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是我的中學同學,在酒廠工作,據說平日里以酒代茶,連糧食都不用吃。
他來你家之前一般是不打招呼的,而且是自備酒水,坐下來就開喝,喝了就只顧自己說話,你若在臉上表現出不耐煩,他會很生氣。生氣了就喝醉,醉了就不走。所以你還得哄著他,哄高興了才能把他送出家門。有一個星期天,我還沒起床他就把門敲開了,然后開喝,一直到傍晚也沒有走的意思。好不容易連哄帶騙把他弄到街上,打算攔輛車送他回家,他突然摟住我的脖子說:走吧,我帶你到鳳馬那兒喝酒去。讓人欲哭無淚,欲說還休……我知道他從來不把自己的家當一回事兒,他喜歡跑到別人家去。有時還喜歡帶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有的人甚至連他也叫不上名字,或許是他在路邊遇到的一個醉漢,或者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什么鳥人,總之,他以為你會很喜歡他的光臨,喜歡他把你的家當做自己的家。當然,他也不是一點優點都沒有,比如,每次的同學聚會基本全靠他來張羅,所有同學的電話號碼都在他的腦子里,若是哪個同學家里操辦紅白大事,那么,缺了江天是不可以的。婚宴上他是不可替代的主持人,殯葬時他會哭出一些花樣來,而且懂得民俗禁忌、交往應酬。即便你不通知他,他也會如期而至,也不曉得這廝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夜里,我正打算睡覺,他卻來了。
他說他離了婚,他說在他離婚的同時,他的妹妹也離了婚。我知道他的妻子姓田,曾經是在同別人離婚后和他結的婚,可是,現在又同他離了。當時,他的臉在日光燈下泛著淡淡的綠色。他說他已到了不惑之年但卻混得一無所有。“你知道她同我離婚后又和誰結了婚嗎?”他喝了一口自備的青稞燒,當即亮出了謎底,“是我妹夫。”他說。“你想想吧,他媽的居然是我的妹夫!”他說。事情還得從去年說起,去年,他的母親在山西老家病危,他和妹妹回鄉探視,臨行給妹夫打了聲招呼,托他幫忙照顧一下嫂子,結果他的妹夫就同他的老婆也就是他妹夫的大姨子搞到了一起。他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他老婆帶來的,一個是他們自己的,都十幾歲了,他的妹妹的一個孩子也七八歲了,現在三個孩子全歸了姓田的女人和那流氓妹夫,當然還有家產和其他。聽他說出如此亂七八糟的事,我覺得有必要陪他一醉了,這種事落到誰頭上誰不煩?別說借酒澆愁了,即便喝敵敵畏也是不為過的。所以我就拿自己的酒陪他喝,陪他唉聲嘆氣,陪他說話。這下他高興了,臉色也由綠轉紅,話題也不再局限在那對狗男女身上。他告訴我,他準備再結一次婚。“知道我要和誰結婚嗎?”他美美地灌了一口酒,當即就亮出了謎底,“是小芬。”他說。
“小芬?”
我心想怎么可能呢?小芬怎么可能與江天結婚呢?他的離婚已經夠傳奇的了,現在又要同小芬結婚,怎么可能?
說起小芬,自然還得說一說鐘靈。
鐘靈是我們童年時的一個伙伴,己于十年前死掉了。下面這個故事據說是根據公安局對小芬的口述筆錄整理出來的,屬于正版,其細節應該是真實的。
十年前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鐘靈和他的戀人小芬來到了他的單身宿舍。鐘靈在一個鄉政府任文書兼管幾支長短武器,他的宿舍也是他的辦公室。
鐘靈他們走進宿舍時鄉政府院里空無一人。那天是星期六,在鄉政府住宿的只有鐘靈一個單身漢。他們走進宿舍關閉了門窗,吊上窗簾就脫光衣服鉆進了被窩。
鐘靈對小芬說:“來吧,讓我們再來最后一次。”
小芬偎在他的懷里說:“好。”
他們開始做愛。
事畢,鐘靈說:“那我們就開始吧?”
小芬依舊偎在他的懷里說:“好。”
鐘靈翻身從枕下取出一支五四式手槍。他光著身子坐在床上仔細地褪下槍套,然后側身凝視自己的戀人。
“這是我們鄉長的槍。”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問小芬:“你會開槍嗎?”
小芬搖頭說:“不會。”
“那么我教你。”他說。
小芬苦笑了一下,說:“算了,不想學了。”
鐘靈嘆了一聲,然后回到被窩里。“那好吧,來摟緊我。”他說。
小芬就側過身來面對面地摟緊了鐘靈。
“這樣不行,最好是平躺,太陽穴對太陽穴。”
鐘靈說。
于是小芬又放開他重新躺好。
鐘靈的左臂伸到小芬的頸后然后讓手掌垂在她初具雛形的乳房上,他的握槍的右手在越來越濃的黃昏里猶豫了好一會兒,后來他開始用槍瞄準天花板。
小芬坐了起來。
鐘靈見小芬坐起來自己也坐起來。據說,那情景太悲壯太凄涼也太美麗了。
當時,鐘靈和小芬面對面坐在床上誰也不來打破這美麗的沉默。他們知道在這個世上唯他們愛得最深,愛得最徹底。如果他們的愛能有一個圓滿結果,那么他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對。可是小芬的父母不同意小芬同鐘靈相愛,更不同意他們結婚。什么理由都沒有,只是不同意,只是不讓他們把事情搞得太圓滿。
那個黃昏,鐘靈和小芬默默相對了很久很久直到覺出了寒意才雙雙躺下。他們太陽穴擠太陽穴地平躺在夏日一個美麗的夜晚里,誰也不再說話。
后來鐘靈重新把槍握在右手里。他的手有點發抖,但他還是把槍口對準了自己右面那只太陽穴,那個冰冷的扳機也貼近了他的食指。
我常想,當時鐘靈是不是想來一串冰糖葫蘆呢?
冰糖葫蘆?
那還不成了冰糖葫蘆!一槍穿倆,好家伙,鐘靈這小子真敢想。
鐘靈本想一槍射穿兩個人的太陽穴卻未曾料到子彈還沒接近小芬的太陽穴就在他自己的太陽穴里爆炸了。那是個炸子兒。
鐘靈死了。小芬昏過去了。直到星期一鄉政府的人來上班,有人嗅到了血腥氣發現事情不對頭這才砸開鐘靈的窗子把躺在血泊和腦漿之中的小芬從昏迷中喚醒。
這個故事曾經在我們這個小城流傳甚廣,而且版本不同,人們在故事里把血腥氣盡量淡化,把小芬也渲染成一個百依百順、為情所累,甚至視死如歸的單純的女孩子。如果小芬在經歷此劫之后會按照人們的正常思路繼續她的生活,那么,她也許會讓這個故事成為現代版的“梁祝”,或用實際行動書寫出一部比“梁祝”還要凄美的一個有關獨身、守望、郁郁而終的言情小說,但事實恰恰相反。據說小芬自從經歷了這場事件之后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開始大聲談笑,開始按時上下班,按時回家幫父母做家務,甚至,她開始主動追求這樣那樣的小伙子。就是說,小芬從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家碧玉突然就變成了一個豁達透明的熱情女人,那一槍把鐘靈送進了火化爐,卻把她送進了開闊地。人們說,那個叫鐘靈的家伙簡直傻瓜透頂!他若是知道他的小芬姑娘在他離去之后又同許多男人談婚論嫁,那還不該在陰間里再來一槍?
現在小芬又要同江天結婚了,不管此事是江天一相情愿,還是確有其事,我覺得都有必要為鐘靈醉上一場。我同江天干杯。我說:“江天,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妹夫?”江天說:“沒有了呵。”我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再有一個,我怕他會把小芬也拐跑了。”“哪能呢!”江天說。“小芬對我的愛不是一般的愛,她每月寫信一封,每封信里都夾著一縷頭發,她叫我江郎,她說,江郎,如果哪天你喝酒喝成了肝硬化,那么我會把我的肝臟捐獻給你,如果你無家可歸流離失所,那么,我會輕輕地對你說,江郎,面包會有的,牛奶和雞蛋和孩子都會有的……”
“那么酒呢?她沒說,江郎,白酒紅酒洋酒咱們統統都會有的?”
江天同我干杯。他說:“別開玩笑了,今天我笑不出來。”他指一指心窩說:“這里面愁著呢!”他說小芬還在那個鄉的衛生院上班,他想在結婚前幫她換個環境。“無論如何要給她一個新環境,你想想,鐘靈的宿舍還空在那兒,據說里面還保留著硝煙和血的味道,而十年來小芬至少在那個鄉政府大院里結了四五次婚,不說別的,我若去那兒,出出進進多不方便?說不定就會撞上她的前夫,撞上一個兩個還無所謂,若在一天內撞上四五個,那就太麻煩了。”我說:“這有什么麻煩的,加上你不正好湊一桌嗎?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幾根蠟燭插在同一座燭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稱兄道弟,一醉方休,多好,多美!”江天不說話了,而我也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話,兩個人望著酒杯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就轉換了話題。
“還記得白繼紅嗎?”
他同我干杯,臉上有了詭詐的笑意。
我說我怎么會不記得白繼紅?那可是巾幗不讓須眉,天生的政治動物,特殊材料造出來的紅娘子,忘了誰也不會忘了白繼紅。
江天開心地笑了。他建議我們為往事干杯,為繼紅同學干杯。
在我們高中二年級的第二學期,也就是一九七五年的下半年,班上來了個新生,她就是白繼紅。白繼紅是從四川樂山轉學來的,據說其父是鐵道兵的一個團長。在她還未正式上課之前,班主任便向同學們宣布了如下幾條紀律:
1.新同學白繼紅在四川是學“毛著”標兵,能背誦全本毛主席語錄,而且還是中共預備黨員,所以,對她的到來我們應表示熱烈歡迎。
2.重新更換各小組的墻報、黑板報,教室的衛生也要認真打掃一遍。
3.在歡迎白繼紅那天全體同學不許請假。
4.要用彩色粉筆在黑板上寫歡迎標語。在白繼紅同學走進教室時同學們全體起立。
5.掌聲要熱烈,精神要煥發。
如此神秘的新同學在一個早晨終于被全班同學以最熱烈的掌聲迎進了教室。而令人無法接受的一個事實也隨之擺在了大家面前,無可爭辯,出人意料。她一顛一跛地走進我們的期待中,使醞釀多時的掌聲戛然而止。跛足而且相貌平平,胸脯平平。與眾不同的大概是她的兩條眉毛,那是兩條搭在一起,糾纏不清的眉毛,具有挑戰性,令人望而生畏。
此后我就成了白繼紅的同學,江天當然也是。不過我比江天更“幸運”一點,因為我成了白繼紅的幫助對象。
那時的中學生要以班級為單位,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那意思是讓一個先進幫助一個后進,先進的一顆紅心要盡量貼在后進的那顆不太紅但也不太黑的心上,使其迅速或漸漸變紅。如同把一個青柿子變成紅柿子,把一只白雞蛋變成紅雞蛋。我為后進,白繼紅乃是先進,順理成章,她的心要向我的心靠攏。
她第一次來找我談心是在操場上。
我那時是校籃球隊絕對主力,剛同外校打完一場比賽,哥幾個正商量著去誰家蹭頓飯,她就一顛一跛地出現了。“喂,你過來一下。”她面無表情地朝我招招手,然后就站在十米之外不動了。夕陽紅紅地懸在她的頭頂,有一只足球落在她的腳前,她也不為所動。我在隊友的哄笑中不得不走過去,心里罵娘,臉上卻掛著笑。“你好。”我說,“玩不玩一會兒籃球?”她不搭那個碴兒,眉毛擰得緊緊的,仿佛她是我娘,仿佛我做錯了什么事。開場白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她說:“你知道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青少年最應該注意的事為哪幾項嗎?”她說:“據同學們反映,你至少有三雙網球鞋,三雙網球鞋都是用班級的粉筆染白的,但你知不知道,球鞋是個人財產,粉筆則是國家財產,劉文學為保護國家的辣椒被地主分子活活殺害,龍梅玉榮為了國家的羊群不受損失,被暴風雪凍掉了腳趾,而你呢?想一想吧。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我低頭看鞋。看鞋也看鋪在地上的被夕陽放大了的自己的影子。當時,我看一會兒黃昏的天,再看一會兒黃昏的地,就是不看白繼紅的臉。我的確用粉筆染過鞋,但自從市場上有了白鞋粉,就不再用了。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說。
她同我談的第二個問題是有關我父親的。這是我的軟肋,也是我心靈深處的痛,是那種連刀尖也抵達不到的痛。當時她說:“據我所知,你的反動老子在歷史上有變節自首問題,關于這一點,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就是說,你有沒有從思想上同他劃清界線?”我說:“白繼紅,你媽逼!”她說:“你媽沒逼你是怎么出來的?”我就攥緊雙拳朝她逼近一步。我說:“操你媽的白繼紅,老子也抄過別人的家,也搞過打砸搶,不信你就打聽打聽!”她說:“只要你一天不同你的反動老子劃清界線,那么,千千萬萬的革命同學都要操你媽!”圍觀的同學哄笑起來,而那一刻,我的汗水卻丟人現眼地直往泥土里落。后來我只好落荒而逃,像武俠小說里的“銀樣鑁槍頭”,一邊撤一邊還丟下話來:“你等著,你等著……”
我把操場上的事講給江天聽,他笑得直喘。
他說:“你呀你!直到今日我才搞球明白。”
他繼續喘粗氣,以致喘得說不出話。
我說:“你明白了什么?”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這下什么都明白了!”他說他原以為我不近女色是生理方面的問題,現在才明白其癥結所在,“不就恨上了一個白繼紅嗎?她又不能代表天下女人,因為她而打一輩子光棍,值嗎?”
我無話。
我想江天也許說對了。自從“一幫一、一對紅”之后,我的那具男性器官就停止了生長,我的心理也產生了巨大變化,往日對女性的所有渴望都化為烏有,甚至一想到女人就要嘔吐,類似醫學上所說的“排異反應”,無藥可治。但我不能對江天說這個。我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可是江天竟知道了。
在這個夜晚,江天這小子給了我很多醉酒的理由。不醉都不可以,有什么辦法。
江天說,白繼紅已于昨日魂兮歸去,她死于割腕,原因是貪污受賄,從她家抄出的現金可以投資一個酒廠,而她的職務僅僅是個副處。
我目瞪口呆,繼而與他干杯。
我們干杯。
為往事也為今天。
我說若是白繼紅他媽的成為政治犯,殺人犯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驚奇,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居然是個貪污犯。
江天說他逢年過節也是要到白繼紅府上走走的,白的老公是個司機,逢人也會遞名片過來,名片印制精美,而且在職務后面有個括號,括號里寫著“副科級待遇”。江天說,有一次白繼紅喬遷新居,他邀了幾個人去賀房,事先就聯絡好的,結果白繼紅竟不在家,其老公說白在街上做頭,并說做了頭還有可能去做美容,做了美容說不定還要做按摩或者足浴,總之是讓江天他們不要等了。江天這廝哪里是可以隨便打發的,他對白的老公說,難道你不知我們的關系嗎?難道你讓我們拎著賀禮來,然后再拎著賀禮走嗎?白的老公只好讓座讓茶,臉上怪怪的,半天也找不到一句該說的話。江天就給他提供各種暗示,講一些有關接人待物的禮儀問題,比如,喬遷雖不如結婚離婚事大,但畢竟是個好事,老同學們來賀房,說明你這新房值得一賀,那么,作為被賀者,應該如何表示呢?白的老公就勸他們喝茶。過一會兒又端出一碟葵花籽,“嗑著玩嗑著玩。”他說。臉上頗煩,連假笑也不會了。江天就在白繼紅的新居里四處察看,不時驚嘆一聲。在一關閉的臥室外,他聽到里面有人在輕輕說話,正納悶,白的老公把手機送過來請他接聽,電話里是白的聲音,白說,江天同學,對不起,我在外面,趕不回來了,請原諒招待不周,我老公說你不換拖鞋就滿地亂走、亂看,這也是不對的,有什么意見可以當面提,不要學赤衛隊員的樣子,見了地主老財的床,也要上去蹦跶兩下……
“我靠!”江天說,“直到下了樓我才反應過來,白繼紅躲著不見我們,那個電話也是她在自己家打給她老公的,你說,這樣的鳥人死了,我還會為此而悲傷嗎?”
他與我干杯。
那天晚上,他的目光由渾濁變為澄澈,澄澈甚至有點深邃。
過了一天,我就接到了江天的請柬,是他和小芬共同簽發的。
酒廠給江天騰出了一間半平房,供他用來結婚,但據說是他拒絕了樓房,因為喝多了爬樓梯不太方便。
我找到這里的時候,房里已坐著幾個老同學,而新娘子小芬正在這個被稱之為洞房的狹窄空間里進進出出,仿佛在進行主婦的演練。她的體魄碩大,臉蛋鮮艷地像只蕃茄。我就想,鐘靈如此慘烈的殉情故事,難道就是由眼下這個女人撰寫的嗎?
同學們擠在一條老沙發里,一遍遍地向江天道喜,把湊份子買來的酒具、微波爐、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展示在茶幾上。而小芬似乎對我們有些意見,她也不說話,也不給個笑臉,只是在人面前咚咚地走。一個同學大約為了制造氣氛,他先是反客為主為大伙奉獻香煙茶水,然后堵住咚咚亂走的新娘,連喊三聲“嫂夫人”。他的搞笑表情才做出一半,就被粗嗓子的嫂夫人捂了回去。嫂夫人一揚巴掌,一擰脖子,脫口道:“打你個小舅子!”眾人哈哈大樂,江天也樂。江天說:“小芬是活明白的一個人,所以,處世之道也不俗。她不笑,說明沒把你們當外人,放在舊社會,哪個姑娘出嫁不哭得昏天黑地是不是?她打你,說明她愛你,無緣無故她犯得著打你嗎?”眾同學皆曰:此話有理,此話有理啊……
江天告訴大家,他之所以不去酒店包席,而是把同學請到家里,也是為了小芬,因為小芬說她早已厭倦了浮華世風和虛偽的恭敬。“你們想,那些裝在瓶里的酒還叫酒嗎?那叫牌子,叫包裝,瞧今天咱們喝的,這叫啥知道不知道?這叫神仙不落地,沒勾兌過的,七十度原漿……”說著就進廚房拎出一個塑料桶,特大號的,又去拎出兩只活雞,半片豬身子。“瞧見了沒?什么是酒,什么是肉,什么是江天的婚宴,什么是大吃大喝!”他這樣說,連自己都笑了。
來幫忙的廚師是個白胖子,江天硬把他從廚房拽出來介紹給大家。他說師傅姓什么他忘了,但有一點必須說明,即這位師傅也曾做過小芬的丈夫,至于是第幾任己無關緊要,總之,今天能來主廚,已很夠哥們兒了。大家于是紛紛與新娘的前夫握手。
說著話,就到了下午。
那師傅在廚房里把鍋鏟玩得啪啪響,香味不斷飄出來,使人感到這個下午漫長得沒個盡頭。太陽落山前,涼菜上桌了,繼爾是大塊肉,大盤雞,大號的酒杯子。
我們招呼那白胖子:“來來來,一塊坐吧?”
白胖子說:“你們進行,你們進行!”
他說他還要做最后一道菜——拔絲土豆。
同學們就按捺不住地吆喝新郎新娘敬酒。小芬于是從臥房咚咚咚地走出來,她一把從沙發上揪起江天,質問道:“咋沒我的碗?”然后又質問大家:“咋不回你們自家吃去?”這時白胖子捧著拔絲土豆走出廚房,抬頭就撞在了小芬的槍口上:“你,咋端我家的盤子?”她揚起巴掌,好像要去掮一個孩子。
白胖子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臉歪向一旁,捧在手里的拔絲土豆也隨之傾斜。
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了。當時,我眼睜睜看到,有黏稠的東西從他的一只鼻孔飄逸而出,像條白色線繩,搖搖擺擺落向地面。然后,他就一點一點地朝一側倒下去,那靜靜的瞬間,使人誤以為是在觀賞電影里的慢鏡頭,空氣在耳畔沙沙作響。
小芬于是也安靜了。
她俯身下去,極其愛惜地撫摸那只仍捧在白胖子手中的盤子。拔絲土豆焊在盤子上,她的手焊在拔絲土豆上。后來,這個在鄉衛生院做過護士的女人極其鎮定地對我們說:“腦溢血,其結果是死亡或偏癱,這個人完了。”
救護工作在新娘小芬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先是拆了她與江天的牙床,把依然笑著的白胖子平放在床板上,然后讓我們各抬一角,朝附近一家軍隊醫院狂跑。
此后我就開始蹲在醫院的花池中嘔吐。仿佛有死人或藥品的氣味進入鼻腔。花朵們相繼枯萎。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睡在了自己的房間里,天花板是一個個方格子,每個方格里仿佛都有一個面孔,每個面孔后面都有一盤拔絲土豆。仰望著那么多的面孔,那么多的拔絲土豆,我就想,鐘靈啊,小芬啊,繼紅啊,江天啊,白胖子啊,你們他媽的都去了哪里……
后來聽江天講,小芬那天是有點犯病,自從鐘靈死后她就會偶爾犯病,但她不是個壞女人。當然,江天又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他說,若不是小芬犯病,白胖子也不會腦溢血,可是若不是小芬指揮有方,那么白胖子還有得活嗎?所以,她在不犯病的時候,應該屬于一個正常的女人……
后來又聽別人說,白胖子出院后就被江天兩口接到家里住。白胖子偏癱在床,說話成了障礙,他經常吱吱唔唔的,企圖對小芬說點什么。但小芬聽不懂,江天也聽不懂。他們無怨無悔地為白胖子倒便盆,把最好的飲食喂到他的嘴里,直到他打嗝,直到他用舌頭把喂進去的東西頂出來。
一個早晨,白胖子一反常態。
他在床上掙扎,臉憋得又青又紫。并且拒絕吃飯,拒絕為他翻身,拒絕洗漱。
他的目光固執地盯在門后的衣帽勾上,用那只還聽使喚的手指點著,吱呀亂叫,不讓小芬和江天靠近。也不讓離開。江天問:“什么意思呀,看您急出這么多的汗,臉也青了,小心再玩一把腦溢血!”他疲憊地瞇了一會兒,又開始盯那衣帽勾,又開始激動。依江天看,衣帽勾上除了一頂帽子外,什么都沒有。而那頂臟兮兮的藍色解放帽,還是婚宴那天白胖子順手掛上去的,現已落滿灰塵。
還是小芬聰明些,她讀懂了白胖子的眼神,所以就把帽子摘了下來。白胖子于是就笑了。他歪著嘴笑了一會兒,便甜甜地睡去。那神態據說是一個夢中人的神態,安詳與滿足都達到了極至。
小芬觀察著帽子。
過了一會兒,她招手讓江天與她一道觀察。當時,他們并不知白胖子已經死了。兩口子坐在白胖子身邊,把臟兮兮的帽子替他撕開,于是發現了存折。
后來,他們用存折里的錢安葬了白胖子,剩下的交了樓房集資款。再后來,江天就戒了酒,因為小芬犯病的次數一日勝過一日,而且每回犯病都將白胖子的祖宗八輩罵個遍,那意思江天是明白的,所以他就小心翼翼地照顧小芬,什么酒都不敢喝了,什么地方都不竄了。有一次我路過酒廠新建的住宅小區,見小芬拍著肚子對路人說:“鐘靈你個雜種,你咋不一槍穿透倆腦袋呀!胖子你個雜種,你咋不把掖起來的錢帶進火化爐呀!江天你個雜種,你咋搞俺恁大肚子呀……”駐足觀看的路人便哄笑。在她身后,一幢幢式樣美觀的樓房被綠樹環繞,風從那里吹過來,酒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