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米地拉

我叫米地拉，是頭亞洲象。在我1歲那年，我被班夫人送給了我們的友好鄰邦。我的家在茂密的叢林中，四季鮮花盛開，群山環(huán)抱的海島宛如一把展開的蒲扇。我一生下來，就聞到了陽光的味道，那是從赤道上直射下來的，火焰一樣熾熱，甘蔗那樣甜蜜。爸爸媽媽出身名門，所以我的血統(tǒng)很高貴。就拿我的皮膚來說吧，跟其他亞洲象相比，我的膚色很深。這是我的驕傲。

那年我離開家的時候，班夫人特意讓人找來了幾位藝術大師連夜為我縫制了一件紅色披毯，上面繡著一對鳳凰，所有人見了都夸我好看，他們沖著我笑。可我心里卻很難過，我不想離開我的家，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可是班夫人已經(jīng)做出決定，在我們這兒，我們?nèi)嫉寐犓脑挘易匀灰膊焕狻?/p>

我們?nèi)サ哪莻€地方是個陸地國。一下飛機，我就被接到了動物園里。有個叫張勇的小伙子，他長得很漂亮，四四方方的臉龐，黃色皮膚，眼睛大大的，很有神。他是第一個向我走來的人，所以我記住了他的長相和他的名字。

那天晚上，張勇給我洗澡。他用水龍頭沖刷著我的長鼻子，撫摸著我的兩個大耳朵，他說，哎呀，米地拉，你可真漂亮，我過去只在畫片兒上看見過像你這么漂亮的小象。他的手很溫柔，撫摸得我很舒服。我就是從那一刻喜歡上他的。

他們那兒的人特意為我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叫贈象交接儀式。我穿著那件披毯，走進了體育館。體育館好像是圓形的，里面坐滿了人，差不多全是少年兒童。他們穿著白襯衫，藍褲子，胸前還系著塊紅綢子，我也不知道那是個啥玩藝兒。張勇那天精神非常緊張，早上他喂我吃飯時跟我說，米地拉，今天你可不能吃得太飽呀，要是你在交接儀式上拉屎，我可就完蛋了。我心里想，真好笑，你也太小瞧我了，就沖你昨天給我洗澡的那個溫柔勁兒，我也不會拉屎。再說了，我已經(jīng)從心里喜歡上你了，別說拉屎，你所擔心的調(diào)皮搗蛋呀，撒野奔跑啦，頂人啊什么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會干。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乖乖的，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保證讓你的上級對你滿意。

我們站在體育館的正中央。那個老人長得好英俊呀，濃眉大眼，一看就是個非常和善的人。班夫人站在他旁邊，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老人講話的時候，叫我朋友。這個詞兒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挺新鮮的，有意思。

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得出，張勇異常緊張。我故意想逗逗他，于是我伸出一只腳。他馬上在我的身上拍了拍，示意我安靜。我把腳放下，他的心卻被提了起來。整個儀式過程中，他緊張得連呼吸都走了調(diào)兒。后來我就從心眼里開始可憐他，同情他，于是我老老實實地站著。張勇的手始終沒離開過我的身體。他手心里冒出來的汗，流了我一身。

儀式結束后，我被裝到了一輛大卡車上。張勇也陪我坐了上去。他站在我身邊，手撫著裝我的鐵籠子。卡車緩慢地開著，我從籠子里抬起頭，看見了這個城市的天空，它是灰色的。房屋也是灰的，灰磚灰瓦，一排排的平頂房子，還有一個個細細長長的胡同。街上車輛很少，偶爾駛過一輛小轎車。大多數(shù)人是騎自行車。人們穿著藍布外衣，褲子也是藍或灰的，看不到明麗的色彩。這與我們那兒完全不同。我看慣了我們那里色彩鮮艷的衣衫，咋一看到他們這兒的裝扮，著實感到好奇。一群十幾歲的孩子騎著自行車，他們穿的是黃色軍衣，脖子上還挎著個軍用書包，看見我，使勁沖我摁車鈴，嘀鈴鈴的銀鈴般的好聽。有人喊，快看，快看，是頭小象。哎呀，真漂亮啊!

這是個初夏時節(jié)。那時人們常常呼喊的口號是：打倒美帝國主義!亞非拉人民團結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彩虹是我到動物園的那天中午。午餐時，由于我是新來的，張勇給我端來的飯菜比其他小象要豐盛許多。我吃飯時，別的小象因為嫉妒，不停地沖我瞪眼睛踢腿什么的，沒誰理我。這時，彩虹悄悄走到了我身邊。彩虹比我大一歲，是頭母象。她說，你別在意。他們心里不舒服，你應該理解。我說，我不在意。我把我的飯團分給彩虹，彩虹搖頭說，她已經(jīng)吃飽了。我見她不要飯團，就把張勇給我加在飯團里的白糖用鼻子甩給她。她沒再給我退回來，也不知她吃了沒有。白天陽光燦爛時，我們小象的視力是最弱的，陰暗多云的天氣反而會好一些。所以那天我沒看見彩虹到底吃沒吃那些白糖。

我不知對彩虹的那種感情是不是愛情。我才1歲，離性成熟還遠著呢。一般來說，我們公象大約10歲左右才開始對異性有生理上的要求。母象比我們早兩三歲。我后來想想，我那時對彩虹的感情也可以叫愛情。純粹精神上的愛戀比為了尋求配偶的交配更讓我感到心旌蕩漾。

我們象館就在猴山旁邊，館里住著五只小象，每只象有一間象房，彩虹住在我隔壁。有一回我不知吃了什么臟東西，肚子疼得滿地打滾。彩虹見了心疼得直掉眼淚。她用她的鼻子撫摸著我的臉。她說，米地拉，你怎么了?我說，我肚子好疼，哎呀，疼死了。彩虹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呀?彩虹說，你不會死的，米地拉。我去叫張勇，你等著啊。然后她跑到鐵欄桿那兒，使勁地用鼻子捶打欄桿，還不停地大聲吼叫著。張勇來了。見我躺在地上，跑去叫來了獸醫(yī)。獸醫(yī)檢查完說我得了痢疾，給我吃了藥，不久就好了。那次生病，讓我知道彩虹其實心里也是一直愛著我的。

那個夏天，來象館的小朋友很多都是為我而來的，他們站在石墻外，喊著我的名字，給我扔蘋果。別的象見到這種情況都卷起鼻子默默地離開了，只有彩虹像我的影子似的和我站在一起。雖然不停地遭到其他小象的妒嫉，但與彩虹給我的愛相比，這些真算不上啥。我就是從那時起，懂得了在好事情與壞事情之間，選擇放大好事情的好處，而忘掉壞事情帶來的那些煩惱。整整一個夏天，我和彩虹的愛伴隨著溫暖的陽光，像植物園里茂盛的海棠花芬芳四溢，空氣中也飄浮著愛的味道。那是個太陽落山后的黃昏時分，彩虹趴在我身邊，她說，米地拉，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嗎?我說，會的。她說，可是為什么最近我心里老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呢?我問她有什么預感呀?她說，我也說不好是什么，就是隱隱覺得這樣快樂的日子似乎就要結束了。我說，你咋變得這么憂郁了呢?她說，我也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心里像有塊大石頭似的一直往下墜啊，墜啊，仿佛就要落到山谷里了，米地拉，昨晚我夢見你離開我走了，去了一個有海的地方，我哭了，哭了很久。我說，米地拉，你別丟下我呀。可是你還是被裝進了一輛大汽車里，天下著雨，我的眼淚像雨水那樣流。我說，彩虹，你別老是瞎想，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開，有一天，等我們長大了，我們還會有我們自己的孩子。我愛你，我永遠都是你的。彩虹把頭拱進我懷里，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說，米地拉，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事情，我的心都會跟隨著你，直到死。我說，不，死也不能把我們分開的。她一直在哭，不知為什么，那天她的眼淚特別多。我無論說什么，她都止不住哭泣。后來，她是哭著睡著的。

張勇看見彩虹趴在我的房子里睡著了，他說，彩虹，你怎么了?我說，這幾天她見了我老是流眼淚，非說我要離開她了不可。張勇顯然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他給我打掃房間。他說，米地拉，要是所有小象都像你這樣，我們可就輕快多了。我一生下來，我媽媽就教我怎樣處理象房里的垃圾，比如吃飯時掉的飯粒呀，外面的小孩子扔進來的水果、糖啊什么的，我的這個房子始終都是干干凈凈的。張勇說我是象館里最講衛(wèi)生的小象，因為我的干凈，當然也由于張勇本人勤勤懇懇的工作，他被評上了一個先進的稱號，叫勞動模范。我后來還把這個好的衛(wèi)生習慣教給了彩虹，她因為小時候爸爸媽媽沒有教她，我教了她好久才把她的那些壞毛病給扳過來。

負責彩虹的飼養(yǎng)員叫王麗，長得很美，大眼睛雙眼皮，一笑有兩個酒窩，頭發(fā)烏黑烏黑的，扎成了兩條大辮子，油汪汪地拖在腦后。我和彩虹都覺得王麗和張勇應該成為一對戀人，像我和彩虹這樣永遠相愛，永不分離，那該多好。為了撮合他倆，我和彩虹可沒少使勁。有時候到了下班時，為了讓他倆多在一塊兒呆會兒，我和彩虹故意不回籠子里。別的飼養(yǎng)員都走了，我倆還在外面晃悠。張勇和王麗就陪著我倆一起晃悠。慢慢地，我們發(fā)現(xiàn)，王麗開始追求張勇了。中午吃飯時，王麗會把從自家?guī)淼娘埡写蜷_，那飯盒是鋁制的，長方形，里面有幾塊肥肉。王麗夾給張勇，張勇又夾回來給王麗，兩人讓來讓去，看上去十分恩愛。那個年頭，這個國家的豬肉奇缺，聽說買肉還要用肉票。人們常年吃不到肉，身體全都長得瘦瘦的，臉色臘黃臘黃的，沒有光澤。張勇比王麗似乎大兩歲。他們兩個好像是那年秋天開始戀愛的。楓葉紅了，動物園里的樹木全都變成了金黃色。到了落葉飄飄的時節(jié)，我和彩虹看見張勇拉著王麗的手在石板路上散步，夕陽染紅了他們的背影，看上去很溫馨。

時光荏苒，一晃我已經(jīng)9歲了。有一天晚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當我和彩虹在一起的時候，我第一次對她有了性意識，這使我既高興又害羞。其實在此之前，彩虹已經(jīng)比我先覺醒了，可她看到我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時，她竟完全隱藏起了她的欲求，像個母親和大姐姐似的待我。那天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長大成熟了，我想我要和彩虹一生一世在一起永不分離，我要愛她一直到死。我們會有許多孩子，雖然懷孕對彩虹來說是件痛苦的事，可是相愛的我們不能沒有自己的孩子啊。母象懷孕要22個月，是孕期最長的動物。一想到彩虹要用22個月孕育我們的孩子，我心里便為她感到難過。我們那天晚上并沒有交配。事實上，彩虹尚未得知我的覺醒。我還沒準備好當爸爸，我也沒準備好怎樣來愛撫我親愛的彩虹。可能由于我心里太愛她了，反而對交配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

倒是王麗心細，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躁動。她對張勇說，米地拉是不是長大了?張勇說，不會吧?書上說，要到10歲呢。王麗說，那說不定咱們米地拉是個早熟的孩子呢。她說，我發(fā)現(xiàn)它近來的神情很不對勁兒。是嗎?張勇說，再觀察觀察。

春天，我的發(fā)情期不可抑制地來到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它達到了最飽滿的時刻。就在我準備要和彩虹完成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一時刻的時候，我突然被裝進了籠子里，然后來了好幾個壯漢把我抬上了汽車。我拼命地號叫著。彩虹也隔著籠子流著眼淚沖我喊著，米地拉，你要去哪里?不要丟下我呀。我說，我不會丟下你的，彩虹，等著我，無論到哪里，我都會回到你的身邊。記住，我愛你，永遠!彩虹說，我也愛你，米地拉，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愛。我等你，到死。我和你不分離，永遠永遠!

張勇和王麗那時還沒有結婚，不過大家早已知道他倆的戀愛關系，為了照顧他們，園里派他倆和我一同前往那個濱海城市。

張勇后來跟我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把我運往這個濱海城市，它離我們原來的城市并不遙遠，他說他沒想到我們會走得這么突然，而且事先沒有一點預兆，他不知道我那時已和彩虹戀愛，他說如果知道，他會提前告訴我，或者，他可以提出把彩虹也一塊兒帶走。這些話是他后來說的，那時，一切都晚了。

我們走的那天，下著雨。我站在車上，雨中的天空竟然不再是灰色的了。這個國家在這一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街上的人也不再穿藍色灰色的衣服。女孩子穿上了高跟鞋，燙起了波浪卷的頭發(fā)，她們穿的衣服開始變得鮮艷起來。街上的標語口號也換成了：從我做起，從現(xiàn)在做起!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努力奮斗!

天空不再陰暗也好，口號改變也罷，這些都跟我沒啥關系。我心里想的是彩虹。這一分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會不會從此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了呢?我的心里開始下雨，比天上的雨下得還要急還要猛。難過、擔憂，還有思念。才剛剛分開，我就開始了思念。

王麗坐在駕駛室的副座那兒。她隔一會兒就用手拍打一下車廂，大聲沖張勇喊著，雨太大了，你進來避會兒雨吧。張勇說，不用，我要陪米地拉。我聽了他的話心里很感動，雖然他那時并不知道我心里難過，可他還是堅持陪我站到了那個濱海城市。

這個城市的空氣比原來那個城市要好，還沒進城，我就聞到了一股海腥味兒。潮濕的空氣夾帶著這股海腥味兒由遠而近地向我們飄來。我知道我離彩虹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

我被安放到了這個城市的動物園里。除了張勇和王麗，其他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第一天我什么東西也沒吃。張勇給我端來了好幾次，我連看也沒看。他說，米地拉，咱們搬家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新家，咱得習慣這兒的生活呀。你要聽話，乖乖地吃點東西，好嗎?我搖頭，慢慢踱到墻邊，用鼻子蹭著那面灰色的石墻。天慢慢黑了，我在想彩虹這會兒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不想吃飯了呢?唉呀，那可不行，不吃飯，會把她餓壞的呀?怎么辦呢?我不愿意她為了我而難過，我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雖然離開她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可我不愿意她的心也死掉。

我差不多絕食了一個星期，只喝水，不吃飯。張勇和王麗急瘋了。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都說沒見過這么難伺候的大象，鬧一天兩天也就罷了，怎么還沒完沒了了呢?張勇說，它跟別的象可不一樣。飼養(yǎng)員們說，有什么不一樣，不都是象嗎?張勇說，象和象的品種不同，脾氣秉性也就不同。

一天夜里，張勇來看我。他撫著我的頭說，米地拉，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里呀?可是，我們既然已經(jīng)來了，我們就沒有別的選擇了。無論怎樣，我們都該好好地活下去，你說是不是?他說，你看，你從那么遙遠的地方來到了我們這兒，你1歲就離開了爸爸和媽媽，你那時候多堅強啊，不哭也不鬧，那么聽話又那么乖，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呀?我說，我那時候不認識彩虹，我心里沒有愛情。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有了愛，我正要實現(xiàn)我的愛，可是它卻突然地丟失掉了。我好遺憾啊，如果我早一點兒和彩虹在一起，說不定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小寶寶，那么你們就會明白我倆的愛情，就不會把我和她分開。現(xiàn)在怎么辦啊?我說的話你們又聽不懂。我難過是因為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彩虹了呀。張勇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米地拉，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啊。活下去，你想的事兒，你愿望的事兒，有一天才會有希望去實現(xiàn)啊。張勇的話我聽明白了。是呀，我怎么沒想到呢。我不該這么悲觀，我應該好好活著，這樣說不定有一天我還可以和彩虹見面。我們還有我們的愛，只要在我的心里還有愛，我們即使現(xiàn)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關系?想明白了這一點，我的心情變得好了些。我吃掉了我面前的一只蘋果，然后我又吃了一個飯團。張勇見我終于吃東西了，高興地喊來了王麗。他倆在我面前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那一刻，我的心被他們的愛融化了。仿佛我也變成了他們，而我擁抱的是我的彩虹。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對彩虹的思念中入眠的。自從離開我的爸爸媽媽以后，我來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晚上，我都是靠著石墻睡覺，我的身體從來觸不到地面，它懸浮在鐵欄桿和石墻之間。我不知我為啥要這樣做?可能是我認為我躺著的這片土地已不再是我的家鄉(xiāng)，它不能安撫我的靈魂吧?

王麗和張勇結婚了。他們的上級給他們倆放了一個星期的婚假。聽說他們?nèi)ネ獾芈糜瘟恕Ｋ麄兓貋頃r，張勇給我?guī)砹撕枚嗄烫恰Ｋf，米地拉，我結婚了，你吃塊我的喜糖吧。你是不是也為我高興啊?我搖了搖尾巴。他拍著我的脊背說，你聽懂了我的話嗎?唉，是呀，我想說我一直都能聽懂你們說的話，可遺憾的是，你們誰也聽不懂我的話。

一年以后，王麗生了個女兒。張勇給她取名叫張麗達。張麗達長得既像張勇又像王麗，她把他們倆人的優(yōu)點各自取了個遍。頭發(fā)卷卷的，人見人愛。都說長得像個大洋娃娃。夏天，王麗抱著張麗達來動物園，張麗達那會兒還不會走路，在她母親的懷里，嘴里伊伊呀呀地沖我直叫。王麗說，米地拉該有個伴兒了。張勇說，是呀，要是彩虹還活著就好了。王麗說，我一直覺得米地拉老早以前就愛上了彩虹。張勇說，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張麗達看見我哭了，不知為啥忽然撲進她母親懷里畦地一聲也跟著大哭起來。張勇說，米地拉聽懂了我們說的話。

彩虹是因為思念我而死的。那年我走以后，彩虹每天都沖著我的籠子使勁地號叫著，飼養(yǎng)員給她東西她也不吃。像我似的，她也差不多絕食了一個星期左右。后來漸漸開始吃點兒，但是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虛弱，常常生病。一年以后，就死掉了。

那天聽完張勇和王麗的對話，我哭了好久。晚上飯也沒吃。我在想什么時候，要是人能知道和懂得動物的心思就好了。

張麗達三歲以前一直能聽懂我說的話。有一回她問我，米地拉，你有沒有爸爸媽媽呢?他們在哪里?你為什么不和他們在一起?我說，我也有爸爸和媽媽，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說，那你想不想他們呀?我說，想啊。她說，真可憐啊，米地拉，要是我像你一樣，我會天天哭鼻子的。唉呀，我想起來了，那次我看見你哭了，你是不是想你的爸爸和媽媽了?我說，不是，我想我的彩虹了。她說，彩虹是誰?我說，是我愛的人。她說，你愛的人?她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說，小麗達，你現(xiàn)在太小了，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這種感情叫愛情，這種想呢，它叫思念。

大概三歲以前的小孩子還處在動物階段，還沒有完全進化成人。三歲以后的張麗達，無論我說什么她都聽不懂了。

張麗達幾乎是在動物園里長大的。她兩歲那年的一個春天，是個午后，天氣很好，風和日麗，樹都綠了。小麗達從象房突然跑到了熊瞎子那兒去了。由于她的身子比較瘦小，不知怎么就鉆進了防護欄里去了。我看見一只黑熊瞎子從她身后向她走來，我大聲沖她喊，快點走開，小麗達。她聽見了我的話，站起來，正要跑開，可是那個黑熊瞎子已經(jīng)來到了她面前。她被嚇著了，站在那兒大哭著。我立即飛奔過去，用我的長鼻子把她卷了起來。熊瞎子、山上的老熊們眼看到手的一塊美味佳肴被我給搶奪去了，都罵我是個愛管閑事的蠢家伙。他們的罵聲很響亮，離很遠還能聽見。后來，王麗聞訊趕來，從我的鼻子里把小麗達抱走了。她說，哎呀，米地拉，真該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家小麗達。張勇那天對我也分外地親切，他倒沒說謝我的話，我知道我倆之間不用這么客套。只要心里彼此裝著對方，用不著用言語去表達什么。

雨季來臨。那年的雨季來得特別早，雨水夾雜著甜腥的海風一起到來。在這樣的時刻，我更加思念彩虹。想起我倆小時候的那些往事，心底泛起陣陣酸楚。好的時候，不知道那樣的日子其實很短暫，還以為一生一世都會在一起，還以為后面有大把大把的時光任你揮霍。誰想到，在我們情誼最濃，最一往情深的時刻，竟會突然訣別。原以為這只是一次暫時的分離，后面還會有相見的時光，可是，死亡的腳步卻不曾想已悄悄來到了我們身邊。彩虹真像一道天上的彩虹一樣，高高地升上了天空。從此，我怕雨，也怕雨后天晴。甚至我還怕看見動物園那座拱形橋，因為它也時常讓我想起彩虹來。

雨季來臨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跆焯煲估锒寄軌粢姴屎纭；叵肫鹞覀z從前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每一個細小的事情都讓我心碎不已。有一次我夢見彩虹懷上了我的孩子。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時光在慢慢流逝，兩年以后，彩虹生下了一個女孩兒。我給她起名叫蝴蝶。我昕過那首樂曲，我知道它是關于愛情的，有些像我和彩虹的愛情故事。

雨季還沒有結束，動物園派人從另外一座城市給我領回了一頭母象，叫翁歌兒。我那年已經(jīng)15歲。為了讓我早點當上爸爸，動物園里的人比我還急。翁歌兒之前，他們本來想在園里的母象中給我挑選一個，幾乎所有9歲以上的母象全都被趕過來和我合籠，但是，她們又全部被我驅趕出了象房。張勇跟園長說，米地拉不是一般的象，他的血統(tǒng)很高貴，一般的象恐怕他是看不上眼的。園長說，那就去別的園里挑吧，挑最好最漂亮的，我就不信他不動心。翁歌兒確實很美，長得干干凈凈，脾氣也好，身高體闊，看上去，比我塊兒頭還大。張勇為了讓我和她培養(yǎng)感情，沒有一上來就讓我和她合籠，而是把她放在了我的隔壁。白天我們互相能夠望見對方。一個星期以后，我發(fā)現(xiàn)翁歌兒有點兒喜歡上我了。這真是件麻煩的事兒。我說過了，除了彩虹，我不會再對誰有愛情了。而沒有愛情的交配我認為是極其無聊而又非常丑陋的事。那種純粹為了傳宗接代而進行的交配讓我感到羞辱。

張勇看到翁歌兒對我產(chǎn)生了情誼，便決定給我倆合籠。合籠那天，王麗帶著小麗達也來了。小麗達已經(jīng)6歲了。她高興地沖我使勁喊著，米地拉，米地拉，你有新娘子了。你看，你快來看呀，她可真漂亮呀。我沖小麗達搖了搖尾巴。她跳起腳來跟王麗說，媽媽，媽媽，你看，你看把他美的。其實她是誤會我了，我沖她搖尾巴，是為了向她表示我對她的友好，而不是因為翁歌兒。

王麗大概比較明白我的心思。她撫摸著我的頭說，米地拉，這回你可別再挑剔了，為了你，園長跑了好多好多個動物園，才給你選來了翁歌兒，你也看到了，翁歌兒長得多漂亮啊。你要現(xiàn)實一些，彩虹已經(jīng)不在了，你也該有你自己的生活了。我想如果彩虹知道了你現(xiàn)在和翁歌兒在一起，她也會為你高興的。聽話啊，快去親親翁歌兒，你看她在叫你呢。翁歌兒的眼睛會說話，她要說的，我全知道。我就是不給她機會。無論她怎樣對我調(diào)情，我都不予理睬。為了讓我親近翁歌兒，張勇把晚飯放到了翁歌兒的身邊，那晚我餓了一夜，也沒往她那兒挪動一步。第二天，張勇見我不吃飯，心疼地摟住我的脖子說，米地拉，你這是何苦呢。王麗說，再過段時間，時間長了，就好了。

曹大路是飛禽館的飼養(yǎng)員。王麗值夜班的時候，他老來象房找王麗。開始我還沒怎么注意，后來有天晚上，我看見他倆站在我面前親嘴。我心里真替張勇難過，我使勁沖他倆吼。王麗伸手拍了拍我說，米地拉，你怎么了?我不滿地朝王麗甩了甩鼻子。她沖曹大路說，你看他好像生氣了哎。曹大路走過來，使勁打了我一拳。他下手好重啊，真疼。隔著厚厚的皮，我還是感覺到了疼。我把鼻子甩得更兇了。曹大路沖上來還要打我，被王麗攔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我總是故意磨磨蹭蹭地不回象房。張勇不得不留下來陪我。有天晚上曹大路來找王麗，正好碰上了張勇。我看見張勇很熱情地和曹大路打招呼，還遞煙給他抽，我就把鼻子搭在張勇肩膀上，然后再甩向曹大路。張勇奇怪地看著我，沒明白這是啥意思，他還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呢。他對曹大路說，你看我的米地拉在歡迎你呢。曹大路很不自然地沖張勇笑了笑。唉，要是張勇能聽懂我說的話就好了。我真想告訴他，你要警惕你眼前的這個男人啊，他正在搶你的老婆呢。

后來王麗來了，兩人見張勇在，匆匆打了個招呼，曹大路就走了。

我以為從此以后，他們會收斂些了呢，可是我想錯了。他們第二天又一次相會在象房里。這回不僅僅是親嘴的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真刀真槍地干上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而且竟然像動物那樣完成的。我被他們的舉動驚呆了，原來我一直以為人和動物是不一樣的。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們和我們沒啥兩樣。那天晚上我好傷心，我替張勇傷心，我又替我自己傷心。我傷心是因為我想念我的彩虹。看著籠子里已經(jīng)睡熟了的翁歌兒，我又有點兒為她感到難過。翁歌兒是頭可愛的母象，她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我。可是我心里只有我的彩虹，我不能要她，我不能違背我對彩虹許下的諾言。我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活著的時候我們沒能夠在一起，那就等死后在一起吧。我不能先要了翁歌兒，然后再去找彩虹，那樣我不會原諒我自己。雖然彩虹可能會原諒我，可我不能那樣做。什么傳宗接代，那都是人的一廂情愿，而不是我的心愿。沒有彩虹，我寧可一輩子都不交配。我已經(jīng)忍受了這么多年了，從9歲離開彩虹的那年春天，我迎來了我的第一個發(fā)情期，此后每年我都要被這該死的情欲所折磨。每到那個時候我就拼命地撓墻。你看我面前的這堵墻，上面已經(jīng)被我撓出了個大窟窿，那是我對彩虹愛的見證。我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我自己。我為我自己感到驕傲。我不愧是頭血統(tǒng)高貴的亞洲象。我對得起祖先賜給我的榮譽。我已經(jīng)用我對彩虹強烈的愛克服了我身體里滾滾涌動的自然情欲。由此，我明白，強大的精神力量是能夠打敗一切的。我又想到了王麗，為什么她會背叛張勇呢?難道她不愛他了嗎?女人啊，真是頭淺薄而又輕浮的動物啊!

后來，張勇又在象館里碰見過幾次曹大路，他照樣跟他熱情地打招呼。我猜想他可能還啥都不知道。我這時候已經(jīng)想明白了，與其讓他知道了難受，還不如不讓他知道。所以我再也沒有沖曹大路甩鼻子。翁歌兒和我住了一個多月，我一直都不主動親近她。有一天她傷心地湊過來，說，米地拉，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呢?我說，翁歌兒，我不是不喜歡你，是我的心已被愛填滿了，我再也分不出一點兒愛來給你，請你原諒，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翁歌兒哭了，她說，我不要你的愛，我只想給你生個孩子。可是翁歌兒呀，如果沒有愛，我又怎么能夠給你個孩子呢?我做不來，我不能在沒有愛的前提下跟你交配。翁歌兒說，大家都是這樣做的，交配就是交配，跟愛沒有關系。你即使跟我交配了，你的愛也不會因此而減少一絲一毫的呀。我說，不行，別的象能做到，可我做不到。翁歌兒說，為什么你做不到，難道你是個異類嗎?大概是吧。我說。翁歌兒哭得更傷心了。我不忍心就這樣讓她一直哭下去，就走過去想安慰安慰她。我說，你別哭啊，翁歌兒，你會找到一頭愛你的象，那時你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翁歌兒說，我不要跟別的象生孩子，我只想為你生。說著，她突然一下子把我頂?shù)搅藟恰Ｎ艺f過，翁歌兒的塊兒頭比我要大，我沒想到的是，她的力氣也比我大。我想掙脫掉她，可是她死死地把我圍在了里面，使我動彈不得。我說，翁歌兒，放開我。她說，我不。米地拉，求求你，你要了我吧，就一次，我保證只要一次，以后我就再也不打擾你了。我說，不行，一次也不行。她說，那我可要來狠的了。我說，你來什么我都不會服從的。她生氣了，似乎真的動怒了。她把我擠壓在墻上，但是，無論她怎樣擠壓，主動權還是在我手里，如果我不想，她無法完成她的愿望。上帝呀，我這時真是感謝上帝呀，他把我們公象造成了這樣一種動物，讓我們時時刻刻擁有主權。相對來說，在這一點上，母象就太被動了。那天的情形說起來實在是滑稽，翁歌兒拼命地爭取，我在墻角那兒拼命地抵抗。這一幕場景被張勇看見了，大概是由于天黑還是怎么的，他以為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交配。第二天他興奮地跟王麗說，他們倆終于在一起了。王麗愣了一下，說，誰倆?張勇說，米地拉和翁歌兒呀。王麗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說，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后來，這樣的情況——我是指翁歌兒把我頂在墻角強迫我和她交配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幾次，同樣，這幾次也都剛好被張勇看見了。

一個月以后，不知是精神作用還是翁歌兒故意演戲給人看，翁歌兒開始出現(xiàn)懷孕跡象了。這可把象館里的人給樂壞了。他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說米地拉要做爸爸了。我心想，你們高興得太早了，能不能做爸爸，我自己最清楚。

翁歌兒被安放到另外一個籠子里去了，從此好吃好喝地待她。張勇和王麗為翁歌兒的分娩準備好了一切，可是，兩個月以后的一次檢查中，獸醫(yī)說，翁歌兒根本就沒有懷孕。張勇說，不可能啊，我親眼看見他們倆交配的，有好幾回呢。可是獸醫(yī)說，翁歌兒就是沒有懷孕。大家都很失望。我早說過不行，你看，你們白歡喜了一場吧。

翁歌兒走了，她又被送回了她原來那個城市的動物園里。那天，我看見她被裝上卡車，我心里有些難過。有一瞬間我也問我自己，我這樣的堅持愛情，是不是很可笑。愛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后來我給自己的答案是：愛情很重要。堅持更重要。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

我那時還不知道我的堅持竟然給張勇帶來了那么多的不幸。及至后來，當我得知一切，想補救卻已來不及了。

翁歌兒懷孕落空，使動物園上上下下各色人物失望不已。翁歌兒走了之后，又給我物色來了幾頭母象。但我依然我行我素，對母象們的到來毫不動心。張勇的上級認為我之所以這樣，完全在于張勇沒有把我調(diào)教好。這一年，他沒有評上勞動模范。不久，上級來了條命令，他被調(diào)離象館，去了虎山。

張勇走的那天跟我說了好多話。他說，米地拉呀，你咋這么固執(zhí)呢，你說翁歌兒哪兒哪兒都好，你為啥就不喜歡她呢?從你來到我們這兒，我們倆就一直沒有分開過，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老婆和我女兒都長。唉，你說，你咋就不能委屈一下自己呢。我們要你有個孩子，這也是為了你好呀。你這么漂亮，高貴，你說你咋忍心以后就這么一個人孤伶伶地到老，這不是浪費資源嗎?唉，晚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要走了，以后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可不能再耍脾氣了呀，人家可不會像我這樣慣著你的。

張勇說得我直流眼淚。他知道我聽懂了他說的話，說，米地拉呀，你說我要是能聽懂你說的話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做夢都想我要是能變成一頭象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你看你哭了，你這是舍不得我走，是不是?唉，沒辦法呀，上級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我不走是不行的。

新來的飼養(yǎng)員叫李健，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他個子矮矮的，皮膚很黑，三角眼，說話侉侉的，帶著股土腥味兒。見我不愛搭理他，他對我也十分冷淡。說話粗聲粗氣，給我食物時，是那種吆喝牲口一樣的口吻，一點兒也不像張勇那么溫柔。

張勇每天下班后都來看我，給我?guī)易钕矚g吃的甘蔗。后來有天李健對張勇說，你不要老來看它了，我看它現(xiàn)在這樣就是你把他寵的，要不也不會這么任性。張勇?lián)崦业念^說，米地拉，我以后就不來了，你要聽李飼養(yǎng)員的話啊。說完他就走了。我又哭了，不知怎么那些天里我的眼淚特別多。

我以為我再也看不見張勇了，心里那個難過呀，連死的心都有了。

有天黃昏時分，我正在鐵欄桿那兒甩鼻子，那幾天我的鼻子里不知鉆進來了個啥東西，老是癢癢的，我就往鐵欄桿上蹭。正蹭著，忽然看見前面一棵老槐樹下蹲著個人，很像張勇。我沖他使勁吼，示意他過來。可是，他蹲在那兒一動不動，還拼命沖我打手勢，意思是叫我不要喊。我明白了，原來他是怕李健看見。李健還沒走，但我知道大概再過十分鐘左右他就交班了。我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繼續(xù)在欄桿上蹭鼻子。李健往我這邊看了看，不一會兒，推著自行車走了。

一直到李健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上，張勇才朝我走來。他今天心情似乎很不好，一支接一支地沖我抽煙。我把鼻子伸給他，意思是把煙吐給我一些。過去我也陪他抽過煙，但那都是他高興的時候。這回看來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我等著他跟我說話。可他什么話也不說，煙圈一口口地吐給我，我深深地吸進來。煙味兒很濃，是他從前常吸的那種紙煙。我把身子伸給他，讓他倚著。

夕陽慢慢在天邊落去，大地變得一片金黃。晚秋時節(jié)，又是落葉紛飛。秋風席卷著落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天空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去。寂靜的樹林里偶爾有一只鳥兒，嘰嘰叫上一兩聲，聽上去格外凄涼。遠處的湖水泛著漣漪，一只小船兒上有兩個年輕人依偎在一起。湖水倒映著他們年輕的身影。兩只鴛鴦立在橋頭的木板上。我耳朵里又響起了那首好聽的樂曲，是用小提琴拉的，以前我聽過。我對音樂的記憶特別強，聽過一遍我就能記住它們的旋律。

張勇兜里的一盒煙快要吸完的時候，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米地拉，我和王麗離婚了。我心里很難過。其實我是不想離的，我已經(jīng)原諒了她，雖說剛開始我知道她和曹大路的事，我心里特別惱火。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讓自己平靜了下來。我是愛王麗的，我也愛我們的女兒小麗達，我不想讓她童年的夢想過早地破碎。為了她的幸福，我寧愿忍受一個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你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可是，王麗不干，她非要跟我離婚。她說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她要為她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她不想我們未來的生活永遠都有一個可怕的陰影。她說，這陰影會伴隨我們一生，永遠也無法消除。她很堅決。我怎么勸說都沒用。為了尊重她的選擇，我同意了。我們今天下午剛剛辦完離婚手續(xù)。可憐的小麗達，我現(xiàn)在心里最難過的是，我可愛的小麗達從此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米地拉，我終于明白了你對彩虹的愛是什么樣的了。人哪，真是，自己不親身經(jīng)歷的話，怎么都無法體會那種撕心裂肺的情感。也好，你沒有自己的孩子，這樣也好，你可以了無牽掛地死去。

我說，你別難過呀，張勇，你失去了你該失去的，這沒有什么。王麗她既然已經(jīng)跟別人好了，就說明她不再愛你了。你也放手吧，這樣你會輕松些。你去尋找屬于你的幸福吧。像你這么好的人，一定會有比王麗更好的女人來愛你，你千萬不要失望呀，無論是對愛情，還是對生活。

天黑以后，張勇走了。從遠處看，他的背影竟有些彎曲了。

新的一年又來了。隨著廣場上新年鐘聲的敲響，外面響起了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汽車喇叭的聲音品種增多了，原來只有單調(diào)的公共汽車的喇叭聲，現(xiàn)在不同了，有出租車、小轎車，還有建在馬路外面的城鐵日日夜夜轟轟隆隆地從我的頭上響起。工地蓋房子的打夯聲，指揮吊車的哨子聲，工人抬磚奔跑的腳步聲。這一年，這個城市建起了座座高樓，滿城都是施工工地。扒房子的推土機的突突聲，還有阻撓扒房子的婦女們聲嘶力竭的吵罵聲。黃昏菜市場上小商販的叫賣聲，賣晚報的高喊著什么什么歌星自殺啦，哪里哪里發(fā)生一起謀殺案啦。街頭小青年摩托車上播放的搖滾樂伴著馬達一起轟鳴著。海港碼頭的汽笛也比以往響得頻繁而又嘹亮了。

來動物園的孩子們的模樣也全都變了。過去的孩子三五成群，差不多都是自個兒來，一家一戶來的，也都是三四個孩子。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每家每戶只有一個孩子，寶貝似的像供祖宗一樣地供著。拿東西打我，他們家長也不說，還極力慫恿著，叫著好。

那一年的兒童節(jié)，小麗達來看我了。她戴了頂小紅帽，她說，米地拉，你還好嗎?我跟老師和同學來動物園過六一兒童節(jié)，我跑過來看看你。她手里舉了根雪糕，說你吃不吃，米地拉?我搖搖頭。她說你過來我跟你說會兒話吧。我朝她走過來。我們隔著鐵柵欄，她把小手遞給我，我用鼻子親了親。她說，米地拉，我今天其實一點兒也不高興。自從我媽媽走了以后，我就不愛過兒童節(jié)了。唉，米地拉，我好想她呀。以前我聽爸爸跟我說，你的家在好遠好遠的地方，你想不想你的家呢?想不想你爸爸媽媽呢?

我說，小麗達呀，我怎么不想我的家呢，我又怎么會不想我的爸爸媽媽呢?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都靠著石墻睡覺嗎?那是因為我1歲那年來到你們這兒的那天晚上，我心里太難過了，我在籠子里走啊走啊，我喊我的媽媽我的爸爸，可是，他們沒了。轉眼間，我誰也不認識了。我聞的土都跟我從前聞的不是一個味兒呀。你說我該有多傷心多孤單多難過。我后來就是靠著石墻睡著的。從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躺在地上睡覺了，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只有靠著那面石墻我才能睡著。我曾經(jīng)試過，可是一躺下我就不由自主地去尋找我媽媽的乳頭，我記得我生下來以后有好長時間都一直窩在她懷里，含著她的乳頭睡覺的。所以，我現(xiàn)在不能躺下，只要我的身體一觸到地面，我心里就特別難過。就這樣我從此天天靠著石墻睡覺。

小麗達呀，用你們?nèi)说脑捳f，就是人生哪里會沒有苦難哪。苦難讓人成長，你不要把自己的不幸看做是不幸。你要把它當做一副促使你幸福成長的良藥。就像一朵花，有了肥料養(yǎng)份才能開得更鮮艷更長久啊。你以后一定會是一朵別致的小花，美麗又芬芳。

小麗達長大了，她已經(jīng)聽不懂我說的話了，可是那天，她像是聽懂了似的不住地沖我點頭。我替她擦去眼淚。她把最后一口雪糕塞進了我的嘴里，然后拍了拍我的鼻子，說，再見了，米地拉，我以后還會再來看你的。

小麗達跑了。陽光下她的小紅裙子看上去一閃一閃的，發(fā)出一片紅光。

王麗和張勇離婚后，辭職去了南方，說是去了一家生產(chǎn)保健品的什么公司。曹大路不久以后當上了動物園的副園長。

我再一次看見張勇時是個冬天。不知怎么回事，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張勇穿了件深藍色的羽絨服。這回他沒再蹲到那棵老槐樹下等李健離開，而是徑直朝我走來。他說，米地拉，好久沒來看你了，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他說，我下崗了，以后我可以天天來這里看你，沒人敢攔著我了。

李健站在我身后，手里提著個食盆兒，看見張勇轉身又縮了回去，好像怕見他似的。

那天張勇陪我一直呆到夕陽西下。他的煙癮還是那么大。我說你少抽些煙吧，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該注意一下身體了。他雖然聽不懂我的話，可好像也能明白我的大概意思。他掐滅煙頭說，好，我還真想再多活幾年呢。我后來才聽說，其實下崗的人應該是李健，可是李健似乎找了上頭的人為他說了什么話。曹大路就把下崗的人換成了張勇，也不知這里面是不是有曹大路對張勇的報復。按說，是曹大路對不起張勇，不該對他這樣。唉，誰說的清呢，人類的事情真的很復雜呀。

張勇起初還常來動物園，有時候早晨在象房的老槐樹前打太極拳。后來他跟我說，他的一個同學在郊區(qū)開了家養(yǎng)殖場，請他去幫忙。那家養(yǎng)殖場養(yǎng)的是藏獒。張勇說，唉呀，米地拉，那些藏獒可真漂亮，哪天我領一只來給你瞧瞧，保管你能喜歡。可他后來一直也沒有帶一只來給我看，我猜是動物園的門衛(wèi)不讓他帶進來。

那年夏天天氣特別熱，我使勁拍打耳朵散熱，可還是熱得無法忍受。我皮膚上的折皺里布滿了裂縫，干的沒有了一絲水分。雖說我的祖先常年生長在熱帶，可由于我們大象是從海洋動物變成陸地動物的，所以總是離不開水。我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沒有水。那天我熱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趴在欄桿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想此時此刻要是有一盆涼水澆到我身上，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正這樣想著，忽然一股涼涼的水流遠遠地向我的身體上灑來。開始我以為下雨了，可抬頭看看天，太陽圓圓地掛在頭頂。那水流一滴滴灑在我身上，實在是太舒服了。我仰起頭，原來是張勇。他正用一支水槍從鐵柵欄外往我身上噴水呢。我高興極了，向他不停地甩鼻子。他說，米地拉，熱壞了吧?我想起以前每到夏天，張勇都會從遠處的湖里給我一桶一桶地打來涼水，然后在象館前挖個坑，做成個大池塘。這幾年，自從張勇走了以后，那個大池塘早就變得干枯了。池塘被樹枝垃圾什么的填滿了，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我說，張勇呀，你怎么不管你的藏獒了呢?難得你還這么惦記著我呀。他似乎沒聽見我的話，當然他就是聽見了也聽不懂我說的是啥，可是多年來我們之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我都會跟他說話。

從午日到黃昏，張勇不知道來來回回跑了多少遍，我身上的水一直就沒斷過，直到我腳下快流成條小河了，他才坐下來抽支煙。

有一年春天，好像是個午后，我正在墻根底下乘涼，忽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金屬撞擊聲。原來是麗達來了，她的手上、腳上、脖子上帶了一大堆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金屬鏈子。我說，小麗達呀，你咋還帶了這么多銀鈴子來了呢?她說，米地拉，你好嗎?我今天帶了我男朋友來看你，我跟他說你的年紀比我還大，可他不信，非要親眼來看看。說著，她扯過一個男孩子，說你看你看，這就是米地拉。男孩子的頭發(fā)很長，要是麗達不說，我還以為是個姑娘呢。麗達說，米地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歌手了，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歌兒嗎?我唱搖滾。來，過來，過來，她說著喊來那個小伙子，說你彈那個新世紀的搖滾，我給米地拉唱上一段。我這才知道，原來已經(jīng)是新的世紀了。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呀。小伙子的吉他吵得我耳朵直疼。小麗達唱的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音樂又嘈雜又尖銳，我真擔心小麗達把她的嗓子扯破了。

小麗達走了不久，我的肩傷變得嚴重起來。其實肩傷由來已久，病因是我自從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個國家以后，一直是靠著石墻睡覺。幾年前我的左肩開始潰爛，但那時傷勢還沒像現(xiàn)在這么嚴重。因為沒有影響到我的心情和情緒，所以我飲食正常，李鍵以及獸醫(yī)老王都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不行了，傷痛讓我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疼痛襲來時，我沒有心情吃飯，后來王獸醫(yī)發(fā)現(xiàn)了我的病情，他說，唉呀，米地拉呀，你這肩上的傷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咋不早說呢?我的肩膀已經(jīng)化膿，不停地往外流出一汪一汪的膿水，黃黃的，像馬尿似的。老王用鑷子輕輕碰了碰我的傷口，我疼的嗷嗷直叫。說起來我的忍耐力也真是很奇怪，我能夠忍受情欲的折磨，這么多年了，我一直還在堅持，我相信我能夠一直堅持下去。我已經(jīng)有了鋼鐵般的意志，可是，在對疼痛的忍耐上我卻十分差勁。肩傷嚴重以后，無論是上藥還是擦洗傷口，那種鉆心的疼痛我實在是無法忍受。每一次我都想方設法逃避治療。由于我的體積大，份量重，一旦我反抗起來，老王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后來，病情越來越嚴重了，老王決定給我打抗生素。在我看來，打針比給傷口上藥更讓我感到恐怖，尤其是老王舉起針管，那粗粗的銀色針頭在陽光下發(fā)出冷冷的寒光，就在他把針頭舉起來，要打還沒有打的那一瞬間，是我這輩子感到最恐怖的事情。我看著老王的手，在針頭即將扎向我的那個時刻，我飛速轉身，那注滿藥水的針管總是在最后時刻脫落到地上。老王重復幾次，老是打不到我的身體上。他氣得快要發(fā)瘋了，沖著我的背影大罵，你個鬼靈精，你他媽的精得過了頭，老子還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么精靈的玩藝兒。由于我不配合治療，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一天張勇突然來了，他已經(jīng)好久沒來看我了。那是個春天，動物園里的花全開了，我看見張勇頭上頂了一朵大白花，我心想這是朵什么花呀，風吹著它還忽啦啦地往上飄。我說過天氣越好，陽光越充足，我的眼神兒就越不好。等張勇走近了，我才看清，哪里是什么一朵大白花呀，是他的頭發(fā)全都變白了。唉呀，我說張勇你咋一夜之間就白了頭發(fā)呀?張勇說，米地拉呀，你咋瘦成這樣了，我聽說你病了，你的肩膀怎么了?快讓我看看。我側過身。他心疼地輕輕撫摸著我的傷口，眼淚掉了下來。他說，米地拉呀，你知不知道你的肩為啥會這樣?都是因為你整天靠著石墻睡覺。唉，你說你這是何苦呢?他給我?guī)砹宋易類鄢缘母收帷Ｕ嫣鹉模疫@輩子從未吃過這么甜的甘蔗，就是我小時候剛生下來那會兒，在我家鄉(xiāng)也沒吃過這么甜的甘蔗。張勇老了，不僅僅是頭發(fā)白了，他的背也彎了，手上的皺紋衰老得跟我背上的皮膚似地全是褶子，有的還裂了口子。他說話的聲音也跟從前不一樣了，他說，米地拉呀，你看咱倆真是同命相憐啊，你生病，我也生病，你還不知道吧?我也病了。我這個病啊，說起來，要比你的嚴重多嘍。小麗達跟我說就是普通的胃病，可是，我心里清楚啊，她這是在騙我哪。我不是胃病，我得的是胃癌。胃癌你懂嗎?唉，你可能不懂，你們動物好像不得癌。唉，真是奇怪，動物為啥就不得癌呢?看來這病呀，是老天專門用來報復人的，一定是人在蒼天面前做了太多的壞事，惹怒了蒼天。還是動物們本份，不破壞大自然，熱愛大自然，所以蒼天就厚愛你們動物了。啊，你說我咋知道得的是胃癌呀?猜的。不過我想我猜得也八九不離十，你看，他們給我做胃鏡檢查，化驗，背著我，小麗達還常跟醫(yī)生嘀嘀咕咕的，我又不傻，我一看他們那眼神我就啥都明白了。

不過，米地拉呀，不管咋樣，咱都得好好活著呀，你說，是不是?有了病呢，就要好好治。你看我，這不也一直都在配合醫(yī)生吃這藥吃那藥的，我知道你怕打針。你小時候有回生病，獸醫(yī)要給你打針，你用鼻子卷我的胳膊，唉呀，那個抖呀。我那時候就知道，我的米地拉最怕打針。可是，米地拉呀，不打針病就不會好呀，我知道你的肩膀疼，可是不上藥不讓老王給你清洗傷口，你的病就會更嚴重，那就會更疼啊。米地拉一直都是懂事的呀，現(xiàn)在咋變成這樣了呢?我說，我的肩太疼了，我不想活了，就讓我死掉吧，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到了那個世界，我就可以看見我的彩虹了，她已經(jīng)在那邊等我這么多年了，我想她一定是等急了，我不能再讓她等了。

張勇說，米地拉呀，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你是不是想這樣慢性自殺呀，然后好去找你的彩虹去，我跟你說呀，米地拉，你要是這樣去了，彩虹是不會理你的。你知道為啥嗎?一個不尊重生命輕易放棄生命的家伙彩虹是不會愛他的。這么多年的苦你都忍受過來了，米地拉，再堅持一下，等你的病好了，咱再快快樂樂地活它幾年，什么時候，老天召喚咱去那邊了，咱再高高興興地去。那時候，我呀，你呀，咱們說不定還能再相見呢。到了你和彩虹成親的時候，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一定好好給你倆主持一次婚禮，咱把它辦得熱熱鬧鬧的，然后你們再給我生一大堆孩子，我給你們照看著。我這把老骨頭還硬實著呢，啊，不對，到了那個世界，我們會再重新活一次，我說不定又變成了個年輕的小伙子了呢，就像那年你剛來的時候那樣，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看見我時的樣子了?我梳著個小平頭，穿的是白上衣，藍褲子，腳上是雙白球鞋。那天為了見你，我頭天晚上特意去理發(fā)館剃了頭發(fā)，還刮了胡子，洗了個澡。唉呀，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呀，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糟老頭子了，眼也花了，背也駝了，可那時我可是精神著呢。那天，在體育館，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了我最最崇拜最最熱愛的一個人。唉呀，我真是托你的福喲，要是沒有你，你說我哪有機會親眼見到他呀，我只能在新聞紀錄片里和報紙上看見他。那天，托你的福，我看見了他，而且我跟他還離得那樣近。由于我有任務在身，我不敢往他那兒看，可我還是用我眼睛的余光看清了他。你那天表現(xiàn)得真好，一點兒也沒讓我為難。你知道嗎?為了應對你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那天我們設想出了無數(shù)個應急方案，比如，你突然拉屎了怎么辦?你發(fā)脾氣了怎么辦?你受驚嚇了怎么辦?等等細細小小的所有能想到的我們都想到了。米地拉呀，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事兒，現(xiàn)在想起來仿佛就在昨天似地。唉，老嘍，老了的人就愛往回想。好了，不說這些了，米地拉，你要聽我的話，好不好?別再拒絕治療了啊。趕緊配合老王，讓他把你的傷治好，治好了，就不疼了。咱先忍一忍，這叫先苦后甜，苦勁兒一過，那個甜才叫甜哪，比你剛才吃的甘蔗還要甜哪。聽話呀，米地拉，我這些天也得去住院了，可能不能再來看你了，咱倆現(xiàn)在就說好了，誰也不許放棄生命，咱都要頑強地往下活，你說好不好啊?

我聽了張勇的話，老王高興壞了。他給我治療時我不再躲了。疼還依舊是那么疼，可是我心里因為已經(jīng)有了戰(zhàn)勝疼痛的精神力量，所以我忍了下來。針我也打了，恐懼我也接受了。傷一天天好起來，不過，由于左肩受傷這段日子，我把右肩靠在了石墻上，所以現(xiàn)在右肩又開始潰爛了，而且因為長期血液循環(huán)受到了阻礙，我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

王麗從南方回來了，她還在做她的生物保健品公司。聽說她的那個公司已經(jīng)辦得很龐大了，她是那個公司的董事長，也叫CEO。常常在電視廣告中都有她們公司的產(chǎn)品播出。現(xiàn)在，王麗把公司總部從南方搬回了北方這座濱海城市。她得知張勇生病，毅然決定跟他復婚。張勇起初說啥也不同意，他說，這可不行，你看你現(xiàn)在事業(yè)啥的，都做得這么好，還要我這個糟老頭子干啥呀?王麗說，以前離婚，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你，現(xiàn)在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把欠你的都還給你，算我求你了。你知道嗎?寬恕一個人比愛一個人更重要。我不敢再奢求你的愛，就求你給我一個寬恕吧。張勇見王麗這樣說，不知再說啥好。加上小麗達從中撮合，張勇和王麗復了婚。王麗重新買了新房，又出錢給張勇做了手術，切去了胃里的瘤子。

這一年，來動物園里的人手里全都拿著一面紅色的國旗，無論是老人還是兒童，他們臉上全都喜氣洋洋的，說是有個什么全世界的運動會要舉行了。

天比以前變得藍了，純凈的藍天也把那些樹啊，花呀草啊啥的也給映襯得更加干凈了。現(xiàn)在大街上的標語口號，已經(jīng)變成了：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一晃我來這兒已經(jīng)30多年了。30多歲的我生命中所有的時光是在這里度過的。從內(nèi)心深處，我想我已經(jīng)愛上了這片土地，還有這里的人，張勇，王獸醫(yī)，小麗達，他們像我的親人，還有我最心愛的彩虹，我的愛情，我所有的一切都和這片土地這個國家緊密相連。我想說我如今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它。我看到孩子們臉上畫的國旗，他們呼喊著熱愛祖國的口號，我心里無比的感動。我像個歷史的見證者似地，親眼目睹了這個國家三十多年的變化。房子長高了，街道變寬了，汽車增多了，人們的精神面貌也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如果說我剛來時，它還是個羞答答的小姑娘，那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得如花似玉，正值人生中的大好年華了。

夏天的一個傍晚，張勇，王麗，小麗達還有小麗達的丈夫，孩子，他們一起來看我來了。小麗達已經(jīng)結婚了，生了個女兒。小麗達的丈夫用手機給我和他們?nèi)遗牧艘粡埡嫌啊?/p>

秋天，動物園里的一棵海棠樹突然開花了。這棵海棠樹還是張勇在的時候栽的。張勇離開動物園以后，它就不再開花。看見海棠花開了，不知為啥，我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一天早上，王麗來了。王麗也老了，頭上滿是白發(fā)，戴了副老花眼鏡，手里柱著根拐杖。她已經(jīng)離開了公司，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交給了小麗達兩口子打理。王麗告訴我，張勇走了，胃癌擴散。她說張勇走得很安詳，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與病魔作斗爭。她說張勇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說我的傷不知好了沒有?他讓王麗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堅強活下去。我哭了，我是對著海棠花哭的。從它突然開花的那天起，我就仿佛能在花瓣中看見一雙眼睛，那是張勇在默默地注視著守護著我。

張勇死了以后，我知道我活著的日子也不長了，倒不是我悲觀不想活下去，而是我冥冥中接收到了上天的旨意。我做好了隨時離去的準備。秋天一過，肩傷又嚴重起來。我依然配合老王的治療。可我心里知道，不是肩傷的問題，是我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我并不感到悲傷，相反，倒覺得十分幸福。我遵守了對張勇許下的諾言，好好治病，好好活著，現(xiàn)在不是我不想活，而是我將壽終正寢。用人的話說，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也得遵守。在我看來，死亡其實是另一次生命的開始。我也好，張勇也好，我們都會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在那里我們將繼續(xù)相愛，曾經(jīng)逝去的生命以及愛，都還會再揀拾回來。

海棠花飄落的那一個黃昏，我死了。

我死的時候看見了太陽。太陽沒有落山，而是在冉冉升起。張勇站在升起的太陽中告訴我，米地拉，這兒的一切都和我們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相反，他們的黃昏，是咱們的黎明。隨后，在冉冉升起的太陽里，我看見了一頭美麗的母象正向我奔跑過來，那是我的彩虹，我最初的愛，也是我最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