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迷惘

海明威的這篇著名作品發表于他1925年的短篇小說集《我們的時代》，是海明威小說中少數的幾篇由女性視角呈現的作品之一。海明威的研究者們對這篇篇幅不長的小說從性別研究、象征手法、結構主義等多個角度做出過不同解讀。有觀點認為此小說反映了女性在男權控制的社會中得不到尊重和關愛而提出反抗試圖尋找出路，也有研究認為尋貓象征著女人對生育的渴望而環境和結局都暗示婚姻因此即將走向危機，甚至亦有國外學者認為充滿孩子氣的妻子是以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為原型，故事中夫妻之間的相互隔膜和不理解正暗示了海明威當時對婚姻的無奈。長期以來這篇貌不驚人的短篇小說能夠引發研究者們對其思想主題的不同觀點和探討，這一現象本身就說明這是一篇含義豐富、有著多種闡釋可能的作品。本文將結合海明威作品所一貫關注的思想主題。以文本分析的方式解讀小說的某些象征以及由此指向的主題內涵。

一、二元要素的象征

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在小說中發現了一系列二元對立要素并發掘其象征意義。例如第一段環境描寫中的大海與居室，晴天與畫家的畫板，公園與戰爭紀念碑等一系列二元要素隱含的是自然與文化之間融合與否的關系決定著愉悅和痛苦的此消彼長。在結構主義批評理論的啟發下進一步探尋，我們會發現一些更為重要的二元要素，它們之間的結構關系開啟了對海明威隱匿的那部分冰山的深入理解。

首先來考察美國人和意大利人這一組二元要素。需要注意的是，小說雖然采用全知的第三人稱視角，但由于敘述是沿著女主人公的意識和行為進展的，讀者的情感自然倒向小說中被稱為“美國太太”的年輕女子。與美國夫婦相對的是由旅店老板、侍女和“老遠跑來瞻仰紀念碑”的意大利游人構成的意大利人，因此將這組對照深化為美國式與意大利式或許更為準確。二十年代的美國式生活下，可以衍生出一系列特質：消費主義、享樂、反傳統、新女性，等等。相對的，意大利這個藝術傳統悠久的民族其生活方式指向與美國截然不同的方向：對傳統和自然的熱愛和尊重、對世俗生活的熱忱及熱情的參與性。

小說的四個人物中，兩個住在意大利小旅店的美國人是故事的主角，美國太太在雨天眺望窗外看見一只小貓想抱回來，隨后尋貓卻空手而歸，由對這些行為的設置和敘述可以看出她的心理狀態是迷惘而不安的。看到竭力避雨的貓頓生憐惜，堅決地說“我要下去捉那只小貓”，又進一步產生渴望“我多么想要它”，這種莫名的沖動暗示著背后與她生活經歷相關的深層原因。她渴望著什么，但并不確定那是未來的某種生活，還是一個新生兒，抑或只是自身的改變?對小貓的渴望表面上是想要給予母性的愛撫和保護，但考慮到她看到貓的偶然性以及她孩子氣的性格，筆者認為簡單地將貓等同于嬰兒進而將環境因素如雨水、橡膠披肩也看作和生育相關的象征這種觀點過于狹隘而不足取。小說高潮部分的對話也可以說明，她對小貓的渴望只是個導火索，引起她關注到同時表達出自己真實的渴望。美國太太的不安和不滿現狀說明她對過去生活的厭倦和懷疑，這使得她從極端化的一元游離開來介于美國男人和意大利老板這組二元要素之間。相對于有些孩子氣又任性的年輕妻子的稱謂——wife或是girl，丈夫喬治原文用man表明他已是個成熟的美國男人。他在小說中的行為和心理更為單一，自始至終他靠在床上最多“換個姿勢”，閱讀是他除了對話外的唯一行為。沉迷于閱讀打發時間或是回避問題意味著對外界概念化、間接化的抽離姿態，而這造成他對妻子瑣碎的感受性的需求較為不屑或淡漠的態度。與之相對的是，旅館老板在美國太太眼里有著“認真”、“莊重”的特點以及良好的職業自豪感，重視她的瑣碎需求并且時刻表現出“愿意為她效勞”的姿態。這位意大利老頭顯然代表著與喬治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向：對真實生活的參與、認真的態度、與他人共處的和諧和對現實角色堅定的信念。美國太太對丈夫流露出的無奈和對旅店老板的喜愛都顯示了對戰后典型的美國式生活觀念的懷疑和迷惘以及對傳統美好品質的回溯和親近。但須明確的是，作者的深遠構思遠非通過機械的二元對立解讀就能充分說明的。結尾著名的“貓的懸案”不失為對傳統的現實主義思路的一種解構。由于視角的差別，老板差人送來的是否是同一只貓這個問題是開放性的，這對于主人公的渴望能否通過某種方式實現這一類小說表層的現實主義命題給予了意味深長的反諷。

小說中大部分二元要素都可以歸屬到女性和男性的二元對立之下。傳統的西方理性主義形成了男性／理性和女性／感性的二元對立觀念。古希臘哲學從“靈魂”和“肉體”的對立中發現了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知識和理性作為征服自然的力量代表著男性，而女性則代表著感性和自然。小說中環境描寫和情節設置的一系列男性要素包括：房間，戰爭紀念碑，膠布披肩，閱讀行為以及體現在對話中就事論事的線性思維。女性要素包括：大海，棕櫚樹，窗外，雨水，小貓，銀器，蠟燭，春天，新衣服等生活細節以及對話中女人孩子氣、情緒化的方式。當這組二元對立上升為自然和文明的層面，對小說的主題把握就更為清晰了。美國太太的情緒和態度暗示了戰后青年人對建立在理性基礎上、以迅速發展的科技水平和日益膨脹的消費主義為特征的現代文明的厭倦和反思，以及對自然的豐饒、感性的藝術性的生活觀念和某些傳統價值觀的親近。

二、無處不在的迷惘

作為“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的海明威，在早期作品中普遍流露出對戰爭的厭惡、恐懼，對資產階級虛妄的道德標準的質疑和反叛，他筆下年輕的主人公常常按自己的本能和觀感行事，但又找不到思想出路。這樣的迷惘情緒同樣散布在這篇小說的環境和人物描寫中。

首先，陰雨的天氣為故事營造了冰冷、灰暗的基調。和平日天氣好的時候——“常常可以看到一個支起了畫架的畫家”——相對比，雨天的廣場是“空蕩蕩的”，小路上“一潭潭的積水”，代表著戰爭之傷的青銅紀念碑“在雨中閃閃發亮”。廣場上沒有了瞻仰者，“汽車都開走了”，剩下的景物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蕭索。這種對環境的處理不僅暗示了夫妻二人關系的冷漠狀態，同時也是女主人公情緒和思想的寫照。美國夫婦來意大利或游歷或度假，此地對他們來說完全陌生(“一路上碰到的一個人都不認識”)，這幾乎就是小說為故事背景所提供的一切信息。而透過某些細節如“戰爭紀念碑”、女孩的短發，筆者認為結合戰后的美國青年典型的生存和思想狀態來解讀這一對人物是完全合理的。在關于戰后20年代的美國青年文化的論述中，“迷惘”一定是最重要的關鍵詞。有學者認為，20年代美國青年的“迷惘”是由各種情緒構成的復雜綜合體，它以一定的真實感情為基礎，又被考利認為是一個“矯飾的名詞”，是“戰后自我流放的旅歐作家們創造出來的一個國際神話”。不可否認的是，戰爭的殘酷性、無意義以及當時盛行歐洲的虛無主義思想無一不對青年人的思想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造就了這“迷惘的一代”。小說中的夫婦二人具有那個時代青年的典型特征：熱衷異國旅行和歷險，女孩蓄短發，男人沉迷于各種新思潮。但事實上，他們對人生意義、未來方向這些終極命題的態度是虛無的，迷惘的。

二人雨天被困在異國的旅館房間里，妻子“站在窗邊眺望著外邊”，這個在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個并無指向的行為暗示了她目前的生活漫無目的。她在意圖尋貓以及后來的整個過程中丈夫都未離開床這一細節意味著這個美國男人的淡漠、對具體生活細節缺乏興趣和參與性。這種對現實生活冷漠和游離的“迷惘”態度在那個年代幾乎是反叛傳統、彰顯個性的標簽。小說中由雨中的貓引發出的妻子某種熱切的渴望——想要一只小貓或是別的什么——體現出她此時生活中的某種缺失，大部分評論認為那是丈夫關愛、生育或母性的缺失，從文本以及個別象征的解讀來看這固然是成立的，但我們不妨進一步分析妻子對旅店老板的肯定以及她后來直白的表述，對主人公生活中的缺失給予更深層的理解。旅店老板為美國太太所喜愛的同時也是喬治所缺乏的特點，包括聽怨言時認真的態度、莊重、愿意為她效勞、職業自豪感，這些特質的同一內涵可以概括為明確、投入的生活觀念，而非喬治和她自己所踐行的淡漠、叛逆的生活態度。另外，考察妻子列出的渴望清單：長發、小貓、銀器和蠟燭、春天、新衣服……顯然這個清單并未結束，妻子所需的也并非某幾件物品本身。清單中參雜著非物質需求如“長發”和“春天”，因此將其一概看作妻子因精神上缺乏關愛而生的對物質的渴望這種觀點是不可取的。這些感性、瑣碎的名詞背后真正指向的恰恰是旅店老板所代表的生活觀念——熱情、認真的生活，不再迷惘。作者用女性這樣熱切的呼喊彰顯了兩個戰后美國青年的信仰缺失，也用耐人尋味的結尾質疑了信仰回歸的可能性。

三、敏銳的反思

小說涉及妻子和丈夫的有障礙的交流和趨于緊張的關系，因此不可避免地被置于兩性關系或女性主義的視角下分析解讀。以往的評論大多把重點放在丈夫所代表的男權勢力對女性的壓抑以及女性的反抗卻無力打破現狀，而忽視了筆者認為更重要的主題——對女權運動的敏銳反思。事實上，小說比較明確的提示了關于戰后二三十年代美國新女性風潮的主題。對比海明威小說中的諸多“新女性”形象，如《太陽照樣升起》中的布萊特、《伊甸園》中的凱瑟琳，小說中這位無名妻子反而呈現出對獨立、反叛生活的厭倦和對某些傳統價值的回溯。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社會正值婦女解放運動高潮，從道德觀和價值觀上，一些先鋒女性對傳統女性的道德價值規范采取了叛逆的姿態。這些“新女性”們穿短裙、留短發、打高爾夫、開汽車、吸煙、喝酒、跳舞，展示不同程度上的自由。哈珀雜志1927年刊登的文章“女權主義——新風格”宣稱：“新近出現的現代女性是一種混合型的人物，一種男孩似的少女。她身上既具有蔑視傳統、行為無拘無束的特點，又具有女權主義者獨立自主和傳統賢淑溫柔的品質。她是一個能把娛樂、事業和婚姻有機地結合起來的女人。”(san-derson，2000：173)小說中妻子的脖頸，“像男孩子那樣，頭發剪得很短”，并得到丈夫的認同“我喜歡這個樣子”，可見二人曾經是不折不扣的新青年和新女性。而妻子此刻卻“對它厭膩透了”，她已厭煩了男孩子般的發型，厭倦了自我塑造成所謂獨立和自由的新女性形象。這個突出的細節反映出女主人公敏銳地感受到了女權主義和新女性觀念盛行背后隱藏的危機：她在各種思潮和主義泛濫的時代，以女性對生命和生活本能的感受和理解挑戰著男性話語和理性主義，這對極端的女權主義思想是一種質疑，進而帶來一種反思：標榜女性獨立和兩性平等似乎并無益于回答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看清未來的方向。

以上三方面的闡釋共同彰顯了小說的核心主題：戰后種種思想解放熱潮背后對叛逆卻“迷惘”的生活狀態的質疑，對傳統的回溯以及對女權主義的困惑。同時作者也對個體的努力追求體現出現代主義作品中常見的反諷態度。為評論者們津津樂道的小說結尾就消解了讀者期待中的“發現－渴望－獲得”這一完整模式，用一只貓的懸案隱喻了現代性的世界中信仰回歸的不可能。

作者簡介：

趙蓮月(1980－ )，女，河北秦皇島人，英語碩士。現任教于石家莊經濟學院外國語系。主要研究方向：英美現代主義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