺,參加蓋叫天的班子,師從過許多名角,如武生瑞德寶、張佩蘭、老生陳佩卿等,尤其受蓋叫天、趙如泉影響最大。《獅子樓》與我后來看到的蓋叫天影片完全一致。他的關戲親受于鞠德奎,是王(鴻壽)的嫡系,但在幾十年舞臺實踐中有自己的發展創造。
楊大姐在口述中,說了些軼聞趣事。例如,“文革”前她陪苗老師北上,學新劇目,先到上海,言慧珠聽說他們要去北京,托帶一只瓷罐給梅府,這只瓷罐是從前梅蘭芳先生送給言慧珠在室內喊嗓用的。她覺得應當放到梅先生故居去。在長途火車上,他們像抱嬰兒一樣把罐子抱在懷里,不敢松手,怕碰著摔著。到北京完成了任務才松口氣。還有,苗老師到天津,用一出什么戲(可惜忘了)與厲慧良交換,學了他的《鐘馗嫁妹》,回貴陽后準備演出,竟未獲批準。這事我特覺遺憾。鐘馗的舞臺形象極富魅力。后來盡力搜集了些音像資料,首先是厲慧良的,可惜錄像質量很差。我還問起一個有趣的傳聞:說是苗老師演完戲回到后臺,必定先泡一大杯特級香片放在桌上,兩眼注視著蒸汽,直至茶水冷卻,然后倒掉,一口不喝。楊大姐笑道,那是瞎編的。苗老師愛喝好茶,沏好后再卸裝,那些小年輕調皮地跑來你一口我一口,還說反正苗老師不喝,我們來幫忙。
歌曲唱道: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新中國成立后翻身最徹底的,首推戲曲藝人。我小時候把“戲子”視為身懷絕技的異人,心里暗暗崇拜。但也親見人們窮途潦倒到什么地步。有一位又老又瘦,晚上在臺上演門官、鮮差、探子、縣官甚至某些戲里的配角皇帝,白天挽著竹籃沿街賣葵花子。身上那件破棉襖浸透油垢,閃閃發光,清鼻涕不住往下滴。他的結局我不知道,想來難逃蜷尸溝渠。有一位坤角,海報上稱為“劈紡花旦”,戲還沒演完,就成了警司區蔡司令的寵妾,我上學下學經過南街,常見她小鳥依人般傍著軍裝筆挺的蔡司令,大船一樣莊嚴駛行。這是舊時女角的理想前程,雖然終局難測。曾在我家二進借住的車姓營長,內眷是一個樸素女學生式的女孩,能唱清蒼的余派老生,琴師是她父親,一個頹唐中盡力維護著最后尊嚴的小老頭,父女倆一看就知道是難民。忽一日,一個嬌小妖冶的江南女子闖來大哭大鬧,引得店員們到小院圍觀,尷尬萬分的車營長拔出手槍,幾乎釀出人命。我們旁觀者于是知道,余派女老生也只是最新的、第幾號的如夫人。這件事令車營長丟了面子,不好意思再借住我家,就搬走了。駐扎安順的“第七榮軍教養院”好幾個頭頭都是戲迷,曾組織過一次幾位“抗戰夫人”的演出。
這次演出與苗老師有關。榮軍(傷兵)們因抗戰負傷,回到后方諸事不滿,心智極不平衡,白吃白喝看白戲的事件天天發生。京戲園在末排設了“彈壓席”,每晚由師管區派武裝人員坐鎮,對榮軍們不買賬,雙方常起糾紛。有一次越鬧越大,戲院外聚集了上百名榮軍。有人跑回去取來輕機槍(一說是沖鋒槍),抱著就對戲院掃射。安順大戲院是倒裝結構,臨街是舞臺,觀眾進院先從舞臺側經過,再反過身就座。后臺和二樓上正是化妝室。苗老師說,當時他正化妝,“突突突”子彈就穿壁而過,他完全蒙了。幸虧戲院老板劉寶庭就是臨教院出身,打過仗,一把拉住他從密密麻麻的梁柱問攀到屋角落,才幸免于難。次日,由戲院商請地方士紳出面斡旋,達成妥協,又合作演出一臺晚會,招待榮軍,以示和好。這堂戲我跟著大人去看的。大軸是蔡夫人與臨教院某長官的如夫人合演《販馬記》,飾趙寵的那位如夫人特別精彩。其夫還與另一位如夫人唱《游龍戲鳳》,當時我覺得很下流。
苗老師雖已是名角,新中國成立初的處境也十分窘困。解放軍入城后,各地劇團即就地定居,不再流動,當時苗老師正搭班在鎮遠演出,也就地建為鎮遠京劇團。鎮遠是個小縣城,京劇傳統又薄弱,不可能養活一個固定劇團。苗老師除了妻兒老小的溫飽,還得解決全體員工的生活問題,因為他是劇團的頭。舍妹明懷從省交通學校畢業后,分到黔東南地區,輾轉各縣勘測公路線。一次在鎮遠見到楊大姐,擺了個香煙花生攤在京劇團門口,幾個孩子穿得臟乎乎的。說是劇團已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苗老師本可自己離開。省城和省外劇團都會歡迎他,但幾十口人(包括他兩個弟弟,一個唱武生,一個唱花臉)都指著他吃飯。直到一九五八年成立貴陽京劇團,才卸下拖人肩膀的包袱。在一次座談會上,一個老藝人談起那些年苗老師到省里反映情況,每次都禁不住痛哭失聲。全國各地的戲曲團體,都經歷了從民營到合營,從合營到國營的進程。藝人們溫暖無虞了,老病有靠了,社會地位空前提高了。但“尺有所短”,名角們都固定在一個城市里,幾十年總演那幾出戲,從“受眾學”角度看,卻又造成了新的缺點。
九四年五月,老兩口去安順吃親戚家的喜酒,苗老師突發心臟病,就沒搶救過來。他與安順似乎真有宿緣。
零九年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