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就想寫他。其間雜事纏絆,拖至今日。趕上我建博也快夠月了,總算拿來當作紀念的理由,欣然命筆,寫之,供各位博主把玩。
他在我們村里,沒有正經名字,平時一律稱呼他,睡腿。何謂睡腿呢?這還得從他少年說起。說之前,還不得不稍微提及另外一個人,那人在我們村里種煙,是個煙把頭。煙把頭了,不光過去有,現在也有。然而與時俱進,現在都不叫煙把頭,叫老板。現在叫老板的,也太多了啊。估計再過幾年,就像地壟溝里的苞米葉子,可地都是,走道,都會絆腳的。好了,少說閑話,回來說一下真正的煙把頭。他有幾畝田地,一律的,生長著茂密的煙葉。煙葉們闊大無比,一葉葉圓而稍長,狀如綠傘。它們肩挨著肩,很團結,把自己的綠,舉向天空的藍。在地里掐煙葉的,都是女人。唯獨一個孩子,是少年。少年也好,女人也罷,都是給煙把頭打工的。煙葉生長,就是留著給人掐的。一如人活著,就得打工掙錢,別無他法。不過少年心性使然,干活間隙,得空,會獨坐煙地里,讓自己的眼睛四下瀏覽。因為掐煙先從煙的下半部掐,那么,下半部只剩光溜溜煙桿兒,不見煙葉了。就好像,眾多煙葉們害怕遭受被掐的涂炭,一律的,往上邊躲。所以少年看見的煙葉們,都躲在上邊,幾乎遮了天。陽光雖然很旺,卻是一點也沒有照射下來。令少年驚異的是,頭頂分明沒有陽光,可是煙地里,居然一片明晃晃。亮人眼。少年揚起臉,望無數煙葉,才發現,煙葉們已經變得幾乎透明了。直到少年望累,平視了,才聽見左近右鄰的周圍,飄來詳細的掐煙葉聲。少年望不見女人身,卻望見女人們的腿。女人擔心露水打濕褲子,更是為了省,女人褲子一般都高挽,直挽到大腿根兒,挽不動為止。于是,細細的煙桿,胖胖的女人腿,彼此遙相呼應,令少年著迷。不過憑良心,少年是懷著無罪而望的。
別看煙把頭手里有倆錢,卻挺摳的。舉個例子吧,那年冬天,煙把頭出門辦事,半路上遇見自己憋不住,想拉屎,他絕不會把自己的屎,拉給別人家廁所里,而是,尋一個僻靜安全去處,拉了。拉完之后,趁著熱乎勁兒,折一根細長蒿草,插入屎里,然后用腳劃拉雪,給蓋上,才放心離開。煙把頭記性也好,待他辦完事回來,很準的找到那里,伸手握住蒿草,一拎,下面那一坨便從雪中脫穎而出。慶幸這東西沒丟,往家走。隔遠看了,不知他拎著什么,卻是好看的一坨。隨著步態,那一坨來回悠蕩,優雅已近乎極致了。
上面提到煙把頭出門,出的都是不遠不近的門。如果出門遙遠些,就得帶上一人,做助手。當然不能帶成年人的。成年人飯量大,自己不賠4774了?于是選擇了少年,帶少年出遠門。少年頭一回出遠門。跟著煙把頭后面走,經過那片煙地時,他油然伸出左手,用左手輕撫煙葉。何以用左手呢?原因簡單,那片煙地恰在他左側。而他腳步并未片刻停留,那么,經過撫掠的無數煙葉,把紛紛搖蕩,留在了少年身后。
去的地方叫安東(今丹東)。辦完事了,吃飯,飯后天黑,自然尋個睡覺的地兒。這地兒可不是煙地,卻同樣的,名字上面帶個煙字,叫煙花巷。說白了,就兩個字:妓女。
這家妓館,睡腿早年跟我講過,好像叫什么堂。具體什么堂,我記不大清楚了。一進堂的門里,挨排坐一溜少女,并不吱聲,只管默默獨坐,聽憑嫖客挑選。這讓我想起了現在,絕大多數的雞,當街就敢攔你,你就是有心嫖她,礙于面子,嘴上也難啟齒啊?小姐換一種敬業方式,會不會真正拉動內需呢?(當然,我只是建議,僅供小姐參考)接待煙把頭的妓女,名字叫鄉酒望。是個日本女孩。坐在暗淡燈光里,渾身上下卻依然散發出少女氣質。煙把頭很有眼光,他就是沖著女孩氣質挑選的。煙把頭吩咐少年,坐在候客區里等著,他和鄉酒望進了一間屋。
約摸一頓飯光景,事畢,聽煙把頭從那屋里喊一聲:少年,你進來。少年就聽話的,拉開門,進去。屋里幾乎沒有燈光,只有一豆搖曳燈火,寂靜地照著。借著這照,少年望見鄉酒望女孩,裸躺于床上。這讓少年極不適應。但煙把頭的話,他必須遵命,照辦的。煙把頭說,我完事了,你上來,睡個腿吧。這是行話,也是業務用語。少年并不明白此語含義,不過約略聽懂,有點像睡覺。睡個腿,也叫睡腿。煙把頭屬于包宿。像他那么摳,你絕想指望給少年另尋住處的。而妓館業務里面,有一項比較靈活,用時下話來講,彈性工作制。詳細介紹是,但凡包宿,誰拿錢誰做主,或稱做東,妓女就像一道菜,誰下筷子,都行。而煙把頭算計的,是他節省了一筆開支。少年沒敢脫衣,戰戰兢兢的,讓自己頭虛壓鄉酒望白而嫩的腿畔,閉上眼,想睡又睡不著,幾乎假寐了。后來困意爬上眼皮,已然真的入睡了。其實呢,是在半夢中。女腿動了一下,把少年動醒,一下的,意識到自己壓了她腿,就離開她腿,歪向一旁,睡。屋里很黑的,這正好迎合了夢,少年還想如夢沉睡的。而這時,鄉酒望起身,拿了自己的枕,其枕比較長,在那個時代統一稱呼為二人枕。我不曉得,如今是否還有這樣的枕?抑或也這樣被稱呼之?鄉酒望摸到少年頭,給他頭輕托起,插入枕,然后,鄉酒望自己的頭,挨著枕畔,似睡非睡的,睡了。
次日晨,因為昨夜少年沒睡實,所以他醒的早。屋里有微光,比之夜晚的黑,光線算是有些充裕了。借著充裕,其實不用借著,憑感覺,分明知道,一條胳膊早已搭在自己胸上,卻依然望著那胳膊,仿佛確鑿的,掉入隔世般蒼涼。少年心里漸漸翻出一堆事,眼睛見潮,差點流出淚來。少年是孤兒,這條胳膊壓著他,是壓出原始溫暖的了。鄉酒望幾乎是半摟少年睡的。兩人之間,相隔不足巴掌距離,那么,少年耳聞鼾聲,并由鼾聲引領而出細弱之氣,微微吹拂自己臉頰,心似乎平復了不少。這也幫助了他大膽,懷著心驚,仔細盯看鄉酒望的臉。她的臉和他的臉,相離實在太近。少年害怕自己呼出的氣,打擾了鄉酒望,幾乎屏住呼吸,讓自己的眼,詳詳細細在對面臉頰上瀏覽。那臉,就像夜開的荷,透著淡淡幽香,好聞得要命。看一氣,少年忍不住想動手,親自摸她臉,才好。卻僅僅是個念頭而已,到底也沒能伸出手。忽然,少年眼睛給什么燙了似的,發現眼前這張好看的臉上,隱約留著許多印子。憑著本能,也無須經驗含量,就可一望而知,有的是老者嘴印,有的是中年嘴印,有的是她同齡人嘴印。如果少年勞動一下自己嘴,我個人覺得,鄉酒望臉上的嘴印,基本各個年齡段的,就全了。少年猶豫半天,沒有參加大規模勞動序列里。他的嘴印,保持未開封狀態,依舊純潔著。
后來多次出門,煙把頭繼續領著少年,每辦完事了,煙把頭定然的,會留睡鄉酒望那里,過夜。也是定然的,煙把頭做完那事,喊少年進屋,讓少年睡個腿。其中一次,在煙把頭沉睡聲中,更是在鄉酒望幫助下,少年初夜權,被順利完成使用了。而每次從安東返回,途經那片煙地,天性使然,少年伸出右手,去撫掠煙葉。少年經過的背后,無數葉片翻動,像無數巨大羽毛,撲打未成熟空氣,抬頭望,一百只寒雀,憑空掠過。
次年,少年駕輕就熟,已經勝任睡腿這項勞動。煙把頭喊他,再無須喊少年兩字,精簡機構的,直接喊睡腿,就可以了。而少年,反倒樂意被這么喊。因為,鄉酒望跟少年做那事時,怕煙把頭聽見,她緊貼他耳朵,幾乎咬著說,其實你家掌柜的不懂,第一遍,我沒什么感覺,只有你來第二遍,我才好的。少年說,好嗎?鄉酒望說,好。然后反問,你呢?少年答,我好。從此以后,少年骨頭里接受了睡腿這二字。
可好景不長,日本接近戰敗前夕,鄉酒望也隨其他日民,到處躲逃。多數的,都回日本的本國。卻有一天,鄉酒望只身來鄉下,尋見睡腿。她打算,跟他過日子。睡腿沒有理由不答應。鄉酒望給睡腿帶來女人味的日子里,她還親手栽下一棵樹苗。睡腿問,這是什么樹?鄉酒望說,是櫻花樹。然而到處燃燒抗日烽火,鄉下也沒法容留她,她權且跟睡腿過了幾天夫妻生活,必須自討生路了。臨別,鄉酒望將一只玉鐲從手腕間褪下,當著睡腿面,摔成兩半,一半藏于懷中,一半交與睡腿手上,并說,我倆終有一天,會相見的!
鄉酒望走后,原準備隨另外幾名日本僑民跨過鴨綠江,去對岸暫避一時的,發現自己懷孕,再次留下來。當她生完孩子不久,真正的大潰逃開始了。因她沒有奶水,大潰逃前夜,鄉酒望把孩子托付給了一直替她喂奶的農婦。這次臨別,考慮是回國,可能永遠見不到睡腿和這個孩子了,她把自己的一半玉鐲留了下來,給孩子。孩子是女嬰。鄉酒望對農婦簡短介紹了睡腿情況,匆匆上路。
全國解放后,睡腿一個人生活。勞動間隙,或閑來無事,他走在那片煙地旁,形只影單,已完全沒了興致,徹底遺忘左手撫掠煙葉,右手撫掠煙葉,整日兩手抄在衣袖里,不知想些什么。歲月讓他漸漸變老。睡腿雖然沒結婚,可這并不等于說他沒有沾過女人。由于他在妓館里有了性經驗,那么,一旦女人跟他有染,馬上就會體驗到與自己丈夫迥異有趣的快樂。說實話,暫時拋開社會公序良俗,單純就自然屬性而論,男女求歡是暗合多數人的訴求的。甚至,個別女人從睡腿那里得到了好,之后呢,并不停留在只顧自己好,還要潛移默化的,把這種好,送與丈夫分享。何以潛移默化呢?不潛移默化的話,女人一改一貫的技術手段,豈不一下子,暴露你有外遇了?所以,不光潛移默化,還要循序漸進的,引導丈夫一步一步的,上道兒。當然了,人都具備情感,睡腿更是不能例外。其中一女人,對睡腿也產生感情,居然背著丈夫,為睡腿生一兒子。
睡腿跟那個女人同住一個村。換句話,我沒吃皇糧之前,彼此都算同村村民。所以我和許多村民,對這些事都心知肚明,有時背后瞎嗆嗆,快樂一下自己的嘴。唯獨見了女人丈夫,集體保持沉默。不過也是與時俱進吧,村民在日常用語上,跟世界接軌,過去稱呼男女亂搞,就叫搞破鞋的。俗,難聽!現在行了,對其有了雅稱,一律的,叫相好的。長話短說,睡腿發覺自己老了,油然而生的,便是骨肉之情。他背后偷勸相好的,你能不能暗示咱的兒子,我是他親爹?相好的說,有難度。一開始,睡腿不急,決心慢慢等著,給相好的一定時間,如此大事,你總得允空吧?
等了足有兩年,白費,相好的告訴睡腿,咱孩子哪點都好,像你。就是驢脾氣,卻像他那個假爹!
無奈的,睡腿只得自己動把子,親口認兒子。當然偷著認。此等事件,私密項,要絕對保密啊。兒子在村里放牛。這給睡腿偷認親,提供了足夠空間。兒子二十多。那么,這二十多年里,睡腿也是暗中惦記了他二十多年的。終于選擇了最佳地點和最佳時機,睡腿主動走過去,跟他先打招呼,扯了一些閑篇,正要進一步試探時,兒子突然發話,說,你是我親爹,我知道。可我從來沒能近距離看你,你過來吧,我好好看看你。睡腿激動得不行,急忙靠近兒子。豈料,兒子“咣”的一拳砸向睡腿,當時就把睡腿砸趴在地,又立刻的,踏上一只腳。睡腿聽見兒子說,老不死的你是不是活膩歪了?告訴你,我早想揍扁你,你知道為什么嗎?告訴你,二十多年我一直背黑鍋,讓同學笑話,念不好書,同齡的全都考上大學,唯獨剩我一人,窩在家里……
睡腿吃了一頓全世界最嚴重的胖揍,之后,他更顯蒼老。畢竟他年逾八十的人了,骨頭棒子本來要散,一碰就散架,吃不消啊!他大病一場后,重新爬下炕,走路開始搖搖晃晃了。恰此時,接到一封來信。信發自日本,中文寫的,急看落款,鄉酒望!信說:近期她打算來此,同他見上一面。睡腿急回了信。彼此來回信件溝通,終于約好日期和地點,兩人馬上要見面了。地點選擇了丹東(舊時安東)某街街頭,即舊時的妓館門口。卻沒有想到,睡腿如約去了,白等了一天,沒有見到鄉酒望。原來,鄉酒望活日不多,她臨終前,最大愿望,就是親眼看一下睡腿,然后回國。結果,鄉酒望雖然偷著看見了睡腿,卻并未死在自己國土上,而是死在了回國途中的飛機上。我在想,是否有一個靈魂,跟藍天保持和諧了呢?
事情還沒算完。有一位陌生女子,從鴨綠江邊的蜊蛄哨村寄信來,讓睡腿去認親。睡腿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起自己究竟的,怎么又會鬧出一門子親來。滿懷疑竇,去了,那女子已經奄奄一息,對睡腿說,我原想自己過好了之后,再去認你,爸!我是你女兒!早年我未見面的媽,她現在還活著嗎?女兒接著說,那半塊玉鐲,我留給了你外孫女,你有空常去和她聯系吧。剛見面的女兒,說完此話,離開了人世。
睡腿去見外孫女,她正在讀小學二年級。利用課間休息,彼此見面,說了一些簡短話,后來上課鈴響,睡腿不得不跟小外孫女暫別。已經走出校門外,忽聽身后喊:姥爺!你一定要等我啊!等我長大了,我養活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