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丘特切夫是俄羅斯十九世紀初并不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的詩人,他一生的作品并不多,詩人在長達五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只留下了三百多首短詩,而且詩人六十歲時,文學才帶給他榮譽,涅克拉索夫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稱他是“最有天才的詩人”,杜勃羅留波夫評價他說:“狂熱的激情,殘酷的才能,深沉的思索。這不是對純粹的詩學現象的思索,而是對道德問題,全社會生活利益的思索。”屠格涅夫在寫給費特的信中說:“關于丘特切夫,毫無疑問:誰若是欣賞不了他,誰就欣賞不了詩。”
確實如此,丘特切夫是“最深刻的俄國詩人”,是一個具有哲學秉賦的詩人,他把深刻的哲學思想融進他的自然風景詩中,創造了俄國詩歌史上一個獨特的現象——自然哲學詩,開創了哲學抒情詩傳統的先河,并被譽為“俄羅斯象征派的鼻祖。”
一、丘特切夫自然詩的哲學思想
丘特切夫的自然詩由自然風景和哲學思考兩部分構成的。結構獨特。詩人采用形象并列的手法,將詩從結構上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寫自然風景,第二部分進行哲理概括,從而使自然詩和人生聯系起來,并發現人與自然的某些共性,富于作品以內在的統一。如:《秋天的黃昏》:
秋天的黃昏另有一種明媚,/它的景色神秘、美妙而動人:/那斑斕的樹木。不祥的光輝,/那紫紅的枯葉,颯颯的聲音,/還有薄霧和安詳的天藍/靜靜籠罩著凄苦的大地;有時寒風卷來,落葉飛旋,/像預兆著風暴正在凝聚。/一切都衰落,凋零;一切帶著,一種凄涼的,溫柔的笑容,/若是在人身上,我們會看作/神靈的心隱秘著的苦痛。美好生活的感情。
丘特切夫的自然蘊涵著深刻的哲理,他從各個方面表述著詩人對人類、對自然界、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認識。他的詩充滿了原始的反抗精神,在他的詩中,夜與晝,死亡與新生交替出現。但最終是白晝戰勝了黑夜,光明代替了黑暗,新生的一代超越了死亡。在《日與夜》這首詩中,詩人把黑夜比喻成“無可名狀的無底深淵”,但當白天來臨時,它像一層金色的帷幕,將黑夜的無底深淵蓋住,白天最終超越了黑夜。它使世間萬物充滿了生機。《臘月的破曉》一詩中,“黑暗,不過幾個瞬息,就在大地上煙消霧散,白天的燦爛世界就突然在我們周圍呈現……”,這充分表達了詩人對光明的向往。
如何認識死亡、衰落與新生是丘特切夫詩歌的使命之一,詩人把死亡與衰落看作自然的過程,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詩人贊美死亡與新生交替的一刻,只有死亡才有新生。
請看詩人的《阿爾卑斯》一詩:
阿爾卑斯的雪山峻嶺/刺透了湛藍的夜幕,/峰巒睜著死白的眼睛/給人以徹骨的恐怖。/雖然都在破曉前安睡,/卻閃著威嚴的容光,/霧氣繚繞,崢嶸可畏,/像一群傾覆的帝王!
但只要東方一泛白,/死亡的瘴氣便消散,/最高的山峰像長兄/首先亮出它的冠冕;/接著,曙光從高峰流下,/把輔峰也都一一點燃,/頃刻間,這復活的一家,金冠并呈,多么燦爛!……
詩人指出:雖說這些雪山已經死了,卻還像“一群傾覆的帝王”給人以權勢之感。這個比喻立刻使阿爾卑斯山擴大為整個世界,使讀者想到全體帝王的覆滅,想到他們雖然還有權勢,還“可畏”,卻已經死了,只等待自然的程序來把它們根本消除。接著,詩中指明:世界雖然死亡,但在死亡的基礎上有新生:“只要東方一泛紅”,我們就看到一片重新形成的燦爛的風景。這篇詩的前后兩節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詩人把垂死的世界寫得陰森恐怖,而把新生的世界寫得歡騰可喜。這正是詩人對新世界的無比贊美。在《不眠夜》中,詩人同樣寫道:“但同時,新生的、年輕的族類,卻在陽光下生長和繁榮。”雖然我們這一代在“遠遠隱沒,逐漸暗淡。”
再看《在人類這株高大的樹上》這首詩,詩人將人類比喻成大樹,而把個人比喻成樹上的樹葉,人的生死就如同樹葉春生秋落一般,是自然規律,是不可抵抗的。
在丘特切夫的詩中,人與自然并不總是和諧的,人只是自然界的一個因素,世界是無窮的,而人對它的認識是有限的,在這個無窮的自然界中,人常常處于一種無能為力的境況。請看他的《從山頂滾下的石頭》一詩:
從山頂滾下的石頭呆在山坳,/它是怎樣落下的?如今已無人知道,/它的墜落可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還是一只有思想的手把它拋棄?/時光過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還是沒有人能夠解答這個問題。
詩人通過描寫人們無法解答一塊石頭如何從山上落下的這一簡單的問題,來說明人的認識永遠也不能窮盡自然的道理。
再看《好似海洋環繞著地面》,一葉小舟被波濤沖到無涯的大海。詩人把大海比喻成無底的深淵,而把人類居住的陸地比喻成一葉小舟,在大海面前,人類是多么的脆弱、無力,時刻都有被大海吞沒的危險。
此外,在《海浪的咆哮里》詩人把人比喻成“沉思的蘆葦”,人雖會思考能認識世界,但這種能力是非常弱小的。在《噴泉》一詩中,詩人把人的認識比喻成噴泉,不斷沖向未知的事物,但是,無論它升到怎樣的高度,最后都命中注定要摔向地面。升騰、墜落、升騰,如此循環往復,以至無窮。
由此可見,人要徹底認識世界是不可能的。
二、丘特切夫自然詩的寫作手法
丘特切夫的詩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一方面由于他的詩表達了一種復雜、痛苦、緊張以及人類探求和思索的力量,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另一方面,詩歌形式上的短小精悍,語言上的生動簡練也成為丘特切夫詩歌的另一特點。
丘特切夫的詩能以短小的篇幅表達深刻的哲理,這和他獨特的語言及寫作方法分不開。
詩是一種有聲的畫,動作是詩作特有的題材。丘特切夫的自然詩恰似一幅幅活生生的畫面,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我們先來欣賞一下他的《黃昏》:
好像遙遠的車鈴聲響,/在山谷上輕輕回蕩,/好像鶴群飛過,那啼喚/消失在颯颯的樹葉上;
好像春天的海潮泛濫,/夜才破曉,白天就站定——/但比這更靜悄,更匆忙,,山谷里飄下夜的暗影。
黃昏是時間上的一種概念,可是他卻把它寫成車鈴聲,寫成鶴群飛過后的啼鳴。使讀者立刻產生一種黃昏漸漸消逝的感覺。而且,從春天的海潮泛濫,破曉的短暫中感受到黃昏的靜悄和匆忙。多么美妙的畫面,詩人從聲響和動作中體會黃昏的靜謐和短暫。
在《靜靜的夜晚》一詩中,詩人寫道:
靜靜的夜晚,已不是盛夏,/天空的星斗火一般紅,/田野在幽幽的星光下,/一面安睡,一面在成熟中……/啊,它的金色的麥浪/在寂靜的夜里一片沉默,/只有銀白的月光/在那如夢的波浪上閃爍……
全詩描寫的是夏夜晚上的情景,詩中有星光、月光及金色的麥浪,一幅安靜、祥和的畫面,但田野并沒有停止它的生命的進程,它一邊安睡,一邊還在繼續成熟著,運動著。使人們從安靜中感受到了生命運動的強大力量。
丘特切夫自然詩的另—特色是詩人把人和自然結合為一個整體。采用擬人的手法,因此詩人筆下的大自然有著它自己的“心靈”、“意志”,和“愛情”,常常被寫成一個活的性格。例如《春水》一詩把春水寫成到處報信的人,“五月”則像一群孩子跳起的環舞;《冬天這房客已經到期》把春天的降臨整個戲劇化了,詩人把冬天寫成房客,雖已到期,卻死賴著不肯遷出,所以發脾氣,而春天卻來敲打窗戶,對冬天大笑。詩人最后寫春天終于戰勝了冬天,“她的面頰更紅潤了”。全詩讀起來就像春天與冬天在做游戲。而《楊柳啊,為什么你如此癡心》一詩中,詩人將楊柳寫成一個單戀溪水的人。此外,在《新綠》,《樹林被冬天這女巫》和《凋殘的樹林、凄清、悒郁》這三篇以樹林為描寫對象的詩中,這些樹林都各自具有不同的性格、歷史、遭遇和心情。這里雖然寫的是自然,在我們看來,卻好似寫出了戲劇中的人物。
丘特切夫在語言和形象的使用上,常常在詩的情景上進行無窮的轉化,使一首詩賦有無窮的情調和極為變化莫測的境界。
《海駒》這首詩是極為典型的一首。
駿馬啊,海上的神駒,/你披著淺綠的鬃毛,/有時溫順、柔和、隨人意,/有時頑皮、狂躁、疾奔跑!/在神秘的廣闊的原野上,/是風哺育你成長,/它教給你如何跳蕩,/又如何任性地馳騁!
駿馬啊,我愛看你的奔跑,/那么驕傲,又那么有力,/你揚起厚厚的鬃毛,/渾身是汗,冒著熱氣,/不顧一切地沖向岸邊,/一路發出歡快的嘶鳴;/聽,你的蹄子一碰到石巖,/就變為水花,飛向半空!……
初看時,這首詩的一切語言都是用來描寫一匹真正的馬;可是等我們讀到結尾一句時,才突然扭轉了過去的全部印象,原來它竟是描寫海浪的,被看作平凡的寫實的語言,這時變為非常有詩意了。寫實和象征這兩種境界同時并存,互相轉化。詩人賦予馬和海浪一系列相似的特征,但詩人并不僅僅是描寫馬和海浪,詩人是在描寫一個更高的境界——人的心靈,人的性格。馬和海浪恰如一個為理想而奮不顧身的人,他朝著自己的理想沖去,直沖到——“就變為水花,飛向半空!——”
丘特切夫語言的另一個特色是常常使用不同色彩的形容詞來修飾各種詞性。
詩人在《山中清晨》一詩中寫道:“一夜雷雨洗過的天空,漾著一片蔚藍的笑。”在《恬靜》中“灰藍色的煙從枝葉間不斷飄出。”《太陽怯懦地望了一望》中詩人把閃電寫成藍色,“看,烏云時時被劃破,馳過了藍色的閃電——”,而在《海駒》中,把海駒描寫成“披著淺綠的鬃毛”。再看《被藍色夜晚的恬靜所籠罩》的第一節:
被藍色夜晚的恬靜所籠罩,/這墨綠的花園睡得多甜美;/從蘋果樹的白花間透出了/金色的月輪,多動人的光輝!……
短短四句詩,詩人居然用了四種色彩:藍、墨綠、白和金色,簡直成了五彩繽紛的水彩畫。
此外,詩人讓陽光發出了“洪亮的、緋紅的叫喊”,這里陽光屬于視覺,卻用聽覺“洪亮的”來形容:“叫喊”本身屬于聽覺,卻用視覺“緋紅的”來形容。又如這樣一句詩:“他們以雪白的肘支起了多少親切的、美好的夢幻”,“支起”本來是對實物使用的動詞,在這里卻用于空靈的“幻夢”。詩人對“幽暗”也曾使用過各種形容詞,說它“恬靜”“沉睡”“悒郁”“芬芳”,這些不同的詞表達了作者不同的感情。
詩人如此巧妙地將看起來并不能搭配的詞搭配起來,起到了驚人的效果,這其中蘊涵著各種各樣的感覺,使人讀后回味無窮。
丘特切夫是俄國詩歌史上的一個復雜現象,也是一位獨特的抒情詩巨匠,他的詩是俄羅斯詩歌海洋中的一朵奇葩,值得我們去研究。
作者簡介:
孫大滿,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外語學院系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