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十七年”文學中的青春文化心態

如果說“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啟了20世紀現代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青春時代的話，那么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便締造了古老中華民族的第二個青春時代。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伴隨著時代的青春風貌，中華兒女與新生的現代民族共同體一樣，處在“一個充滿激情和期待的時代，一個歡呼‘青春萬歲’的時代，一個集體沉浸在對人類幸福進行大膽夢想的時代，一個誓將平淡人生化為火熱生活的時代?！弊鳛閷r代最敏感的作家群體，無論是來自解放區的作家還是與新中國一同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在文學創作中都表現出了火紅年代作家所特有的青春心態。

所謂“十七年”文學中的青春文化心態，主要是指這一時期文本精神內涵上的青春氣韻和作家作為創作主體對時代情緒的激情描述與言說?？v觀“十七年”的文學作品，我們可以看出其大致包括三方面的意思：一是指作品中青年新人形象的成長心路歷程；二是指作為這一時期創作主體之一的青年作家的文化心態；三是指作家在青春寫作中呈現出的審美傾向及內涵。從這三方面來考察，“十七年”文學中的青春文化心態主要表現為：青年新人對青春價值的追尋及其生命意志力的彰顯，青年作家在反叛中追逐公平正義的青春理想色彩，作家對青春的詩意和浪漫愛情的書寫以及隨著文藝政策的調整和政治意識形態的發展，文本中青春力量的萎縮，作品內涵上成人化傾向的出現。

一、青春價值的追尋和生命意志力的彰顯

同“五四”時期青年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認同于追求個體的解放和自由，新時期青年消解神圣、消解崇高，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認同于生命的自然狀態不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認同于高尚的道德，無私奉獻的精神，生命意志力在集體革命和事業中的充分發揮。

這種對青春價值的追尋和生命意志力的彰顯首先體現在作品中的青年人物身上，《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承接“五四”青春精神，背叛舊家庭，尋求青春個體生命的價值，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余永澤的引領下她一度實現了“自我”的覺醒，但接觸了共產黨員盧嘉川、林紅、江華之后，林道靜又不滿于現實，一步步從個體的“小我”中掙脫出來，成長為一個心向革命、立場堅定的戰士?！秳摌I史》中的梁生寶、《艷陽天》中的蕭長春、《戰斗的青春》中的許風、李鐵等，在他們身上，我們同樣感受到了革命和建設浪潮中的青春光芒，看到了一種基于時代和社會需求基礎上的嶄新的青春品格：淳樸善良、勤勞能干、大公無私，信仰堅定、對黨無限忠誠，甘于自我犧牲、同情弱者、有理想、有遠見，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從諸多作品對“新人”的塑造來看，“理想與青春的情感模式已經深深嵌入伴隨新中國成長的一代人的創作心理結構?！边@種在社會活動中主體精神、生命意志的彰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嶄新的性格，一道亮麗的青春風景線。

不僅青年人如此，從舊社會翻身獲解放的中老年人。來到新社會的喜悅使他們在時代的青春氛圍中也煥發出了老當益壯的情懷，迎來了人生的第二個青春時代。雷加的《青春的召喚》講述了62歲的老林業工人趙發，當森工局局長向他招手喊道：“你多大歲數?”“六十二?！薄摆w發的聲音又響又脆，好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說自己的歲數那樣?！焙喍痰脑捳Z展示出其內心火熱的建設激情和為國家多做貢獻的豪邁氣概。正是時代的力量和對于美好未來的憧憬，對于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信心，賦予了老人飽含青春內蘊的豪情。

當代青年作家林白曾頗為感慨地說：“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后來看的那些也許很好的文學作品，而是早期一些沒有太多文學性的，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給我影響最深的不是別的，就是我8歲時讀的第一本書《紅巖》，它給我最深遠的影響就是對意志力的高度重視?！边@種青春特色正是十七年文學帶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十七年文學之所以在今天又成為眾多研究者關注的焦點，其魅力主要“來自一種精神的呼喚。最能吸引今天的人們、并且時常喚起我們心靈呼應的，是蘊涵在‘十七年’文學中的那種崇高的精神力量和在這種力量支撐下一代英雄所達到的超凡品質和人生極致?！?/p>

二、青春在反叛中追逐公平正義的理想色彩

生活在新的民族國家中，青年們擁有理想主義的朝氣，但是當他們在革命中獲得的政治信仰和生活理想遇上了現實的挑戰時，當他們純潔的革命理想與現實中官僚的腐敗、人們思想的落后發生偏差時，他們的自我意識進一步覺醒，開始了對現實的反叛，對自我價值的追尋。他們在顯示青春對于生活的力量中言說著青春自我成長的焦慮，追尋著純真的理想。

成長在共和國的紅旗下，青年作家王蒙自身的“少共”色彩、對革命的忠誠讓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靠革命建立起來的新社會應是處于理想狀態的，因而在其作品中，對于現實中的不端行為，主人公會毫不猶豫地動用自己的“革命”邏輯和“革命”手段?！缎《箖骸分械闹魅斯《箖海谧约杭依锇l現了父親和一位叔叔的可疑行為，開始警覺并暗中調查，直至父親和叔叔被公安局抓走他才感覺到了內心的愉悅。這種帶有“大義滅親”色彩的革命行為正是其青春時代思想單純、追求絕對崇高、建構理想自我的青春心態的自然流露。

趙樹理的《鍛煉鍛煉》中工作認真、堅持原則的楊小四，對于“小腿疼”和“吃不飽”這樣只想投機取巧的社員以及社主任王聚?！懊愿瘛芭氯鞘隆钡墓ぷ鞣椒ㄔ缫研挠胁粷M，眼睛里揉不進沙子的他，給“小腿疼”和“吃不飽”貼了大字報，并趁主任和支書開會的當兒，嚴格布置生產任務，申明紀律，嚴懲了“小腿疼”和“吃不飽”。年輕人的執著、認真的秉性與時代的青春正義相吻合，顯示了青春的反叛與道德的力量。

也許作品中帶有太多青春不成熟狀態的理想色彩，但至少同“百花”時期其他干預生活的小說一樣，作家在力爭得到時代認同的同時，并沒有完全放棄表達青年個體的渴望。正如謝冕所說：“那種為反抗世俗堅持清潔精神的激情，始終是文學和作家的驕傲。”作家們帶著一種求新求變的青春沖動，表現了其社會批判意識和自我意識的覺醒。

三、青春的詩意和浪漫愛情的書寫

對青春愛情的書寫是“十七年”文學的一筆豐厚的財富。愛情這一文學中永恒的主題在十七年文學中的出現，讓我們再次觸摸到了青春的質感和人性的溫度。

李威侖的《愛情》讓我們從標題上就感覺到久違了的“青春主旋律”，感到了作者直面愛情的可貴。小說沒有寫轟轟烈烈的戰斗或生產場面，而是用略帶憂傷的語調，飽含深情的語言，在對日常生活的詩意講述中把男女主人公真實的情感世界描繪出來，女主人公葉碧珍對愛情的猶豫、拒絕以及后來對愛情的執著追求，男主人公周丁山對愛情的忠誠和守護，在那個視愛情為禁區的寫作年代，猶如一支鮮艷的奇葩盛開在文學的百花叢中，讓我們感受到了青春的真實與美好。

《風云初記》中的李佩鐘，作為一個從雙重的封建家庭里逃出來，走上革命道路的女縣長，孫犁并沒有把她寫成《青春之歌》中林道靜、林紅，《戰斗的青春》中的許風這樣帶有革命英雄色彩的女干部，青春的特質，青年女性的本色給予我們一個更加帶有青春詩意和浪漫色彩的女性形象。她到縣里任職時：“站立在窗前，陽光照著她早已成熟的胸脯。曾經有婚姻的痛苦，沾染了這青春的標志。現在，豐滿的胸懷要關心人間的一切，她要用革命的工作，充實自己的幻想和熱情。”她的幻想與熱情不光與革命和工作有關，作家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下，依然關照了她作為青年個體、作為女性的特質。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并沒有磨滅青春的幻想：“眼望著蠟燭的火苗，女人的青春的一種苦惱，時時刻刻在心里騰起，她努力把它克服，像春雨打掉浮在天空的塵埃?！?/p>

當然，無論是葉碧珍還是李佩鐘，作家在正視這些青年女性的青春情愛和心理需求時，并沒有讓愛情的思緒朝著主人公理想的狀態發展，而是用“更崇高、更美”的道德原則將愛情描寫限制在了時代允許的范圍之內。葉碧珍成全了周丁山和小貞的愛情，李佩鐘對高慶山的感情也只是作為一種朦朧狀態深深埋在了心底。在時代話語和作家個人的話語體系中，正是這種心態的張力呈現了“十七年”青春文化的獨特形態。

四、青春力量的萎縮：青春書寫中的成人化傾向

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正在進行性對社會主義新人的成長具有了超越時代與年齡的獨特要求。在后來被沉淀為“紅色經典”的大部分作品中，作家建構了一個個青年英雄形象，他們青春的幻想和浪漫被轉移到了激進的政治烏托邦追求中，青春的反叛意識被黨的話語規訓得幾無蹤影，青春的感傷，對愛情的渴望也被公共事業排擠得沒有了個體的情感空間。因此，此時的青年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失卻了青春的光彩，而過早地被打上了成人的烙印。

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就是最好的例證。歐陽海是帶著滿腦子的幻想來到部隊的。革命的榮譽感強，自尊心強，一心一意要當個戰斗英雄。在黨的培養下，歐陽海可以說是信仰、信念的化身。在打錘比賽中，一個信念在支撐著他：一定要趕過劉偉城!一定要對得起掌釬的關連長!為了鼓起新同志打錘的勇氣，一定要堅持打下去!結果以超出常人的意志一口氣打了二百八十錘。營長把他的成功總結為“思想里有敵人”。在整部小說中，作者并未刻畫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敵人，在和平建設年代，階級敵人已經被我們消滅，歐陽海與思想里的敵人的斗爭，就是用自己的信仰和意志力與自身思想深處不符合集體意志的觀念進行斗爭?！都t巖》中的警句：“如果需要為共產主義的理想而犧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也可以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是歐陽海的座右銘。青年的品格在歐陽海身上只剩下了對英雄的崇拜、青春的激情、堅韌的意志力、社會價值的追求，“當不當得英雄”“怎樣才算真正的英雄”是始終困擾歐陽海的問題，他也是在對這些問題的思索和實踐中逐漸遠離“自我”走上真正的“英雄”崗位的。而作為青年人所有的對愛情的向往，對個人獨立空間的渴求都己消失殆盡，這就是“毛時代”青年的極致與典型。

當然，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青春激情、“百花”時期的青春反叛、愛情追求相比，出版于1965年的《歐陽海之歌》之所以青春泯滅，究其原因在于當時特殊的文藝政策和意識形態制約。正是青年作家金敬邁的青春文化觀念與主流意識形態中的成年文化形態互相影響、互相滲透使得作品呈現出了其以青春文化為底色，周圍又籠罩著成年文化的規訓的復雜交織狀態。

“十七年”文學中的青春文化心態帶有時代影響下的復雜特征，但其主流方向上建構的理想人性是“十七年”文學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文化財富。自20世紀90年代至今，“十七年”文學之所以備受文學研究領域的關注，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隨著社會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方略影響下，商業文化日漸成為社會的主流文化，此時，理想、道德、責任和信念這些人性的基本命題在市場的刺激下又具有了廣闊的言說空間。在此意義上，從青春文化的角度研究“十七年”文學對理想人性的塑造也具有了它的現實價值。

作者簡介：

王秀杰(1986－ )，女，河南安陽人，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