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忘卻的紀念:澳洲白人與土著的歷史記憶

凱特·格倫威爾(Kate Grenville，1950年－ )是澳大利亞當代著名的女作家，也曾是創意寫作的教師。1984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有胡子的女人》令其名聲大噪，隨后她的兩部小說《夢之屋》(Dreamhouse)和《麗蓮的故事》(Lilian's Story)被搬上銀幕。寫于2005年的《神秘的河流》更為作者帶來諸多的獎項：獲得2006年的英聯邦作家獎和澳大利亞克里斯蒂娜·斯泰獎，同年還獲得布克獎和澳大利亞邁爾斯·弗蘭克林獎提名。小說書名，“源自1968年澳洲人類學家史坦納(W.E.H.Stanner)在澳洲廣播公司舉辦的‘波義爾年度演講’上所說的一句話：‘在澳洲歷史上，有一條神秘的血河，也就是由白人與原住民之間的關系所構成的一條血河。’”作家亦坦承小說中摻雜著自己祖先的遭遇與經歷，他們也是從英國流放到澳洲并在澳洲艱難開拓。“這是一個認同、歸屬、機會和擁有的獨特故事，講述的是驚心動魄的跨文化融合，以及族群相處所不能避免的疏離及命運。”

一、黑與白的碰撞

《神秘的河流》中，主人公索尼爾因犯盜竊罪被流放，妻兒隨行。土著與白人的第一次遭遇發生在索尼爾乘船在海上顛簸大半年后，終于抵達新南威爾士的流刑地的第一個晚上。長途勞頓與陌生惡劣的環境令他輾轉難眠，漫步到棚屋外面，卻看到一個手拿長矛、赤身裸體的土著黑人，黑人因新移民粗魯、不友好的態度而顯得“憤怒”，索尼爾因對妻兒安全的擔心而“怒火直沖”，產生緊張焦慮的情緒與恐懼感。索尼爾回身看妻兒時黑人悄然離去，雙方對峙因此結束。但顯而易見其首次交鋒是充滿敵意，不歡而散的。

土著與白人的交往也有著短暫的友好的一面。“那些男人們從不過分接近索尼爾和他家里的人”，“但是女人們卻常常和薩爾打交道”，“每次經過的時候，她們還大聲喊著跟薩爾打招呼”。(193)薩爾甚至成功地和她們做了一筆交易：用一卷糖和一頂帽子交換黑女人的一只木盤子。白人的衣物飾品讓土著感到好奇，而土著傳統原始的工藝令白人著迷。索尼爾的兒子迪克有時會跑到黑人那邊，和黑孩子“一起跑著、叫著、笑著，儼然就是他們的一個小兄弟，只是膚色比他們稍淺一些。”(205)黑人對白孩子一視同仁，寬容地接納他。索尼爾去黑人營地找他，看到孩子們圍在鮑勃身邊看他表演鉆木取火。原始而簡單的方法令索尼爾和迪克稱奇，被一群黑人包圍著的白人也萌生了新的認識，“皮膚就是皮膚，他們的皮膚和自己的一樣，都長著毛孔和汗毛，還有色斑。在這里只能看到黑色的皮膚，黑色好像一下子就變成了皮膚原本該有的顏色，這速度快得讓人吃驚。”(208)土著文化與白人移民文化不可避免地彼此交流、互相影響。

無論白人是否認同，土著都是澳洲最初的主人，他們對澳洲的土地、氣候、生態了如指掌，生存有道，不用整日在田間勞作就可獲得充足食物。他們“悠閑地走進樹林，出來的時候腰上就已經掛著食物了”(196)，其對這片土地的認識遠比白人深刻得多。在綿綿細雨到來之前，他們組織古老的祈禱儀式，焚燃草木，細雨滋生的嫩草吸引袋鼠前來覓食，他們再伺機捕獵。這讓索尼爾不得不佩服，因其引以自豪的先進武器——火藥和槍卻不敵土著的長矛木棍，未能帶來鮮肉。他們只好依靠土著鄰居來改善伙食：用面粉換來一塊袋鼠肉，暫時忘掉干得掉渣的玉米面包和變味兒的腌豬肉。長期的接觸讓索尼爾意識到“黑人與白人一樣，也是農民”。“在這群赤裸裸的野蠻人的世界里，似乎每個人都是貴族”(223)，黑人的世界簡單而又和諧，人人平等，他們對物質需求少，更沒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貪婪，大部分時間用來享受天倫之樂。他們心靈手巧，用幾片樹皮手工做成的筏子成為渡河的交通工具，可以載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河上顛簸卻不會傾覆：黑人營地的屋子構造巧妙，帶葉子的樹枝摞在一起就可以被他們搭成屋頂。原生態的歌聲沒有曲調但高亢有力，像教堂里的圣歌，“一直觸及到人的內心深處”(233)，強勁有力的舞步傳達著內在的高貴與威儀。

黑人再普通不過的族群聚會也令白人不安，內在的威懾與威儀令白人移民草木皆兵；白人的一舉一動也在黑人的監控中。在土著文化與白人移民文化不斷交鋒中，在最初的殖民階段，在生存資料的失去與獲得的沖突中，和平共處是很奢侈的事情。隨著矛盾的激化，一場生與死的搏斗無法避免。

二、生與死的搏斗

小說中澳洲殖民者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斯邁舍、韋伯、賽吉提、丹之流，他們視土著為“野蠻人”，比他們這些犯人還低賤。斯邁舍殘忍地砍下偷他東西的黑人的手，還洋洋自得地拿給布萊克伍德和索尼爾炫耀；韋伯稱黑人為寄生蟲。像老鼠一樣都是害人的家伙；當黑人拒絕遷離，他們就采取武力和下毒藥等卑鄙手段驅趕；第二類是布萊克伍德、赫林太太和迪克等，他們對黑人友好，也想方設法與土著和平共處，布萊克伍德還和一位黑人婦女生了一個混血的女兒；第三類是索尼爾之類，他們本質上不算心狠手辣，但時常漂移在前兩類人的中間地帶。出于本意，他們不愿采取極端措施，不愿屠戮，但在第一類極端種族主義者的煽動下，他們會加入殺戮的隊伍，再用余生來懺悔和贖罪。

但多數白人對黑人是歧視的，認為他們是“野人”、“食人族”，“未開化的”、“好戰”，詆毀之詞不勝枚舉，連小孩子都擔心“那些野人”會不會把他們吃了。他們有自我優越感，自認為比黑人高一等。在薩爾的酒館門口，人們會圍觀，“看著那個比他們身份還低劣的黑家伙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歡呼聲此起彼伏”。(87)白人戴著有色眼鏡觀察這些黑人，就像觀看馬戲團的馴獸表演，對他們沒有一絲尊重。索尼爾航行回來，當威利急沖沖地告訴他黑人來過時，映入他腦海的情形是這樣的：薩爾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已經死了，但眼睛還沒有閉上，望著天空。瑪麗在她旁邊，身上的血已經被黑人們吸干了，一堆碎布片靜靜躺在地上。黑人們還剝了巴布和約翰尼的皮，把他倆切成片活生生地烤著吃了。這是黑人們最喜歡的食物。(185)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人以訛傳訛，對黑人形象及其本質刻意地丑化與扭曲。

不同的是，在最初的遭遇中，黑人消極避讓，內心的淳樸與普良決定他們在有先進裝備和現代文明的殖民者面前逐漸處于劣勢。在白人殖民者不斷增多的情形之下，黑人的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他們生活在森林里和海灣附近，居民區還沒有擴展到那些地方。一旦有新到達的人們接近，他們就會撤離到更遠的地方。”(87)他們是生活在暗處的人，想遠離紛擾與事端，也想避開白人殖民者，所以一讓再讓，一退再退，不得不放棄自己曾經的家園與開墾的土地。作家筆下土著對外來者有著一定的開放態度，索尼爾發現“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黑人們認為那些地方是屬于他們的。他們用籬笆圍起一片地表示這是我的，沒有建一棟房子表示這是我們的家，也沒有開墾田地或畜養牛羊，以示我們曾在這里付出了勞動，灑下了汗水。”(88)在其質樸的原始觀念里，尚未形成私有與占有的概念。“就算黑人們知道這個白人就在一邊站著，他們也不會在意。”(236)白人卻在意甚至敵視黑人的存在，庸人自擾，為自己強加臆想的對手和敵人。“樹上掛著的那個東西既不是稻草人，也不是什么野豬，而是一個黑人的身體。那人渾身肌肉發脹，綁在腋窩處的繩子深深地勒進腫脹的肌肉里，耷拉著腦袋。那人已經面目全非了，唯一能看清楚的是那兩片海綿一樣粉色的嘴唇，嘴巴里塞滿了玉米穗子。”(99)這是白人對偷他們玉米的黑人的懲罰!多么具有諷刺意味，此時的執法者不正是彼時因為偷竊而流放到這兒的嗎?他們沒有資格如此殘忍地對待這些黑人正如布萊克伍德嘲諷自我標榜為“誠實正直”的斯邁舍：“你又不是從沒干過偷雞摸狗的事兒”。(162)這些殖民者從黑人手里明偷暗搶的土地、生產資料還少嗎?他們又應怎樣償還?

更滅絕人寰的是殖民者實施種族滅絕的手段。當索尼爾駕船登陸黑鬼溪時，原來的熱鬧已不復存在，寂靜的可怖。煙霧繚繞的炊煙早已消失殆盡，到處是凄慘的死尸：有男人、女人和小孩。他們死時毫無防備，毫無還手之力，在嘔吐中痛苦地死去：有人在他們飲用的河水里下毒。是“文明”的白人賽吉提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結束了這些土著的生命!其他黑人不會放過殺害族人的劊子手，他們報復性地抓住賽吉提，用長矛刺穿他的內臟，燒毀他的房子。在溫莎的醫院里，當醫生拔出他身上的長矛時，慘叫聲整個鎮子都能聽到。他沒有好下場，為自己的劣行付出生命的代價。賽吉提之死更激化了土著與白人的矛盾。

其他白人決定盡早采取行動，趕在黑人動手之前先動手，殺光黑人。族群間的生死之戰一觸即發。最慘烈的一幕是白人乘船偷襲黑人營地。凌晨兩點，黑人營地一片寂靜，他們還在睡夢中，沒有覺察到厄運的降臨。隨著一聲巨大的槍響，所有的白人都開始沖黑人的房屋開槍。就連婦女與小孩都不放過。有一個女人想躲進樹林，背上卻被刀切開一道血紅的長口子，她顧不上自己的疼痛，想趕緊抱起剛才受傷時失手掉在地上的孩子，可一白人卻搶先趕到，用刀砍掉孩子的頭，還一腳踢開落在靴邊的頭顱。任何母親讀到此處都會不禁潸然淚下!推斯特面對手無寸鐵的婦女毫不手軟，“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使勁往后拉，揮起刀割向她的脖子，就像正在宰殺他家里的一頭豬”(298)。索尼爾的仆人丹聽到嬰兒的哭聲，提著棍子就去砸直到結果了這個小生命。當然土著人也不會束手就擒，斯邁舍就被長矛刺穿后背而死。一個面露恐懼與憤怒的小男孩用長矛刺中推斯特的太陽穴。雖然此次戰斗雙方各有傷亡。但黑人無疑是處于劣勢的，幸存下來的沒有幾個。“黑人們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一片廢墟之中”(302)，慘不忍睹，血流成河。是那些白人殖民者挑起并制造了這場十惡不赦的血案!濃濃的血腥味令人窒息，而這場殊死搏斗是對人性最真實、最深刻的透視與叩問。

三、勝與敗的缺失

古人云：“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但在土著與白人的戰斗中并沒有真正的“王者”。賽吉提因在黑鬼溪投毒藥死了那里的黑人，其他的黑人就采取報復行動，讓他在痛苦地死去。在最后一戰中，白人中的極端分子斯邁舍，正如赫林太太預言的那樣，沒有好下場，遭到報應，成為黑人的“矛下鬼”；黑人也慘死不少，包括婦孺。黑人在惡戰之后都撤退到總督劃分的保留地里但他們并未如白人預計地那樣滅絕，也未徹底失去黑人的特征。在保留地里，“追逐嬉戲的孩子隨處可見，盡管中間有幾個比其他孩子的膚色要淺一些，但他們依舊屬于這個種族卻是毫無疑問的。不管怎樣，黑人們好像根本不會慢慢消失。”(321)孩子承載著希望，黑人作為一個種群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其客觀存在是不容否認的，他們的生命力同樣頑強，不斷繁衍發展，生生不息。正如幸存者杰克那樣，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再回到這里，因為這是“一片與他的血肉和靈魂融為一體的土地”(323)。黑人從未從靈魂深處割斷與這片土地的聯系，也從未失去他們的精神家園。

自此土著人從中心走向邊緣，白人則從邊緣走向中心。黑人再未騷擾白人住戶，白人移民在河道邊“莊稼豐收，家園興旺，河運貿易也很紅火”(307)。即使這樣他們也無法安居樂業，家運亨通的索尼爾惶惶不可終日，擔心黑人突襲，他選擇在高地建房；清除別墅周圍的灌木，未留下藏身之地：偌大的院子只留下一扇深嵌在墻內的矮門，還要人在門口把守；院墻和房頂一樣高，石墻壁有半碼厚；樓梯處還設計了架槍管的縫隙。他的豪華別墅儼然成為軍事防御用的碉堡。活脫脫一個個“裝在套子里的人”。在封閉的空間里，他們能幸福地生活嗎?迪克幼小的心靈已有善惡之分。他在騷亂之后離家出走去陪伴布萊克伍德，不原諒父親等人對黑人的屠戮，他不愿再認也不愿再看到這個父親，每次探望母親也避開他。索尼爾每次探望昔日好友布萊克伍德，，也不受歡迎，朋友不肯和他說話。他悵然若失，“有些東西他已經失去，失去之后他才懂得珍惜”(320)。丈妻關系在那次夜襲之后亦發生微妙變化，親密不再，“沉默的空間”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每一次拿著望遠鏡眺望家對面的山崖，他就幻想著那里仍生活著一群黑人，但每一次都會失望，更空虛，“全然沒有勝利的感覺”，心中更產生一絲悔意，“太遲了，太遲了”，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也許會作出不同的選擇，但此時“凝視著望遠鏡中的事物是唯一能給他內心帶來平靜的方法”(328)。

失去了珍貴的親情、友情和愛情，索尼爾之類能稱為“勝利者”嗎?布萊克伍德常說“付出多少，就得多少”，其實更像在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索尼爾播種的苦果也只有他自己慢慢消化。正如畫匠為他描繪的畫像透露出他是“一個對生活感到困惑的男人”。在“土地夢”、“殖民夢”得以實現，衣食無憂，躋身富人一族之后，他無時無刻

不生活在懺悔之中，他仍是精神上的窮人和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四、結語

郭英劍教授在中文版譯序中寫道：“只有在事情徹底過去后，人們才真正能夠去反思過去的歷史，才會有懺悔和悔恨，乃至生出對人生的無限感慨……對于殖民主義，責難和批判是必要的，但若僅停留在責難和批判的層面，可能無助于人們去思考殖民主義的歷史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其背后復雜的機理何在，從而難以找到殖民主義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世界各地發生的內在原因。”(4)歷史的悲劇不能重演，無謂的流血不能再延續。格倫維爾曾坦承她之所以寫作是要探究思想，她不喜歡刻板的說教，更樂于在人類經驗中嵌入自己想表達的思想。她在小說的扉頁寫了這樣一行字：“此書獻給澳大利亞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土著居民。”作為白人作家，她以后人與旁觀者的身份，以公正的態度重新真實地書寫了澳洲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歷史，顛覆了其他白人作家對白人及白人文化一味的標榜和對土著人及土著文化一貫的詆毀，其作品是深刻的，有著正義的道德理念與高貴的人性光芒。她并非要激起新的種族矛盾，而意在讓白人與土著的后代子孫忘記那段血雨腥風的歷史，放下彼此的仇視與敵對，但要記住那段歷史為人們帶來的沉痛教訓及思考。“逝者已矣”，生者應幸福地活下去，無論何種民族，何種膚色，大家都是一個共同體，更應以平等的視角看待彼此，這在仍充斥著種族歧視與沖突的今天不無教益。

作者簡介：

倪云(1977－ )，女，河南信陽人，鄭州大學外語學院講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