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碩詩歌(代表作11首)

走神的溪水或偽獻(xiàn)詩

1

流進(jìn)九月和一個人的失語

走神……總是走神

“你陽光下散開的臉龐像一幅畫”

是的，只有我真把它當(dāng)做一幅畫

而你不知道，所以它遲遲不肯降落

我一直流淌，流淌

我的幻覺里是你帶來了世界

還有，“世界對我的憐愛”

但你來時口銜著恐怖之變量

不停顛簸。肉身在烏有之鄉(xiāng)

“我的神，陽光是軟體的重

一百斤重的城堡。覆蓋了自己”

——日后我定有眼淚落下，你會把一句話

放回它原來的虛無。不過為了我再沉默些

請不要撿拾我的肉身，你要蓋好它

“它永遠(yuǎn)比黑夜更嚴(yán)實(shí)……”

2

“我的神，我心里開的花全給你”

為了抓住你，我身下的泥土一直塌陷

你卻越來越小……好像我一生的努力

就是印證你用背影為世界下毒

所以我后來騰空了雙手

從咒語中打開自己

雜草瘋狂生長，污穢更加釅稠

“是的，當(dāng)你習(xí)慣一切

這一切都比陽光更為透明”

所以我頭低下來——

眼里總飽含熱淚和童真

作為這個世界無可逃遁的愛人

你見證我欲望衰弱：這最后之河

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己金幣滿手

可是，我總想抓住些別的——

靜靜河流：底部滾動著幻月、鵝卵石和污穢

“這些我全要。這是我的過程”

3

“我的神，我多想不再打攪你

而你將永遠(yuǎn)不能發(fā)現(xiàn)——”

窗簾上塵灰揚(yáng)起，一點(diǎn)香頭明明滅滅

在文字(它們叫著戲論)中，快樂的人們

漸漸退出視野。誰使勁地咳嗽

想穿透秋天或這個時代之云層

是的，你不再看我

我總是說自己是個受害者

不敢站起來說：“呸，我只要清凈的花”

為此我常常跑出我的視野

云樣輕淡，蛻去身上的空虛

我的青年時代，或許包括我的壯年

我都活在你的這幅畫里

后來我活在哪里?我沒有想過

你虛弱時的諾言挽救不了我，何況你

危險的秋天，你知道我會因你重新輪回。

花園里

風(fēng)偶爾吹過她，她咳嗽

半掩了嘴，作短暫的佇立。

我的中年女人，她咳得那么輕

像一首老掉牙的情歌。

幾只小狗懶懶走過

她也那么走過。偶爾

與周圍的事物輕碰影子。

雙臂又抱在了胸前

我的中年女人走得那么緩慢

就像整日不斷的細(xì)雨

不驚動任何細(xì)微的芬芳。

固執(zhí)的幻覺里

一些殘紅和幾枚黃葉

芬芳如線。人如線下的鐘擺

在造霜的季節(jié)，她的香

見風(fēng)就散。三分鐘一個樣。

如她沒頭沒腦地看

幾個跳皮筋的小女孩

圓滾滾的起伏，擋在她返家的路口

上前去蹲下來?

摸摸她們頭上的蝴蝶結(jié)?

只是想想。就這樣

除了咳嗽，她偶爾為一些視野佇立

摻雜的夢魘或悸動早已隱姓埋名

我的中年女人她走得那么緩慢

從不吭聲，輕度的，胸腔里的那個小尤物

看不見，摸不到。低眉的小調(diào)

雨在聽。

年輕的女鬼帶著她的幽蘭

1

是夜，細(xì)碎的馬蹄聲嗒嗒漫過

熟知的那團(tuán)黑霧，啞謎樣的

不停對我說，打烊了，打烊了

接下來我呆坐。仿佛等待死期，或與人做愛

是為了禁止白日的任何習(xí)慣

整個過程，我拒絕一次次鄭重的對話。

一縷幽香，漫漫擴(kuò)散、聚攏。頓了頓

我對窗外的那個女鬼說，我是幻想的

俗人。你慢慢撥亮我的焰火吧。

2

倏地疾飛。萬籟俱寂

年輕的女鬼帶著她的幽蘭

經(jīng)荒山、沼澤、荊棘、凍雨

曠野的小野花，鹿鳴、青草和幽徑

在一個固定的絕壁嵌入。我的空谷緩緩降下，降下

是誰多夢的肉身沉沉隱去

剩一團(tuán)無聲的光。而未知的

就像這一路上的幻想，從傍晚到午夜

托起眾多景象，以及一切荒涼。

我的空谷如此輕巧

注定陡峭而立。有皓月輕碰她的嬌軀

搖移一地的星光

耷拉著眼簾的，她白色的駿馬，于遠(yuǎn)處徜徉

幾聲清脆的鼻息擴(kuò)散所有的冥想。

3

開始了，冥想在自舔傷處。只等諾言的實(shí)現(xiàn)

或破滅

哦，你最后的幽香和煙塵

像只巨大的錦囊把我包容在內(nèi)

聽見這起伏不定的呼吸了么?

對，我就為這口清奇的仙氣

守住裊裊煙塵，又?jǐn)€得肉身結(jié)實(shí)，熱氣彌漫

就算來自白日的任何習(xí)慣掐滅了它

我的肉身仍舊漫不經(jīng)心，且毫不含糊

我年輕的女鬼，對死亡我從來漠不關(guān)心

請你繼續(xù)謀殺我

請你繼續(xù)驗(yàn)證我

請你繼續(xù)發(fā)育我

我早把幽蘭當(dāng)成你此行的唯一目的。

五月麥浪或假想語

“我喜歡山地，喜歡沖著它大叫

我喜歡那執(zhí)拗的藤

它把大樹纏死，用幾十年的光陰

我喜歡你撒野的紅寶馬

它盡情馳騁，的噠有聲，而那個農(nóng)人啊

在梯田上反復(fù)躬身

不斷與金黃的麥浪碰撞，仿佛熱衷于調(diào)情

我喜歡身體的局部，迎著疾風(fēng)，咔咔作響

我喜歡大聲說，你是山地奇怪的煙草味

我喜歡低聲說，藤纏樹，不是纏一棵，是所有……”

曾經(jīng)江湖

每一次月亮跑過窗

我都沒來得及抬頭

也沒發(fā)出過聲響

每一次窗外都長出肥厚的霧

而我手臂上絨毛清晰

寒光里有大安靜，煙灰緩慢。

我深藏于體內(nèi)的狂風(fēng)，剛投胎做了女人

趁窗外月華霜重，每一次

都決定去殺掉一個人

剩下的故事未知，讓它自然衍生。

麒麟

那一年，侯門和江湖

都爭寵于我，這些無理的僭越者

要我絕不現(xiàn)實(shí)主義，絕不朱門酒肉。

那一年我是朝天猛喝一聲

喝得天女散花，我春風(fēng)馬蹄

濺路人一身香泥，

我說我偏要在你等的臆想中老態(tài)龍鐘

就要云里霧里，就要非性別非人性非物性非神性

我就只是那個“非”。這石階和春風(fēng)、綠柳可能的

我絕不可能。也就是說故事不重要，這叫寫意

正如我脊背天然冰冷

正如人們天然抒情。

關(guān)于許仙

雖然毛主席說過

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但是許仙，不如一雞肋

一無功名，二使不出銀兩

三身子骨格外孱弱，有昏厥史

好容易剩三錢殘余的荷爾蒙

卻受制于那個螃蟹肚臍里的怪物

這廝，怎么配許給仙人呢?還有你的白

原本也不是那樣的白

一無體溫，二無生育，三無心眼

哦，小白，我說過三次了，小青是正確的

它以為，快活時找個許仙來玩玩

不快活時找個許仙來殺殺。無妨。

人民廣場

快速的事物如此之多

一只白鴿的正面是信賴

它的背面是冷漠

側(cè)面是可能的傲慢

我看到它的反面

一襲輕盈的白嘩地上升，向下一泡黑白相間的排泄物

對于熱烘烘的事物，不同的論據(jù)羞辱了這個廣場。

只有我的頸椎病，可以用來寫詩。

半生

這個春天，獄卒還說我紈绔

我從不應(yīng)他，也不看那扇幾乎不存在的天窗

總之皇上并沒有駕崩

我仍是那個五谷不分的我。

瞇縫著雙眼，暗處我已聚光良久

對著這高墻

整日我認(rèn)真地練習(xí)撒豆

那么專注，用力，從不會疲倦

我一把又一把地撤

不緊又不慢

陣陣脆響尤如裂帛

豆子的形狀，數(shù)量

方向，速度和落點(diǎn)，墻壁的位置

閉上眼我也全都清楚

光滑的墻壁上

它們滾落時像極了珍珠

我是說清晨一束陽光射到我腳邊時

仿佛我是愉悅的

唯獨(dú)不明白自己為何要不停撒豆。

悲情

暮晚的鐘聲垂直而上

依舊那么緩慢，執(zhí)拗

覆蓋了所有的夕照和枯葉。

那個掃地僧是多么幸運(yùn)

他安祥地仰望，雁南飛，南飛

整個深秋他無法歇止

一程又一程

馱著莫須有的云和雨

一直盯著那張冰冷的弓。

老乞丐

這路燈之下的風(fēng)物

有聲響，但很細(xì)微；有一絲光，但沒有遠(yuǎn)方。

雙手按住褲襠，他終于不再動彈。

一只彎曲的蝦米面朝大地，慈祥地笑著

斗形的胸，漏下沙、青草和星光

黑漆漆的深海里

他有一只鳥，無比的大，像夜那么大。

新詩9首

大峽谷

或許，將要找到指月的手了

我熟悉的枝頭夜風(fēng)過耳

大山緩緩下降。零星的行人

正被植入蕨類或鳥類

最后植入我。填滿安靜和黑。

真是找不到邊沿了

月亮或許古老得

如一個不由分說的承諾

當(dāng)草叢淹沒今夜的腳踝

沒頭沒腦的黑，終于找到位置

于嫩芽上練習(xí)啃嚙。良久

或許白堊紀(jì)已過。大峽谷

可殘剩一些肉類或一份體溫?

如果，啃嚙泄密，繼而真實(shí)或白光

就有“轟”的一聲巨響。

自云過頂

正午，落葉在地上腐爛

我倆正在吃它的果，細(xì)嚼慢咽

一會海闊天空，一會找不著話說

我們離開渠埂時，一朵閑云飄向遠(yuǎn)處

好像忽然聽見地下的蚯蚓叫

我們以為是自己已上天入地

春天從來不曾嘲笑我的野

春天里我說瘋話，而且是

說著說著就再也說不下去。

春天里我常把古人們的事

弄成我的第一現(xiàn)場——

“春天里呀百花香

你總是，你總是靜靜地看著一個游子

從遠(yuǎn)方回來”

所以我就坐在柵欄以內(nèi)，搓草繩，挖地窖

不時對遠(yuǎn)處的野馬打一聲唿哨

慢條斯理，對你講述英雄身上的刀疤

還有美人小蠻腰，她的乳房溫?zé)岫鴪?jiān)挺

要不就是站在山崗，看更開闊的山河

說可能的先天下之憂而憂

說遠(yuǎn)處的男耕女織，說得

滿天的白云與更高處的湛藍(lán)野合

說得飛鳥和電線、公路，還有我自己

一起消失。

微型化

一直以來，不停吞下落齒

不停地仰頭。它不敢制造大風(fēng)

偶爾口吐水箭，射落黃葉

或一只只小鬼。這聾啞的母大蟲

裝傻的母大蟲，別過臉，不認(rèn)得洪荒。

它子宮里有一個新娘

卻從不知道怎樣給她穿衣打扮

只能摁住春色

只能新娘一直未嫁

而風(fēng)還在吹、花還在開、宇宙還在

這讓它幾許欣慰

有時

欣慰也似刀刃上反復(fù)舔蜜

所以這母大蟲的習(xí)慣

有多古老，就有多現(xiàn)代

立在紙張上沒有海拔

《去拉市海》

那朵云一會在我耳際，一會在天邊

只是在天邊時，它像一塊發(fā)烏的生鐵

不規(guī)則的寂靜讓人感到異常。

一輛冒著黑煙的拖拉機(jī)

在它的下面突突而過。我的耳朵

也漸漸被山風(fēng)吹冷

這些事物彼此這么遙遠(yuǎn)

這么遺世獨(dú)立。

山谷里下起明亮的細(xì)雨時

我忽然想找一個人耳語，任何人

說這五月的麥地，有許多金黃的旋渦

這時拖拉機(jī)手猛地側(cè)過黝黑的左臉，大聲喊道

嗨，你看咱們拉市海的麥子長得多壯啊!

以野蒺蘺的語調(diào)講述

我迷戀過的山坡又綠了

一個詞匯，一把鑰匙

我忠實(shí)的老山羊

有并不多余的平靜。

它專心吃草，偶爾望一下我

動作緩慢而隨意

陽光多么透亮，為我們?nèi)鱿氯f縷金絲

那天我摘了許多蒺蘺花

滿臉通紅

不停地更換羊角辮上的彩綢

仿佛為了一輩子的臭美

我擔(dān)心羊膻味，總是心神不定

我的老山羊從來是個默契者

我東張西望時，它就去溪溝喝涼水。

男香

虹，不請自到，到上半身

勝過美術(shù)家的天分，小溪跳深潭

我看成飄帶，上面的碎花繞過他

繞過蛇，繞過大地。世界不會有直線了

除非我爬行，除非天然的香

而我嗅或不嗅，它都比女人還短暫。

不時它還刮一片風(fēng)，于風(fēng)中動彈

但從不自由落體

這時如有朝覲者，完全是在曲線中形成

它鉆無數(shù)細(xì)小的縫，這豐富我記憶的

降到我體溫以下，低速地?cái)U(kuò)散，低速地

右邊和左邊

今日仍有很多比基尼在動

像灑落在沙地的顏料

這是她同類的世界。漫游者收回了目光

她的左側(cè)坐著一位男士

他平靜地注視前方

身上的墨鏡和三角褲紋絲不動

一只小狗在追逐另一只小狗

一只上前另一只就倒下

最終，它們在沙灘上公開交歡

小狗會比她更了解它們自己嗎?

無法體會狗類之間的交流和做愛

她無法體會

她冷漠地看著它們

表情同左側(cè)的男人一模一樣

我為什么不是一個美人?

我一邊吃爆米花

一邊想著這個深奧的問題

四大美人貓腰走過我的長廊，美可敵國

但手里沒有可拋的繡球，級別就不算高

我的理想是魔鬼的身份，天使待遇

拯救與被拯救。可是現(xiàn)在

爆米花才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只需

“嘭”的一聲。兒時土法做爆米花

我邊等邊看連環(huán)畫，金陵十二釵

那個美呀，可是現(xiàn)在我看爆米花

我一粒一粒地吃，一捧一捧地吃

我快吃慢吃，無非爆米花，白花花的

這么多。嗯哪，一揚(yáng)手我把它們

全撒向了天空。這多么容易

一個瘋子的繽紛，看成飄飛的雪花

或梨花帶雨，什么都可以

陽光下，看上去還真是有點(diǎn)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