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夫之對陶淵明的接受

遭遇明清易代的王夫之與同樣經歷易代的陶淵明的人生經歷頗為相似，他把陶淵明視為異代的知己，并在其人生后半期與陶一樣選擇了隱居。他仰慕陶淵明的情操、氣節，同時也對其詩歌做過許多精彩的點評。在其《古詩評選》中，入選的陶詩達二十九首之多，可見其對陶淵明的推崇與贊賞。王夫之可以說是清代一位真正用心靈去接受陶淵明的人，他在接受的同時也找到了適意生活與安頓靈魂較為現實的途徑。

一、站在哲學層面上的解讀——真

黑格爾曾經指出：“在藝術創造里，心靈方面和感性方面必須統一起來”。“只有通過心靈而且由心靈創造活動產生出來，藝術作品才能成為藝術作品”。黑格爾的這段話若用一個字來概括的話那就是“真”。在藝術創造時，“真”無疑具有極大的魄力。真情、真景、真意，這些看似樸實的表現，往往更能打動人的心靈。“真”屬于道家哲學范疇的概念，在道家看來，“真”為宇宙本源。“真”即是“自然”。若將“真”投射在人的身上，則有“修之于身，其德乃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之句。人的德行的最高表現是“真”，這體現了一種自然的人性，天然的本性。老子主張“見素抱普”。江河上公注曰“見素者，當抱樸守真”。縱觀陶淵明的一生，他確實達到了“傲然自足，抱樸見真”。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精神境界。王夫之繼承與接受了這一思想，并把它注上自己的解釋。他認為，“真”主要是一個主觀與客觀相符的問題，這種相符不是體現在形式上的，而是在本質上的彰顯，在文學藝術創造上，則表現為真情、真事、真血性的問題。在他的觀念中，天地間所固有的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其綺麗。“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容，如存而顯之，即以華奕照耀，動天人之際矣”。(《明詩評選》卷五)這也即是說，天地間蘊涵著無盡之美，有待于情感細膩的人去發現，詩人創造需人的情感與自然融合為一，由此生成自然之美才是動人心魄的。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過：“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由此可見，中西方詩人都強調了一個“真”字，即自然的人性流露，這是一種人類共同追求的情感，所以真正優秀的作品都應是能引起人類情感共鳴的“真”作品。“真”是那些杰出作品最好情感的形式化(詩化)，日常情感以詩化的形式表現出來才有審美價值。在他看來，“真才子，真詩人必不入絢爛”(《明詩評選》卷四)，佳詩“平緩中自有生氣”：“平情說出，群怨皆宜。”(《明詩評選》卷二)。他曾這樣評價陶淵明的《飲酒》：“《飲酒》二十首，猶為泛濫。如此情至、理至、氣至之作，定為杰作，世人不知好也。”(《古詩評選》卷四)。此外還有“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國”，“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不與相融洽。一語出時，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懷來而景相迎者也。“日暮天無云，春風散微和”想見陶令當時胸次，豈夾雜鉛汞之人能做此語?從他的這些評語中，可以看出王夫之崇尚真性情，凡有真性情者，必有一顆“素心”。素心者一大特質是不為物所牽絆，超越凡俗之物，心靈才能獲得最大程度的“真”與“自由”，只有這樣，詩人才會發出自己內心的聲音，才會有“獨至之情”。顯然，他所推崇的陶淵明、謝靈運都有一顆“素心”。他曾評道：“陶、謝以下，不聞寄托之音久矣……深思遠情，正在素心者……心理所詣，景自與逢，即目成吟，無非然者，正此以深人之致。”(《古詩評選》卷五，江淹《無錫縣歷山集》評語)。

從源頭上來看，王夫之所推崇的“真”乃是傳統“文如其人”說的繼承，不過是他對“真”的內涵做了更為明確的界定而已。即文藝美學中的“真”乃是指文藝作品要具有“真情”、“真事”、“真道德”。王夫之評陶潛《飲酒二首》中之“幽蘭生前庭”一首謂：“真理、真詩”。淺人日讀陶集，至此耕作，則全不知所謂，況望其吟而賞之?(《古詩評選》卷四)所說明的，也就是這一意思。朱光潛先生也說：“‘真’字是陶淵明唯一恰當的評語。”

二、文學上的接受

(一)平淡自然之風

在王夫之的著作中，他的詩評有《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那他是用什么樣的標尺與眼光去裁度那些詩的呢?他心目中的好詩又是什么標準昵?個人認為，可以通過他對一些詩歌的評價來把握他對佳作的界定。如他評陶潛《歸田園居》中寫道：“平淡之于詩，自為一體；平者取勢不雜，淡者遣意不煩之謂也”(《古詩評選》卷四)。又如：“平而遠，淡而深，似此亦何嫌于平淡!”(《古詩評選》卷四陶潛《飲酒》評語)。再如：“森森散雨足”佳句得之象外，然庸人亦或能已，每一波折，平平帶出，令讀者如意中所必有，而初非其意之所及，則陶謝以降，此風貌矣(《古詩評選》卷四)。王夫之在他的詩學著作中所點評的風格特征有很多種類，如平淡、神韻、雄渾、自然、含蓄、悲壯、綺麗、高古、簡約、空微，等等。他最重視的風格類型是平淡、神韻和悲壯。

既然平淡是王夫之最為看重的詩學原則之一，那么“平”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詩以“平”為手法，為語勢，通常生成“平淡”風格。一代文豪蘇軾就主張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并以陶詩為“平淡”楷模。王夫之對此也是極為認同，由此可知，他評價詩歌的標尺，同時，他也明確地把“平淡”列為一種文體風格。

關于平淡的確切內涵，可以從王夫之評張協《雜詩八首》之八體味出來，“愈平則愈不可方物，讀前一句真不知后一名，及讀后一名方知前句之生，此猶天地寒暑，物之生成，故日化工之筆”。(《古詩評選》卷四)。這里的“天地寒暑，物之生成”，指的是一切自然而然的現象，“化工之筆”則是充滿一種神秘的色彩，埋下讓人頓生聯想的伏筆，這便是“平淡”，如晴云出岫，舒卷無定質。如此便不難理解他推崇并接受謝靈運、陶淵明的詩歌了，而且在評詩時常以陶謝并稱來論證自他的觀點。更深一層來挖掘一下他為什么推崇此種風格的原因，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由他隱居深山的逸民心態決定的。明清易代則是一劑催化劑，加速了王夫之心中對隱士生活的向往。

個人認為，“隱”這顆種子，在古今許多詩人心中都曾扎根過，只是有些詩人把它喚醒，還有些詩人則讓它休眠。這都與時代的大背景與個人的遭遇息息相關。縱觀古今之人的思想與言行，儒釋道是相互轉化的，沒有一種思想是永遠地居于一個人的頭腦中。在春風得意時，人們往往選擇儒家，希望建功立業，即儒教治世；在求而不得的時候，又多會選擇道家，以退一步的姿態來安頓自己的靈魂，即道教治身；在悲觀絕望時，人們會傾向把自己看成佛家弟子，看破世間的一切，花開、花落。心皆不動，即佛教治心。陶“隱”是道家哲學最完美的實踐和最完善的超越，是中國哲學的一大成就。王夫之把自己放在道家的旨歸中，用“隱”來換一種姿態看人世。這與他仰慕古代高沽之士是分不開的。在他的詩文中也可隱約品出平淡之味。

比如《和白沙懷古》“伏羲枕上皇，靖節不荒唐。澆酒中猶濕，當籬菊已香。云飛從鳥倦，苗長記農祥。天地悠悠里，春風正未央。”陶潛曾在《與子儼等疏》中有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袒露躬耕田園時的恬淡超脫、平和淡泊的心態。王夫之在此詩中體悟出陶淵明的心態和人生情趣，詩的風格平淡自然，也寄托了一份想與陶淵明一樣擁有一顆淡泊之心的向往。這首是詩不僅提到靖節、羲皇等與陶淵明相關的事典，而且在文化意向與營造的氛圍中都追慕陶淵明的風格與審美范式。籬菊、酒、葛巾、飛鳥、綠苗，這些都是極為尋常的客觀事物，但平淡的事物往往更能動人心魄，所以，王夫之欲在平淡中品味人生的“真”意。再如：詩歌《湄水月泛同芋巖》“泛宅非今日，清歡任偶攜，灘光月影上。山色晚霞西，極目隨移棹，生涯試杖黎。江洲無載酒，還似武陵溪”與陶淵明一樣，王夫之身居喧囂世俗的“人境”，卻能以平常心處世待物。在南岳居處逍遙自在地飲酒吟詩，他仿佛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物我兩忘，平淡中道出，意蘊十足。此外，《夏夕》這首詩：“西清開一曲，明綠半溪深。白鳥回峰碧，青林渡水陰。荷輕初露墜，風定暗香侵、隱幾吾生事，蕭然不自今。”細品一下，呈現在眼前的其實就是詩人用淡定的心勾勒的一幅青山綠水畫，洋溢著生機的同時也包含著詩人的一顆歸隱的“素心”。王夫之的平淡之風體現了他以“適意”為人生準則，鄙棄功名利祿，委運順化。真正用生命來體現、融化陶淵明的精神與心態。他評陶潛《讀山海經》：“此篇之佳，在尺幅平遠，故托體大。”如此評語，足見他對此種詩境的推崇。

(二)“神理”精神的滲入

“神理”說是王夫之詩歌美學思想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在其詩論著作《姜齋詩話》以及《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中使用頻率是相當高的。神理并非神妙之理，而是心之神與物之理的融合。

關于神理的美學淵源，最早出現在莊子的寓言故事“庖丁解牛”中。庖丁對文惠君說：“君之所好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似乎天理……因其固然……。崔海峰先生認為，庖丁游刃有余的自由境界主要特征是：以“道”超越了“技”，以“神”(專注的，不受功利束縛的、富于直覺的精神)超越了五官感覺。不脫離“物”而有合乎固然之“理”，這樣，神與理順其自然地通融契合。不僅莊子對“神理”有獨特的感觸，南朝宗山水畫家宗炳也對此有自己的見解：“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在，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巖，何以加焉。”這即是說明了在主體用雙眼與心靈真正感受萬物時，會達到一種神思超絕的境界，上面提到的莊子與宗炳對“神理”的觀念對后人有很大的啟示意義。然而，真正使神理成為美學范疇的是劉勰，他在《文心雕龍》中7次直接運用神理一詞，一次直接運用神道一詞，劉勰所說的神理既有神妙之理層面上的，也有神理契合層面上的。他曾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文心雕龍·神思》這兩段話雖然未提“神理”一詞，卻有神理之義。

崔海峰先生認為：“在漢以前，“神道”、“神理”、帶有濃厚的易學色彩，與詩學沒有多大關系。魏晉六朝時期，由于玄學和佛教等方面的影響，“神理”成為士人常用的詞，從它能夠多次入詩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六朝以后，“神理”一詞在詩學、美學論著中并不多見，真到明清時期，它才真正成為通用的、流行的，在涵義上約定俗成的核心范疇。”由崔海峰先生這段話可以看出，魏晉六朝時期，神理還是大量存在于詩中的。陶淵明的詩就很多蘊涵著神理之境，這為王夫之所欣賞與追慕。如他所說：“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凈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著，就一氣中駘蕩靈通，句中有余韻，以感人情。”又論陶潛之《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云：“通首好詩，氣和理勻，亦靖節之僅遘也。‘鳥弄歡新節，泠風送余善’自然佳句，不因排撰矣。陶此題凡二作，其一有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乃生入語。杜陵得此，逐以無私之德，橫被花鳥，不競之心，武斷流水。不知兩間景物關至極者，如其涯量亦何限!”(《古詩評選》卷四)。船山還評陶潛《擬古》詩云：“‘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摘出作景語，自是佳勝，然此又非景語，雅入胸中勝概，天地山川無不自我成其榮觀，故知詩非行墨埋頭人所辦也。”足見，王船山推崇“神理”之意蘊無窮，托體廣大，在他自己的詩中，也有體現這一境界的，如《桃塢》“曳杖行何適，桃花一塢紅。回塘積落英，從君識東方風。”淡淡寫來，入情入神，讓人遐思無限。再如《觀生居》：“寒月出東嶺，流水入淺廊。萬心函片響，一縷未消香。”詩意蘊渾厚深邃，詩的末句更是畫龍點睛，有一種言已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期待夾雜在里面。

要之，王夫之從陶詩中吸取了“神理”的精神，并在其詩與詩評中得到體現。如他評李白的《春日獨酌》云：“以庾、鮑寫陶，彌有神理。‘吾生獨無依’，偶然入感，前后不刻畫求與此句為因緣，是又神化冥合，非以象取。”(《唐詩評選》卷四)可見船山對陶的神理精神接受之深入。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詩文在一代代文人的繼承中不斷被豐富，擁有了更多的文化內涵與意義。王夫之作為清初思想大家，用自己的詩歌實踐著對陶淵明的繼承，可是說是寫下清初接受陶淵明不可磨滅的一筆。

作者簡介：

夏正亮(1984－ )，女，漢族，湖北荊州人，東華理工大學研究生。

黃建榮(1954－ )，男，漢族，江西臨川人，東華理工大學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