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純藝術派”與西歐唯美主義

一、俄羅斯“純藝術派”

19世紀中期的俄羅斯詩壇出現了標榜“純藝術”的詩歌流派，其主要代表是費特、邁科夫、阿·康·托爾斯泰、波隆斯基等，德魯日寧、波特金則是這一派的理論家。“純藝術派”主張詩歌應表現永恒的主題，反對詩歌的政治傾向性，認為政治會妨礙詩歌的發展。

該派核心人物費特指出：藝術的任務就是要表現美，除此之外，藝術再沒有其他的目的，這與現實主義大師屠格涅夫所主張的藝術的任務就是留住瞬間的美不謀而合。費特的藝術原則在《只是在面對你的笑靨》一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最后兩句“只有歌才需要美，而美卻不需要歌”更是廣為流傳，但費特心目中的美并非一種抽象的認識，更不是被人為地外在地強加上去的帶有政治色彩的觀念，而是生活的美，藝術的美，是與自然與人的情感緊緊相連的美。表明美學觀的同時，費特也提出了自己的情感論。他認為，詩歌的要義不在于表現真實的思想，而在于傳達真實的感情。這與列夫·托爾斯泰《藝術論》中關于“藝術是感情的傳達”的論斷同樣精妙，而且強調了真實性。費特的情感論一反歐洲摹仿論傳統，表明了藝術本質論的轉移。

這位19世紀俄羅斯著名抒情詩人，盡管同時代人車爾尼雪夫斯基、謝德林、涅克拉索夫等都給予他極高評價，但他在俄羅斯文學史上卻從未占據過應有的地位，這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從詩人自身看，一是詩人藝術觀的偏頗，他把藝術與“悲哀的”現實對立起來，倡導“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觀。他明確地說：“關于詩歌的公認問題，關于它的道德意義，關于它在某一時代的現實性等，這一切問題我認為糟糕透頂，我早已脫離這一切并將永遠脫離。”這就偏離了俄羅斯文學參與生活、引導生活的傳統軌道，自然遭受冷遇。二是詩人人格的兩極分化，14歲時他被發現是非婚生子，由此失去隨父姓的權利以及貴族稱號和財產繼承權，詩人的天性要求他真誠地生活，但他卻一生都在為恢復貴族身份努力，這就造成了他文明與道德的失落。三是詩人的創作特點，費特的詩不同于以往任何詩人的創作風格和技巧，存在一種由含蓄導致的片段性和跳躍性。作為“純藝術派”代表的費特就一直飽受詬病，他的命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才華稍微遜色的其他詩人了。

從俄羅斯文學發展的軌跡考察，俄羅斯有著敘事文學傳統，12世紀末的英雄史詩《伊戈爾遠征記》、莫斯科公國時期的傳記傳說、19世紀普希金萊蒙托夫向現實主義的轉型、更不必說十二月黨人的詩歌和由果戈理開創的自然派的創作了。浪漫主義在當時本該大有所為，一股更強大的現實主義潮流卻和俄羅斯充滿苦難的大地結合得更加緊密，文學中的現實性和使命感取代了浪漫主義的遐想，敘事淹沒了抒情，即使是抒情的詩歌在民主解放運動中的俄羅斯也更多地成為了戰斗的武器。這樣俄羅斯文學就有了區別同時期歐洲文學的幾大特點：浪漫主義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就轉向了現實主義，二者的界限不明顯，之間的過渡也主要由浪漫主義詩人自身來完成；以抒情為特征的詩歌吸收現實主義因素，詩歌的戰斗性或者說政治性加強，以敘事為標志的小說不能完全擺脫浪漫主義的影響，小說中充滿了詩意的描述；在以“自然派”為代表的現實主義一統天下的俄羅斯，浪漫主義堅韌地生存發展，不僅滲透到敘事的小說中，在文壇上還有著自己的陣地，如以費特為代表的“純藝術派”和以丘特切夫為代表的哲理詩派。

從俄羅斯詩歌發展的軌跡考察，同樣一部《伊戈爾遠征記》也浸染了令人迷醉的抒情，雅羅斯拉夫娜的哭訴使詩歌朝著最本質的特點即抒情性邁出了一大步，可這之后俄羅斯并未產生抒情大師，直到14歲的茹可夫斯基帶著《五月的早晨》登上詩壇，俄羅斯才有了第一位抒情詩人，隨后有了詩歌的太陽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派、哲理詩派、“純藝術派”從19世紀中期開始漸成三足鼎立之勢，雖然美學觀念和創作風格不同，卻都是純凈的俄羅斯式的詩歌。由于俄羅斯的相對封閉，“純藝術派”與西歐唯美主義思潮雖然基本同步，二者卻沒有發生直接的聯系。而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聲譽的確立為標志，俄羅斯文化文學大國的地位得到承認。在這樣的背景下，俄羅斯詩壇封閉獨立的狀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以勃洛克為代表的象征派、以謝維里亞寧和馬雅科夫斯基為代表的未來派等都與西歐的現代主義同時發展并相互影響。

俄羅斯詩歌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分庭抗禮，在19世紀50－70年代集中表現為“純藝術派”與涅克拉索夫派的尖銳對立。“純藝術派”堅決反對把農民作為主人公引入詩歌，更反對詩歌為政治服務。它的美學主張和創作實踐與當時充滿社會問題的時代不合拍，當年就受到革命民主主義者的嚴厲批評。別林斯基指出：“我們的時代特別敵視這種藝術傾向。這個時代堅決否定了唯藝術而藝術，唯美而美……”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持同樣的觀點：“文學……就其本性來說，它不能不是時代愿望的體現者，不能不是時代思想的表達者……只有那些在強大而蓬勃的思想影響之下，只有能夠滿足時代迫切要求的文學傾向，才能得到燦爛的發展。”

受民主主義批評家的影響，俄羅斯“純藝術派”一直得不到正確的評價，之后的蘇聯學術界也對其進行打壓。直到20世紀70年代，關于“純藝術派”的研究才趨于公正客觀。“純藝術派”雖然脫離時代和生活，宣揚“為藝術而藝術”的唯心美學，但不可否認它的歷史貢獻：費特和他的盟友以其精美絕倫優雅動聽的吟唱為俄羅斯帶來了令人迷醉的“小夜曲”，為白銀時代作了必要的準備。他們的藝術追求在當年政治風向一邊倒的局勢下能始終堅持自己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追求，更是顯示出了詩人的品格和難能可貴的勇氣。

二、西歐唯美主義

艾布拉姆斯對唯美主義作了如下解釋：“唯美主義，或稱唯美主義運動，是19世紀后期以法國為中心而波及歐洲的一種文藝思潮。它的理論根源是德國哲學家康德在1790年提出的美學理論——純粹的美感經驗源于一種‘無利害’之念的沉思，與美感對象的現實性或‘客觀’實用價值及道德性無關。”

通過斯達爾夫人《來自德國》的宣揚，康德美學尤其“審美無利害性”在法國藝術沙龍中活躍開來。法國人吸取德國美學的要義與精髓，喊出“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口號，成為唯美主義運動的旗手。戈蒂耶在詩集《阿爾貝丟斯》(1832)的序言中第一次提出藝術至上的思想，并在《(莫班小姐)序》(1834)中進一步闡述“為藝術而藝術”，這標志著唯美主義思潮的產生。從戈蒂耶開始，唯美主義成為一個自覺的運動。他的作品作為唯美主義的藝術典范，對波德萊爾以及法國唯美主義詩派——帕爾納斯派產生了重大影響。

法國唯美主義很快在歐洲大陸傳播，并在英美等國風行。英國唯美主義較之于法國，理論更加完備，成果更加顯著，影響更為深遠。浪漫主義時代的濟慈、柯勒律治等人不同程度地對康德“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美感說以及席勒“美的顯現”的藝術觀念作了發揮；世紀中葉的“先拉斐爾派”藝術積極鼓吹者羅斯金最先有意識地把唯美主義思潮傳播開來；而后經過史文朋、斯溫伯恩、西蒙茲等人，尤其是佩特和王爾德，至90年代達到鼎盛。1894年和1895年先后創刊的《黃皮雜志》和《薩伏依》成為這一運動的陣地。90年代末，英國唯美主義逐漸式微。

學院派佩特的貢獻在于倡導一種藝術的生活方式，“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在英國悄然置換成了“為藝術而生活”(life for art's sake)。王爾德集唯美主義思想之大成。他認為，藝術或美是神圣的，這個世界上唯有它最真實；政治、法律、國民教育或者世道人心之類，都粗鄙丑陋，是與其根本抵觸的；它應該永遠不受拘束，更不帶任何功利目的……他的著作《英國的文藝復興》、《謊言的衰落》、《藝術家即批評家》充斥了這些驚世駭俗的觀點。

在唯美主義者看來，那些被看作靈魂工程師的人可以超然物外，輕易擺脫對社會的義務和責任。這一反西方幾千年的藝術批評傳統，在當時是離經叛道的。唯美主義吸收了康德美學審美無利害的概念，為矯正藝術的商品化、政治化，捍衛藝術的獨立純潔，探索藝術的新發展，作出了積極努力。“為藝術而藝術”作為一種微弱的抗爭，它是藝術規律較為合理的表達，當然可以作為一種藝術的追求和目標。19世紀末，唯美主義走向衰落，但它的許多理論和觀點在后世的文學流派和作家作品中不斷滲透和發展。

三、結語

俄羅斯“純藝術派”與西歐唯美主義本質上都在宣揚一種唯心主義美學觀。就像戈蒂耶所說的，詩歌不僅什么也沒證明，而且什么也沒敘述；詩歌的美取決于它的音樂，它的韻律，但實際上，詩歌和一切藝術作品總不可避免地在敘述和表達。對唯美主義者來說，則是敘述和表達遠離政治追求美感和美的藝術的理想。“為藝術而藝術傾向的出現和鞏固是由于從事藝術的人同他們周圍環境發生了不可彌合的分歧”。從意識與人類生活的關系看，只要包括法律、政治、倫理、宗教等觀念在內的社會意識存在一天，任何的“純藝術”都只能是假象。

除了前文談到的俄羅斯“純藝術派”與西歐唯美主義各自的進步意義，它們還有各自的一些特點：

1、西歐唯美主義上承浪漫主義，下啟象征主義和印象派，使詩歌沿著“純詩”的方向發展。俄羅斯“純藝術派”本質上是浪漫主義的，它是浪漫主義在被現實主義狂潮“淹沒”過程中一種微弱的對抗和發展。它堅持了茹可夫斯基確立的抒情性質和方向，為俄羅斯詩歌“白銀時代”的到來做了必要的鋪墊和探索。茹可夫斯基、費特、勃洛克是俄羅斯抒情詩史上的三座豐碑。

2、西歐唯美主義是在西方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的歷史階段中產生和發展的，是對藝術商品化的一種反駁，企圖用“藝術的美”與“丑惡的現實”對抗，使藝術成為拯救人的宗教。俄羅斯“純藝術派”產生于俄羅斯農奴制向現代資本社會轉型的過程中，藝術主張直接與涅克拉索夫派對立。

3、西歐唯美主義從德意志哲學中獲得美學啟示，發源于法國，繁榮于英國，各國家、民族間文化文學的相互滲透十分強烈。“純藝術派”盡管和西歐唯美主義基本處在同一時期，但由于俄羅斯相對獨立封閉，二者基本上沒有直接的聯系。“純藝術派”創作外來影響不明顯，基本上都是純凈的俄羅斯式的詩歌。

4、西歐唯美主義是一股全歐性的思潮。有杰出的理論家和創作實踐者，其中以戈蒂耶和王爾德為代表。他們的文學活動在較為寬松的環境中往往大張旗鼓地進行，有自己的理論陣地。以費特為核心的“純藝術派”則受到革命民主主義批評的壓制，限制在比較小的范圍里，在俄羅斯未成大的氣候，而且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作者簡介：

戴可可(1982－ )，湖南瀏陽人，上海師范大學07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