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許地山小說新\\奇\\美的藝術境界

同“五四”時期的多數作家一樣，許地山深受中國古代文化的影響，并善于從中吸取營養，化為自己的血肉。因而，他的作品多表現為富有中華民族特色的審美理想，體現了一個炎黃子孫所特有的心理結構。他的作品，特別是小說，除了具有引人入勝的曲折故事外，人物的情感美、道德美，以及富有生趣的意境美，閃耀看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光輝。在二三十年代的文壇上，許地山以其強烈的愛國熱情、執著的人道理想、明確的反帝反封建思想和獨特的審美觀、堅定的藝術追求，使自己的小說創作在文學研究會“人生派”的小說中，呈現出奇特新穎的藝術風格。

在《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小說月報》十二卷七期)中，許地山提出了創作的第一寶是“智慧寶”，強調要從理性的角變，選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寫成小說。這驅使他在形式上追求一種新、奇、美的藝術境界和審美趣味。

許地山的早期作品從題材的選擇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從情節的安排到語言的運用，都體現著新、奇、美這一特色。他從自己的生活經歷中發掘別人較少接觸的一些新題材，開發其他作家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描寫帶有鄉土氣息和異國情調的生活。他的創作素材“最喜歡用異域情調的材料”(茅盾《論落花生》)，而他的創作方法卻是用“中國的樂器奏異國的調子，就是那調子，那聲音，那永遠是中國的靜的微帶厭世傾向的柔軟憂郁的調子”(沈從文《論落花生》)。《命命鳥》講述了緬甸仰光佛教青年學會法輪學校兩個學生的戀愛，但作者卻把他們的愛情幻化為另一個世界的命命鳥，虛構了一個珠光四射、金碧輝煌、鳥語花香、流水歡歌的極樂世界，使作品籠罩著微妙的神秘氣氛，增強了作品的吸引力。《商人婦》描寫閩南女子淪為僑商棄婦的悲劇，作者卻以印度作為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印度的社會生活和風俗習慣，這特殊的民族生活情調，對中國的讀者來說無疑是新鮮的。即使寫發生在本國的故事，如《換巢彎鳳》不僅寫出了廣東山區的風俗，字里行間也蕩漾著一種域外情趣。他的這種化平淡為神奇、以神奇顯本質的特色收到了別開生面、不同凡響的效果。

在組織提煉這些新的題材時，作者進行了精心的籌劃和設計，以精巧的情節，藝術的夸張，奇特的構思出奇制勝。他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和巧妙的藝術構思，為主人公設置種種復雜的環境，重重的障礙，形成“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局面，讓人物在尖銳的矛盾中展示性格，在荊棘叢生中創出新路。其代表作《綴網勞珠》典型地體現了這一點。小說中童養媳受婆婆的虐待，脫離苦海后，嫁了個不如意的丈夫，又遭到流言的攻擊，恰巧小偷越墻摔傷，她出于憐憫為小偷裹傷，丈夫不問青紅皂白用刀將她刺傷并趕出家門，她不得不來到孤島的采珠工人中自力為生。在情節的緩慢發展中，插入一個出人意料的情節——丈夫攜著她的女兒來到面前，夢幻突然變成了現實，把情節推向高潮，形成意想不到的局面，丈夫回心轉意接她回家。情節發展到此本可以結束了，但是作者卻把最驚人之筆放到篇末，丈夫為了悔過又遠遠地離開了她跑到檳榔嶼去了。這平地風波，使作者所要表現的主題內涵得到更集中、更深刻的反映，也體現了作者創作風格的奇特性。

許地山強調“要在文字的組織上頭”使美麗有所附麗，這是他的創作觀、藝術觀的又一面，也即他在《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中提出的第二寶——美麗寶。他身體力行，把藝術的美全方位地體現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現出抒情美、理性美、形象美和環境美。

一、抒情美

許地山在《花香霧氣中的夢》里，談過自己對“情”的理解，認為人“所愛的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的情”，其實，作者本人就是感情深沉之人，故重感情也擅寫感情。不論是直接抒寫主人公的內心世界，還是客觀陳述主人公的命運，其作品都回蕩著一股感情激流，使人禁不住為之感慨、為之嘆息、為之落淚。在小說《黃昏后》中，主人公關懷向一雙兒女細敘愛妻身世，銘心刻骨的思念、深沉真摯的情感被作者以癡情沉緩的敘述準確動人地傳示出來，并在門前的海潮音、后園的蟋蟀聲，加上檐牙的鐵馬和樹上的夜啼鳥聲中得到烘托渲染。其敘事與寫景、主人公的內心獨白與作者的抒情達到了水乳交融。

二、理性美

在“五四”狂潮后邁上文壇的新文學創作者隊伍里，崇尚理性，幾乎是所有人的特點。正如劉納所說：“無論純真的冰心、焦灼的廬隱、持重的葉圣陶、誠摯的王統照，還是激昂的郭沫若、傷感的郁達夫，都缺少成為思想家的察賦，都不擅長于理性的沉思。但是，面對中國歷史上空前偉大的新時代，面對激烈動蕩的社會變革和思想變革，他們表現出那樣強烈的追求真理的熱情和那樣的一致的哲學興趣”(劉納《論“五四”新文學》)。在這一點上，曾獲神學士學位并對宗教、哲學有濃厚興趣和深刻見解的許地山追求得更加自覺，也表現得更加自然。從《商人婦》到《綴網勞珠》，從《空山靈雨》到《落花生》，都哲理味濃郁。他善于用新穎別致、含蓄貼切的象征和隱喻，既讓讀者看到思想的閃光，又讓讀者得到藝術的享受。

三、形象美

在小說這種文學形式中，人物塑造永遠是作家施展才華、展現意旨的最主要手段。許地山小說中人物選材之廣，是當時一般作家無法比擬的。從仰光綠綺湖畔的佛教青年，到北京城里撿破爛的農婦；從漂泊在印度被拋棄的商人婦，到由軍人而淪為劫匪的山大王；從滄州船頭的老寡婦，到為科學事業而赴海外獻身的科學家，各個階層的人物無不囊括。而最成功的要數那些美麗溫柔、真誠善良的女性形象。她們有的冷靜沉毅，如《綴網勞珠》中的尚潔，有的善良質樸，如《商人婦》中的惜官，還有的溫順和悅，如《枯楊生花》中的云姑。這些女性不僅儀表超群，而且都擁有一顆美好的心靈，在與厄運的抗爭中有主見、有信心，表現出了超常的寬容和耐力。她們是那個艱難歲月中明亮的色彩、不屈的絕唱。

四、環境美

許地山善于將環境氛圍點染得仿佛一幅五彩繽紛的圖畫，構成美麗動人的意境，從而在優美的環境中展開故事情節和刻畫人物，使作品呈現出一種奇麗美，使讀者深受感染，沉浸其中而陶醉。《命命鳥》中瑞大光塔的彩云金輝、綠綺湖的沉靜柔美，呈現出如花似霧的氣氛，猶如神話世界般朦朧而空靈。《黃昏后》以無垠的大海、孤寂的小屋、靜謐的荔枝園構成一種凄涼氛圍，把主人公的心緒襯托得更加感人。綜觀許地山的小說，這種借助于自然風光、客觀環境中最具特色、最符合人物心境的部分來烘托渲染的手段隨處可見，這在主觀上實現了作者的創作理想，在客觀上也印證了作者的創作理論。

在《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中，許地山提出了創作的第三寶——人生寶。他強調：“創作者的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元素。”他認為即使描寫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的表情，也要“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表象里。”在這里，許地山實際上所強調的正是他的“為人生”的創作目的的重要性。

許地山是一位很有個性的作家。他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在作品中對人生問題的各個方面進行了探求并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加上受宗教的影響，形成了與當時其他作家迥然不同的風格。許地山對生命問題的執著一開始就引起了論者的關注。茅盾說他的作品是“穿了戀愛的外衣而表示了作者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對于人生的終極的意義是懷疑的”，但“雖然懷疑，卻并不消極悲觀。”同情弱小的平民百姓，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歌頌平等自由的愛情，是許地山前期創作的三個主要方面，也是他的人道主義、平民主義、反帝反封建思想的真切體現。在許地山的作品中，作者在那些生存于“異域情調”中的人物身上都放進一個他認為“合理”的人生觀。這些人生觀或者帶有宗教色彩，或者受到宿命論的影響，但無論怎樣都是許地山對人生實實在在的探索；他并沒有試圖建立什么“理想”的象牙塔，而是在濃厚的傳奇色彩和宗教氣息背后，有著對封建勢力的激烈指責和對黑暗社會現實的嚴正抗議。《綴網勞珠》是許地山探索人生真理的代表作。主人公尚潔對人生感悟正是作者對人生的探索——“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織得來，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罷了。”不少評論者強調作者對女主人公逆來順受、與世無爭的處世態度的認可，卻忽略了作者主張不要悲觀失望，應該繼續奮斗，把破碎的網重新連綴起來的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不唯如此，許地山還把對人生的思索與祖國的命運聯系起來。在小說《黃昏后》中，作者揭露了帝國主義侵略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災難，表達了愛國知識分子對外國列強侵犯我國主權的滿腔憂憤。

當然，我們對許地山“為人生”創作態度的肯定并不意味著對他小說中人生觀的全部認可。應該說，在許地山的作品特別是前期作品中，其人生觀是積極與消極并存，精華與缺陷同在。這是因為，從個人的角度看，作為基督徒又偏愛佛教的許地山深受宗教信仰的影響；從整體的角度看，“五四”退潮的時代印記，不能不在許地山身上留下迷惘空幻的影子。但將這些有機地編織在一起又成為一種特殊的格調，正如沈從文所首肯的那樣：“把基督教的愛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與古舊情緒糅合一處，毫不牽強地融成一片”，是許地山的絕妙所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盡管許地山思想中宗教觀念、佛教思想、貧民主義和人道主義復雜地糾結在一起，但他卻始終是個追求光明、積極探索人生的作家，這一點在他的后期創作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1927年以后，現實的嚴酷，社會的黑暗，打破了許地山心中原有的情愛與信仰，人性與佛性，宿命與抗爭，人本主義與禁欲主義的折衷和平靜，在痛苦地沖突抉擇之后，許地山把思辨的目光從虛幻的天國轉向現實的人生。從此，他對現實的揭露和批判更加有力。他用傾注著深情的筆觸，來描寫社會底層的貧民，對他們堅毅、頑強的奮斗精神表示了由衷的贊美。1934年發表的《春桃》就是這種轉變的例證。小說中主人公春桃己不是把命運寄托在宗教上的尚潔，也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的云姑，而是“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她不是個弱者，不打人罵人，也不受人打罵”的態度，用自己的力量和意志支配自己的命運的勞動婦女形象。和《春桃》同時標志著其人生觀和創作風格轉變的代表作品還有《人非人》、《東野先生》及《鐵魚的鰓》。后者可以說是一部愛國主義和現實主義的佳作。主人公雷先生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學成技能獻給抗戰中的祖國卻不得，人才不能致用的悲劇正折射著作者對腐朽社會制度的悲憤，主人公的愛國主義精神正寄寓著作者的愛國情懷。無怪乎郁達夫這樣贊譽：“這樣堅定細致的小說，不但是在中國小說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于1940年的英美短篇小說界，也很少有可以和它比肩的作品。”

正如論界所作的定論：許地山是中國早期小說界的一個奇才。是二十年代獨樹一幟，卓爾不群的作家。

作者簡介：

朱崇嫻(1963－ )，河南洛陽人，碩士，副教授，多年來從事應用寫作課、公共關系學、大學語文、演講與口才、公關禮儀、基礎寫作等課程的教學實踐，主編和參編過多部統編和自編應用寫作和公共關系教材，其中本人獨立主編高教出版社出版的《公共關系原理與實務》教材被列為國家十一五規劃教材，于2008年被評為國家精品教材。主持負責完成了文化傳播系《應用寫作》精品課程的申報工作。多年來還主持省級、地廳級課題多項，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