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號屠場》(Slaughterhouse-Five)(1969)是庫爾特·馮尼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的代表作,也是典型的后現代主義元小說代表作品之一。三年后根據此書拍攝成同名電影,為馮尼古特贏得了“美國文化偶像”的殊榮。他是當代美國文學史上最受人尊重的后現代派作家之一。其作品頗受評論家的肯定和廣大讀者的喜愛。國內外的許多學者在研究《五號屠場》時,大都從后現代的觀點來研究此部作品,幾乎很少有學者從接受美學理論角度來分析《五號屠場》。本文試從接受美學的觀點,特別是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及讀者的積極參與作品的再創造來分析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
一、接受美學和不確定性理論
接受美學理論是由20世紀60-70年代德國康斯坦茨大學的學者發展而來的,不久就遍及整個歐洲和美國文學界。接受美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兩大研究方向:接受研究和效應研究。接受美學中的接受研究以漢斯·羅伯特·姚斯(Harts Robert Jauss)為代表,著重于讀者研究,關注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經驗。接受美學中的效應研究以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為代表,是在“文本-讀者”的整體接受美學中著重于文本及其作用的研究。
文學作品的語言包含許多意義未定性和意義空白。這種意義未定性和意義空白是文學作為讀者接受并產生效應的基本條件,也是連接創作意識和接受意識的橋梁。它們的作用在于促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賦予文本的未定性以確定的含義,填充文本的意義空白。體現在作品中的創造意識只有通過讀者才能以不同的方式得到現實化或具體化,并作為效果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出現。“作品的未定性和意義空白促使讀者去尋找作品的意義,從而賦予他參與作品意義構成的權利。”“未定性和空白在任何情況下都給予讀者如下可能:把作品與自身的經驗以及自己對世界的想象聯系起來,產生意義反思。這種反思是歧意百出的。從這種意義上說,接受過程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
文學作品的意義未定性和意義空白絕不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作品的缺陷,而是作品產生效果的根本出發點。看一部作品不應當看它說了什么,而要看它沒說什么。正是在一部作品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在它的意義空白中,隱藏著作品效果的潛能。在提供足夠理解信息的前提下,一部作品所包含的意義未定性和意義空白越多,讀者就越能深入參與作品潛在意義的現實化。反之,一部作品未定性和空白太少或根本沒有,就不能稱為好的藝術作品,甚至不能稱之為藝術作品。
下面就從馮尼古特在語言、情節和人物描寫中所留下的文本意義不確定性及讀者的積極參與來分析他的作品《五號屠場》。
二、語言的不確定性
在庫爾特·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里,小說的語言給讀者留下了大量的不確定性,讓讀者參與到小說的創作和再創作之中,去思索、回味和探索更深層的意義。“就這么回事!”(so it goes.)這句口頭禪在《五號屠場》中重復了近百次,是在周而復始出現的各種死亡時,作者表達對死亡態度的經典話語。在這個短句中,以漠然的語調反映出的是作者面對荒誕世界與人類生存困境無可奈何的悲哀。不管是戰友死了,父母親死了,妻子死了,大人物死了,獅子狗死了,人自殺了,飛機失事了,汽水走氣了,13萬5千人化成一股濃煙騰空仙逝了,各種死亡循環貫穿于整個小說。全是這句經典名句:就這么回事!在馮尼古特看來,不是這么回事,又能是怎么回事呢?這句口頭禪所留下的文本不確定性,讓讀者思緒萬千,回味無窮。每一個讀者對這句話所留下的文本不確定性,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闡釋和填充方式。面對這慘絕人寰的大屠殺,馮尼古特又能怎么樣呢?馮尼古特使讀者意識到人類生存的現實是多么的殘酷。即使戰爭不像冰河那樣不停地涌來,但人總是要死的。因此這句話蘊涵著作者的無奈、辛酸、譏嘲和幽默。死亡原本是個嚴肅的主題,但反復出現的“就這么回事”使作者的筆調顯得格外輕松,描述顯得十分滑稽、幽默。同時又給讀者留下了大量的不確定性和思索空間,讓讀者去思索、想象和自由的填充。
在小說的結尾,當畢利獲得自由,走出屠宰場時,小鳥在談話,其中一只鳥對畢利說:“普——蒂——威特?(Poo-tee-Weet?)”“鳥怎么會說話呢?即使是鳥會說話,又有誰會明白鳥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馮尼古特在這里留下的文本不確定性,讓讀者自由的理解和想象。面對德累斯頓的大屠殺,作者都沒有什么可說的,更何況鳥呢?這更加說明對德累斯頓的大屠殺是毫無意義的,對它的解釋就像小鳥的話一樣更是沒有任何意義,對它做出合乎邏輯的解釋也是不可能的。戰爭本身就是無法解釋的,這更暴露戰爭的殘酷和世界的荒誕與可笑。畢利不得不接受這些事情,這些事情是注定要發生的,是人的力量所無法阻止的,因此屈從是畢利對待命運的唯一正確的態度。于是,畢利歷經滄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那就是他的祈禱文上帝賜我以從容沉著,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事物;以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別真偽”。
三、情節的不確定性
情節是敘事性文藝作品中以人物為中心的事件演變過程。由一組以上能顯示人和人、人和環境之間的關系的具體事件和矛盾沖突構成。一般包括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等部分,有的還有序幕和尾聲。按照因果邏輯組織起來的一系列事件情節,應當體現出人物行為之間的沖突。
庫爾特·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的情節是破裂的、拼貼的,就像碎片一樣呈現在讀者面前。給讀者留下了大量的文本意義不確定性,促使讀者參與到作品的再創作之中。
在《五號屠場》第二章開頭,馮尼古特就把小說以下章節的情節告訴給讀者:“畢利·皮爾格里姆掙脫了時間的羈絆。他就寢的時候是個衰老的鰥夫,醒來時卻正舉行婚禮。他從1995年的門進去,卻從另一個1941年的門出來。他再從這個門回去,卻發現自己在1963年。他說他多次看見自己的誕生和去世,隨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與死之間的一切事件中去。”小說的主人公畢利怎么了?他真的患了時間痙攣癥,還是……,他怎么能在時間的現在、過去和將來不斷的穿越呢?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又怎能多次看見自己的生和死呢?在此,無疑給讀者留下了思索的空間。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情節和541號大眾星人(Tralfamadorians)的小說一樣,是由一簇簇的符號組成的。“在541號大眾星上沒有電報。不過你說得對:每一簇符號是一則簡明而急迫的消息,描寫一樁事態,一個場景。我們閱讀這些符號并不按先后次序,而是一覽無余的。所有的消息之間沒有特定的聯系,除非作者細心地進行加工。這樣一下子讀完以后,符號便在讀者腦海里產生一個美麗、深刻和令人驚異的、活生生的印象。故事沒有開頭,沒有中段,沒有結尾,沒有懸念,沒有說教,沒有前因,沒有后果。我們的書使我們感到喜愛的是:一下子就看到許多美妙時刻的深奧道理。”這樣的小說,地球人是無法理解的,畢竟人類是生活在線形時間概念中。《五號屠場》也是這樣,是由碎片拼貼而成的,非常的荒誕、零碎、混亂。在這個情節所留下的不確定性里,讀者必須通過篩選、整和,才得以顯現小說情節的全貌。這也充分說明了德累斯頓大轟炸給作者帶來的巨大的難以擺脫的恐怖,過程是多么的漫長。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的情節的碎片和時空的不斷變換使得作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恐怖之中。于是作者就找到了對付這種恐怖的方法,那就是他每次見到死亡所說的一句經典名句:“就這么回事!”但是讀者還是能夠了解,無論作者多么渴望逃避他生命中不愉快的回憶,然而人類是無力控制自己的命運的,命中注定是陷進琥珀里的蟲子,永遠也逃不開它所遭受的痛苦。小說充分暴露了戰爭的虛偽和殘酷,強烈反映了作者的反對戰爭和渴望和平的美好愿望。
四、人物的不確定性
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一書中,把人物分為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所謂的圓形人物,是指性格多面、形象立體的人物:而扁形人物,是指只具備一個性格側面、只承擔有限的人物功能的人物。由于扁形人物以最純粹的面貌出現的時候,他們表現出單一的品質和思想,因此無論他們什么時候出場,都很容易被認出來。
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是一部典型的成功描寫扁形人物的小說。他們就像玩偶或是戲劇里的丑角一樣,他們一出場,就會引起觀眾或讀者的捧腹大笑。大笑之余,這些扁形人物同時也留給讀者大量的不確定性去遐想、回味,使讀者充分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對作品進行再創造,從而創造出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形象。
主人公畢利·皮爾格里姆,他從小時侯起就是一個典型的懦弱的人。“畢利于一九Z年出身在紐約州的埃廉市,是那兒一位理發師的獨子。他是一個樣子有趣的孩子,以后又成了個樣子有趣的青年——高而瘦,外形像一只可口可樂瓶子。”像畢利這樣的人,怎么能作為一名戰場上的戰士呢?這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同時也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對作品進行二次創作。作為戰場上的戰士,沒有傳統作品中的英雄的形象,給讀者的印象卻是反英雄的形象。“最后一個是畢利·皮爾格里姆,他兩手空空,凄凄慘慘地準備一死。他的樣子反常得可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而胸腔和雙肩卻好像火柴盒。他沒有鋼盔,沒有大衣,沒有武器,也沒有長筒軍靴。他腳上穿的是廉價的短筒民用鞋,那還是他為參加父親的葬禮而買的。他已經丟了一只鞋后跟,因此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這不自覺的高一腳低一腳的舞步使他臀部的關節隱隱作痛。……他那樣子根本不像兵,倒像一只骯臟的紅鶴。”畢利是個戰士,卻不像戰士,那他在戰場上又有什么用呢?畢利只不過是一個對敵無害,對友無益的不能控制自己命運的小丑。小說充分暴露了戰爭的虛偽和欺詐。
《五號屠場》的另一個人物老埃德加·德比。馮尼古特通過對他的描寫,揭露和諷刺了美國社會的丑惡現象。“本小說里幾乎沒有人物。也幾乎沒有戲劇性沖突,因為書里大多數人都病弱不堪,都是被巨大的力量耍弄得無精打采的玩物。戰爭的主要后果之一是:到頭來,人們失去了充當人物的勇氣。然而老德比現在卻是一個人物哩。”德比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物呢?在此,小說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當他由于年紀大不能入伍參軍時,他甚至走后門,拉關系才上了戰場。但卻由于在德累斯頓大轟炸的廢墟中拿了一只茶壺而送了命。“那可憐的老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從這兒的一處地窖里拿了一只茶壺而被逮住了。他是在犯搶劫罪的名義下被捕的,審判以后就被槍斃了。就這么回事。”參加戰爭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得到點東西,就連懦弱如畢利一樣的人也得到了一把軍刀。然而德比為了想當上連長上了戰場,卻因為拿了一只茶壺而死在美軍的嚴明軍紀下。這對美國社會的法紀和法規來說,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也充分暴露了戰爭的荒誕、虛偽和殘酷。
綜上所述,通過對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的分析,馮尼古特不愧為一代卓越的藝術大師,他在作品的語言、情節和人物上所留給讀者的大量的不確定性,讓讀者運用豐富的想象自由地思索、填充,進而再創作出自己的作品。
作者簡介:
于瑞君(1970- ),女,河南新鄉人,副教授,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語教學和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