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是美國歷史上著名的散文家、思想家、詩人,是19世紀美國超驗主義文學運動的領(lǐng)袖。馬修·阿諾德在其題為《愛默生》的一次演講中曾對愛默生作過如此評價:“愛默生雖稱不上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偉大的作家或文豪,也算不得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但是,愛默生卻比偉大的詩人、作家或哲學家對于人們的意義都更為重大……愛默生的《論文集》則是19世紀最重要的英語散文作品?!薄墩撐募分饕ㄗ髌贰蹲匀弧?、《超靈》、《自助》、《歷史》等,其中《自助》一文是愛默生超驗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其散文風格的代表作?!蹲灾芬晃淖允贾两K回蕩著對個人超越偉人、超越社會、超越歷史的自立精神的呼喊,其間散發(fā)的超驗主義靈光足可使一向屈從于權(quán)力、湮沒于常規(guī)、受制于傳統(tǒng)的個人猛然警醒而重新認識自我價值。
“互文性”(Intertexuality),這一概念首先由法國符號學家、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在其《符號學》(Semioties)一書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gòu)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化?!痹谖谋镜膶用妫盎ノ男浴睆娬{(diào)一個文本與可以論證的存在于此文本中的其他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敘事學家杰拉爾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在《敘事學詞典》(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中給“互文性”定義如下:“互文性就是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它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依據(jù)這種關(guān)系才可能理解這個文本。”鑒于《自助》一文撲朔迷離的思辨和非邏輯的、跳躍的文字表達風格是造成讀者理解其文本意義的最大障礙,以互文理論為指引找回彌散于愛默生的其它散文中的那部分意義,將有助于揭示《自助》的深刻內(nèi)涵,重建其文本意義。
一、偉人的光環(huán)與歷史的構(gòu)建
《自助》對于個人與偉人的關(guān)系作了深刻的剖析,籠罩于偉人頭上的光環(huán)曾使普通人自慚形穢,他們在對偉人的業(yè)績津津樂道之時卻迷失了自我的方向,喪失了自我的前進步伐,“人總是膽小怕事,內(nèi)疚于心”:“他再也沒有剛強的氣質(zhì)了,他不敢說‘我認為’,‘我就是’,而是一個勁地援引圣賢之言?!睈勰詰岩傻恼Z氣責問蕓蕓眾生:“為什么要對阿爾費烈德、斯堪德貝和古斯塔夫奉若神明呢?就算他們功德蓋世吧,難道他們窮盡了天下的恩德?”然而,愛默生并不是一個趾高氣揚的個人滿足者,他的個人主義思想與英雄價值觀并不脫節(jié),也從來沒有否認偉人的巨大價值,“一切歷史都很容易把自己分解為少數(shù)幾個堅強認真之人的傳記?!彼斫鈧ト顺删捅澈蟮目嘀院蛡ト颂煨灾械膱?zhí)著與孤寂,“要偉大就要遭人誤解”,“人一定要頂天立地,使周圍的一切環(huán)境顯得無關(guān)緊要。”愛默生還告誡人們:“每一個偉大的人物都是無與倫比的”,“研究莎士比亞永遠造就不出莎士比亞”,“堅持你自己,永遠不要模仿?!睈勰挠⑿蹆r值觀是既辯證的、也是能動的,他深知歷史的每一步前進都是下一次前進的準備,“偉人之所以存在,是為了有更偉大的人出現(xiàn)”。著名物理學家牛頓曾經(jīng)說:“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边@句話有著深刻的辯證思想,為愛默生的個人主義思想和歷史觀做了最好的注解:個人的行動始終須以特點的歷史為支撐點,而更重要的是,個人不能做匍匐于偉人前的奴仆,而要站在偉人的肩膀上?!白孕攀怯⑿壑髁x的精髓。”一語道出了偉人精神的實質(zhì),社會前進的力量就在于每一個體成員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從前人的思想行動中吸取經(jīng)驗,不做機械的模仿,而是勇敢地在無人涉足的地方找到歷史的新起點。
盡管愛默生在其散文和演講中很少舉一些復雜而冗長的事例去證明什么,但他敏銳的洞察力卻使他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人類歷史的普遍事實:“我們的時代和歷史,幾千年來并非仁愛的歷史,而是自私的歷史……看看這個由勞動著的男女組成的廣闊社會吧。我們?nèi)斡蓜趧诱呤谭钗覀?,卻不與他們同住,在街上遇見他們甚至連招呼也不打。我們不贊美他們的才能,不為他們的好運氣感到喜悅,不培養(yǎng)他們的希望,也不在集會上投有利于他們的票?!蓖高^愛默生的批判性歷史觀不難發(fā)現(xiàn),它與愛默生的英雄主義價值觀是相輔相成的,其實質(zhì)都是對自立精神的贊揚:沒有對民眾自立精神的肯定,社會歷史將是一灘死水。
二、社會的密謀與成規(guī)的鞭笞
盡管愛默生的《自助》寫于資本主義上升時期這一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其所倡導的自立精神,卻以其無所不容的心靈體系而超越歷史和時代的局限,具有形而上的哲學意義?!袄^續(xù)維護一座僵死的教堂,替一個僵死的圣經(jīng)社會賣力”使個人變得碌碌無為,喪失創(chuàng)造力,是愛默生所譴責的行為,因為“社會處處都在密謀對抗每個成員的陽剛之氣……順從是求之不得的東西,自助則是他深惡痛絕的東西?!痹凇度祟愇幕费葜v中,愛默生對社會大聲斥責道:“正直、理性、高貴的人,世界的掌握者,無處可見,相反一個畸形的社會公然放棄可能的完善目標,而百般壓制民眾的呼聲。把矛頭指向民眾的喉舌……一個普遍的妥協(xié)原則席卷了每個個體。在一個毫無根據(jù)的常規(guī)橫行暴政之下,任何個人、個人的意志和性格變得毫無價值……”對于社會與成規(guī)強加給人的“黨派的囚服”以及違反天性的“最溫順的蠢驢似的表情”愛默生予以無情的諷刺。對于在社會中如何保持個人意識,愛默生提倡的行為準則是“我要做的事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而不是人們所想的事?!比欢?,由于不順從成規(guī),持有不同見解,“世人就對你橫眉冷對,要對你橫加鞭笞”。愛默生認為“寬大的襟懷和宗教的修養(yǎng)”是對付社會群魔的最好辦法。
當社會的運作一旦變得機械化、公式化,而使得“我們總是要求前后一致;把我們過去的行為奉若神明”時,愛默生大聲呼吁人們果斷地拋去“記憶的死尸”,就像約瑟丟開淫婦的衣裳那樣。不僅如此,愛默生還大聲倡導社會改革,在《人即改革者》的演講中,他說:“我們要讓這世界不只適合古人,更要適合我們自己……人到底為何而生?只是為了做一個改革者,做一個重新改造前人產(chǎn)品的創(chuàng)新者,一個謊言的否定者,一個真理與美的恢復者?!?/p>
三、個人的天性與心靈的召喚
“相信自己”是自立精神的本質(zhì)要求,是愛默生《自助》一文的內(nèi)核,而做到“自立”的關(guān)鍵則是順應(yīng)個人的天性、傾聽心靈的召喚,而寂靜時刻最能聽到自我內(nèi)心的聲音,且不被周遭世界的嘈雜所紛擾,所以愛默生說:“我喜歡禮拜式開始前沉默的教堂勝過任何布道”,“一個人應(yīng)當學會發(fā)現(xiàn)和觀察從內(nèi)部散過他心靈的微光,而不是詩人和圣賢的太空里的光彩?!睈勰J為個人是宇宙的中心,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出自己的價值,“一個真正的人不屬于別的時間與空間,而是萬事萬物的中心,他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有天性自然。”“時間與空間只不過是眼睛造成的生理顏色,而靈魂卻是光明;它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是白晝,它在哪里消失,哪里就是黑夜。”
對于個人應(yīng)有的行為準則,個人的前進方向,愛默生的立場是:“沒有誰可以違背自己的天性。他風發(fā)的意氣受他的存在規(guī)律的牽制,猶如安第斯山和喜馬拉雅山盡管重巒疊嶂,在地球的曲線中仍顯得微不足道。無論你怎么估價、考驗一個人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的性格就像一首離合體或亞歷山大體詩歌”,“凡是低于永恒法則的法則我決不服從”,“凡是使我由衷地高興的事,心靈委派的事,我都愿意做?!睈勰暂喆骄€的比喻巧妙地說明了個人自我天性發(fā)展的基本原理就是順其自然:“最好的船只的航程也是千曲百折的。如果從遠處看這條航線,它就變直了,接近了平均趨勢?!比绻麄€人因不能把握自己使天性遭到扭曲,或以扭曲的天性行事,其命運就會如同海上直行的船只,注定要觸礁。
愛默生的“自立”不是機械的遺世獨立,而是精神的徹底提升,是社會有效溝通的真正條件,而社會每個獨特個體的有效溝通則是自由健康的個人主義的最適宜溫床。正如愛默生所言:“一個人就是一捆關(guān)系,一團根蒂,從這兒開出的花,結(jié)出的果,就是世界。”而“沒有世界,人就無法生活?!彼^自立精神“不過是指一個有運作力的信念:自我具有內(nèi)在的認識真理的能力,只需要拿出足夠的探索勇氣,即使冒著被周圍大眾嘲笑的危險。”因此讓我們不要再踏著偉人的足跡前行,而要同偉人融為一體,不要再返觀自己的腳印,而要抬頭看看天空的指明星,然后邁步去尋找平民百姓建構(gòu)歷史的權(quán)力?!拔覀兪穷I(lǐng)導,是拯救者,是恩人,聽從全能者的努力,向著混沌和黑暗挺進?!?/p>
四、結(jié)語
現(xiàn)象學文論家羅曼·英伽登(1893-1970)在談?wù)撐膶W的藝術(shù)價值問題時指出:“愉快完全是在藝術(shù)作品之外保持著。作品是某種超出我們經(jīng)驗及其內(nèi)容范圍的東西,是某種在與我們自己的關(guān)系上完全超驗的東西?!睆倪@一意義來說,愛默生的《自助》以超越時代的形而上品質(zhì)成為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思想與詩學話語的集中體現(xiàn)。《自助》一文中沒有對歷史史實的探幽入微,卻處處散發(fā)著對浩瀚宇宙的歷史哲思,沒有對英雄偉人的頂禮膜拜,卻時刻奏響著催人奮進的英雄號角,指引民眾前進的方向:它以入木三分的洞察力批判了社會成規(guī),然而其字里行間卻充滿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意在喚醒每一個沉睡于平庸狀態(tài)的靈魂,使其敢于向社會的密謀挑戰(zhàn)、向成規(guī)與陋習反擊;不僅如此,愛默生也指明了個人進取的法則是順應(yīng)自己的天性、傾聽自己心靈的召喚并采取果斷的行動。
《周易·系辭》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說法,所謂形而上者是無形的世界,形而下者是有形的世界。愛默生擺脫形而下的認識局限,以形而上的超驗觀來倡導個人主義,使《自助》一文克服了時代和歷史的局限性,其精神光芒不僅曾經(jīng)照耀美國穿越宗教與成規(guī)的迷霧,也必將繼續(xù)指引世界前進的腳步。
作者簡介:
楊東升(1971-
),男,山西省寧武縣人,山西省忻州師范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