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譴

小男孩不情愿躺在女人臂腕里，垂淚喃喃低吟：“我該叫你什么呢?”女人白嫩的手臂挪動一下，撫摸小男孩子烏黑油亮的頭發。足有喘吸好幾口氣而嘆說：“我還年輕，你就叫我娘吧!叫我干娘好了。”男孩沒有作聲，緊抱住女人的胸。

門外有啪啪敲門聲，伴有硬朗的話語，“翠，翠，是我，快開門。啪啪……”。又是幾聲響亮急促的撞擊聲。小男孩似乎有些害怕，把頭深深埋在女人臂下。女人先是驚詫，但瞬間歸于平靜，輕輕搬開小男孩的手，披衣下床。門閂碰撞門板的叮咣回聲，門吱呀開了，幾絲星雨隨閃電躲進屋內。雷聲不大，且閃電一個緊接一個，好像女人隨口拋出的話語：“急啥子，不能等會兒。在哪里吃了猴尿，臭氣熏人。”說話間，一個光著膀子的黑影子閃進來，是個漢子的聲音，嗡聲嗡氣的。“干啥呢?這么慢。”男人撒了把身上的雨水，把搭在肩頭的衣褂向黑里一拋，倚在門檻小解一會。“嘿嘿”干笑了兩聲，抱起女人向里間床邊走來。女人沒有作聲，默默地依在男人懷里，溫順似只貓兒。雷閃在窗隙里竄爬，男人把女人重重放在床上，只管解自個兒的腰帶，一邊說：“快脫，脫得一點布茬也沒有。”女人對男人的話仍置若罔聞，僵僵地挺在床上，扭頭看看床上蜷縮一團的小男孩，拍了拍小男孩，“乖兒子，去那頭，娘一會再摟你。”女人愛惜地把小男孩抱起移放在床的另一頭。男人似乎有些急不可待，連推帶搡，順勢壓在女人身上。閃電似地白晝，轉眼又漆黑模糊。男人、女人赤裸裸的兩具骨架在激烈顫動，看似男人黑黑的雄性肌肉上滲出了汗水，或是雨水，蠕動的爬蟲緩緩地在強悍的男人身上游動。白嫩的女人似塊反光的玉，和黑黝的男人互相互應，女人的身子像一只暖水袋，撫摸了便起伏不定。風擊門板響聲和床板咯咯交響。更具恐怖，是女人低聲呻吟仿佛悲痛無比。小男孩把兩只眼緊緊閉上，壓入葦席內，像只卷成一個圓蛋的爬蟲，偎縮一角，工夫不大，男人悠然地把煙燃得火亮，把頭靠在女人胸前。女人把小男孩抱在臂下。男人說：“今個起，這個男孩子就是你的了，用他多引出幾個白胖胖的兒子，再不等你那無情無義的男人回來。”女人沒回音，又嚶嚶哭泣，很小。男人走出屋門，消失在雨夜里。門又吱呀關上了。屋內一片漆黑。

女人翠走出屋門，站在烈日柳蔭下。手搭在眼上，極目遠望。門前是南北縱橫的京杭大運河，兩岸垂柳汲水，水波閃爍，接連的帆船野牛般哞哞叫著，往來奔馳。遠方渺渺無垠的大淡水湖，片片漁家帆影，奔泊于富足的湖面。雁叫鶯鳴，綠鳥翻飛，荷池牧舟，碧波銀魚，無限風光，誘人無比。背后，萬畝良田沃野，阡陌縱橫，一野碧蒼，碩實的大地豐收在望。站在堤上的女人，淚眼盈盈，不禁珍惜起她的男人來，盼夫歸來。站在堤上的女人很美，很年輕，上寬下窄的慢長臉，眉不點而萃，唇不畫而紅。兩只脈脈含情的大眼能把那些吃大酒頂風浪的男人瞅成無骨無筋的一攤軟泥。冰肌玉膚，豐澤的身段，二十幾歲的浪蕩妙齡，可惜女人長在這矮矮的茅屋下，不得天日。二十二歲那年，翠和她的男人夏結了婚，如今夏出遠門了，她盼男人回來。日夜瞅盯，已愁容怠怠。

人們說，夏太愛他的女人翠了。夏常收緊褲腰只是咧嘴笑笑。夏愛翠明明白白，一點不含糊。那年夏天，翠在地里拔草，天氣晴轉陰，說下，大雨就滂沱了。夏二話不說。頂雨一口氣把雨布送到地頭，摟著翠就跑進枝葉繁茂的麻地里，摸翠吻翠。翠罵夏混蛋，回家再說，大白天在麻地里就想，怕是被人落個羞，即便是夫妻。夏不管，你是我的，管他們呢；三下五除二，翠哭笑不得。麻葉拉得皮肉癢絲絲的怪好受。翠抱住夏的頭……，事畢，夏還拿小蟲往翠的大腿上放，小蟲在翠豐澤潔白的大腿根處來回爬動，騷得翠直叫好受，接二連三要夏再來。夏把翠看了個凈光，兩人在麻地里直打滾，把泥水相互抓撓著向身上抹。男人雄健膚肌在泥水里銅鑄般堅強，似一墩雕塑。而女人翠，在泥水的滋潤下，豐厚寬大高挺起伏的胸，在男人夏手中像捉摸不住油滑蹦跳的兩只小兔，風吹麻林，左右搖動，待夏走出麻林地，己兩股顫顫。翠扶夏跨過水溝，左右瞅瞅感覺有人在注目，但翠仍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日子像流動的水一樣，今天和昨天就是不一樣。夏愛翠的身子，更渴望翠能為他生個喊爹叫娘的兒子。可兩年過去了，翠的肚皮依然緊繃繃，硬是沒有凸起，身子消瘦不少，風水先生說，家中祖墳方事，是不生龍招鳳的孽源。夏一股氣，祖墳移居荒郊野外。依巫婆指點的藥引子，翠吃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翠的肚子仍紋絲不動。夏癟了氣。翠也沒有辦法。湖中魚蝦充塞的季節，夏拉上翠整日住在湖里，住在連家船上。結識了曾拉過隊伍，扛過槍桿子的柳二。柳二無妻無后，為人仗義，一眼便看上翠的臉皮子，為翠這樣的女人沒有孩子傷了好長時間的心。柳二是個半截老頭兒，脾氣是屬炮筒子那號人，別人這邊一點，他那邊就冒煙炸響，雞毛小事，動刀動槍跟人拼命。這脾氣一輩子沒有改過，就這脾氣，傷害過好多人，湖區的人們又怕又恨，認為他蠻橫霸道，得罪不起。人們都這樣講，這樣傳說，只要柳二看上的女人，沒有她玩不到手的。至今他仍孑然一身。湖中有錢人便雇下柳二，給他們看葦地、漁池。野荷池擦上一面紅旗，這是柳二的記號。外人不得入池采摘。柳二有吃有喝，在湖一待就是十幾年。夏和柳二的結識純為偶然。是夏把船撐進柳二看管的荷池。船壓斷幾枝荷葉，柳二不愿意了。罵夏狗雜種有眼無珠，把蒿桿子搶過來，當翠把頭探出船棚外，柳二小眼轉臉看到苗條的女人翠，立馬把掄到半空的蒿桿子又拉回來，笑之以禮。當晚，夏提上兩瓶老白干和柳二喝得酩酊大醉，由翠在一邊陪坐，柳二喝一杯，翠在一旁滿一杯。柳二說了不少醉話，夏也一吐為快。這場酒算作謝罪，求柳二原諒他的不知之過。翠在一邊也籌上兩句，以后還要柳二照顧幫忙之話。柳二滿口應允，好辦，沒說的。

湖區捕魚旺季，日子是手托鈔票數出來的，夏的漁網下在哪兒，就是一錘定音，湖里的蠻漢子也白眼不敢翻，這陣勢，他全仗了柳二。至于柳二得到了夏的什么好處，幫助夏。人們認識到柳二看重的是，細皮嫩肉、年輕漂亮的翠。漁人都說，翠是個騷女人，但柳二從沒敢動過翠一個指頭。七月十五是驢子崖鎮大集，夏早早收拾好捕來的魚，給翠說了聲，便去賣魚了。中午天還好好的，翠依著船幫洗了幾件衣服，就發覺柳二的兩只賊眼在偷偷看自己。等翠破口大罵，比雞罵狗之勢。柳二癡癡地轉過意來，急急逃遁了。下午，天空突地刮起風，把晾曬的衣服吹得呼呼作響，翠在午睡，聽到風起，爬出船艙去搶收船棚外的衣服。風把水卷起了波浪，船在錨的牽引下，左右搖擺。翠是住慣船的女人，赤腳就爬上棚子收衣服。一股波浪打來，翠身子閃了閃，一腳踩空，順著船身傾斜啊的一聲，落進水里。翠的水性很好，但翠還是被人托出水面，抱上船的。那人看了翠一眼。“水涼，快回艙換換衣服吧。”二話沒說，撐起小船，隨風漂走了。翠知道是柳二，翠沒作聲。

冬天降至。冰封漁網，白雪補湖。夏和翠又回到村子。翠打心眼感覺欠柳二什么，雖沒有與夏討論過柳二的好孬。感覺，沒有柳二，夏不會賺這么多錢。有了錢，夏對翠生孩子的事淡漠了許多，不再怨天憂人。夏與翠商量，把家中的錢全拿出來，去外地買條新船再添加幾張大網，來年大干一番。翠當然高興。翠數足了錢給夏，夏好好和翠睡了一宿。夏走了。冬末，新年來了。可夏一去不回，可把個翠等得心干腦急。擔心害怕，又不敢想別的差錯事。趕巧柳二來家，說是，過年了看看夏兄弟。夏不在，翠還是熱情款待了柳二。翠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柳二畢竟對這個家有恩。村里人看在眼里，就有話傳出去，柳二和夏好只是面上，柳二這號人不喜錢不喜物，只是喜歡女人，八成柳二和翠睡過了。

生活在湖區的人，一年有忙不完的活，干不完的事。年過去了。地里莊稼活又開始忙活。可夏仍沒有音信，莊稼活是一種苦力，趕上勁，非男人不可。翠常這樣想，她的男人莫不是被人算計了——謀財害命。除了柳二知道他們在湖里賺了一筆，再無二人知道。可這事也得有個傳言什么的。莫非夏……，不可能，夏是愛她的，幾乎百依百順。可村里傳言，夏把翠扔了。柳二照常來翠家。只是說，夏沒有事，夏在外忙起生意，正忙另一批大買賣。翠料定，是柳二在騙她，夏即便在外再忙，總該有個話，送個信。她愈感到是柳二害了夏。翠想，夏若有個三長兩短，柳二是個證人，籠住他。田地里麥子收割了，柳二把大捆大捆的麥個背回家，打砸了，把飽滿碩實的麥粒送進翠家土甕里。湖里捕漁季到了，又幫翠在湖中布好漁網，專等翠賣魚收錢。可翠沒有絲毫感激柳二的意思。翠一直在想，柳二在搗鬼，有所圖。翠實在不能忍耐了，他四處張羅人去找夏。回來的人都說找不到，眼巴巴地偷看著翠。只有柳二說。“他不能回來。”翠問，“是你的事?”“不是”柳二回答。翠總猜不透別人的話，更聽不進柳二的鬼話。終一日，翠籠絡住柳二，打了二斤烈酒，甜言密語。柳二醉了。吐出一大堆實話。“夏帶了錢，領了別處的妮子，跑了。”為此，柳二曾將夏狠狠打了一頓，夏喊爹叫娘饒命。可他不愿見翠，翠不能生孩子，光臉皮子好，沒用……。翠沒惱沒哭，悶睡了幾日，第四天便下地干活了。翠變了，變成另一個人。柳二為翠可惜，夏無情無義，拋棄了年輕好心的翠。翠認為柳二不像人們傳言的那樣，反而感知柳二無比好，以前自己錯看他。那晚，柳二怕翠一時想不開，出了事。便來翠家。翠心里悶。柳二有心事。翠炒了兩個菜要柳二吃著，一是感激柳二這么多天來的幫忙，二是說說心里話。柳二端起一杯要翠嘗嘗。翠沒拒絕，脖子一揚，一杯下肚。翠的臉騰地紅了，翠的話活了。涕淚皆下。那夜，翠扒光衣服，問：“柳二，你看我長得怎么樣，夏這個黑心肝為啥拋棄我?我不會生孩子嗎?生個讓他看看。”便伏在柳二身上。柳二罵說：“娘個屁，夏，該殺。”而后轉眼看著翠的臉，輕輕嘆息：“酒能醉人，可醉不了情呀!”翠扔掉手中的杯子，深深地看柳二。柳二抱起翠，輕輕放在床上，“翠，你讓我干了，我可等不急了，干了。”翠罵了句笨蛋，廢物。柳二解開翠的衣服，翠緊緊抱住柳二。月朗星稀。柳二披衣下床，翠猛地抓住柳二的手，小聲地說：“柳二，我想要個孩子，趕明你還來嗎?”“來，來，一定來，你養好精神等著。你那半畝地我還沒刨起來呢”。柳二興興地走了。

感情這東西，厚如山，薄如紙。有時候很復雜。有時候就那么簡單。沒人相信，沒人認為翠看上柳二。一晃，幾個月了。如果說翠和柳二原先偷偷摸摸，現在是冠冕堂皇了。柳二在翠家吃住干活。像翠租下的小工，喚了來，趕了走，別看柳二上了年紀，銳氣不減當年。可翠對柳二有些灰心，便猜測起自己。半年了，該有的有了，有個女兒也好啊，夏、柳二兩人難道都不行。她認定自己是個不能生育的壞女人。越是這樣想，越是增加她的恐懼感。翠當初選擇柳二，就是要人們看看，自己和柳二這樣的人在一塊，也能生出孩子來。可現在翠認為自己不行，不怪夏扔了自己。不想再有怨言，有時也想原諒夏的無情。有時，翠讓柳二半夜趴在自己身上，一夜來七八次，可更令翠絕望，恨自己。“柳二不嫌棄，是個靠山，下半輩子依著柳二過吧，有什么辦法呢?”翠想。

村上的爺們認為，柳二和翠往來，名不正言不順，有傷族規村風。柳二是翠爹的人了，這事哪是哪，不是亂倫嗎?爺們兒不懼怕柳二橫行鄉里的淫威。秋天的夜里，人們把干活回家的柳二和翠堵在床上，拳打腳踢。柳二口吐鮮血，默不作聲，似有必招之勢。翠可不，翠披頭散發。“他是我的人，我一個女人你們誰看到了，不會生養的女人，你們誰要。柳二能要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女人哭聲雷慟。村上一鶴發老者猛走幾步，舉起手，照翠臉上就是幾巴掌。“不知什物的東西，孽婦。”老者氣得嘴發抖，雪白的胡須直向上翹，“有傷祖上門風，村人的臉面讓你丟盡了，剝光他們的衣服，繩之以法，送鄉里。”柳二聽后，頓時，以頭撞地，跪在老者身前，流淚說：“翠姑娘還年輕，你們別，別送鄉里。我改，我改，我走。”柳二遍體鱗傷。家丑怎能外揚。柳二被村民扔入老運河，柳二順水流走。翠沒法在村中待下去，遷到老運河堤上，架起兩間茅草棚，做棲身之所。翠孤苦，無依無靠。

又一夜。柳二神奇般出現在翠的茅屋，是兩個人來的，身后跟著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柳二看一眼男孩，對翠小聲說：“翠呀，我給你領來一個兒子。人家兒女多，養不過來，我便招呼給你留一個。我不配你，讓你受罪，遭打。這孩子要好好養，精心照顧，他會給你養老送終。”翠看著眼前膽怯的孩子，沒有作聲，撲在柳二身上。柳二拉了一把小男孩：“孩子，快叫翠娘，她是你的親娘。”孩子呆呆的，硬是叫不出聲。翠悲淚交加。柳二來翠小屋的次數少了。孩子成為翠生活下去的支柱。翠更難忘柳二，給孩子取了個“留”的名。光陰似箭，留在翠艱難困苦的日子里泡養，出落成大人。可翠不再年輕，已跨過四十五歲的門檻。留生活上受周圍環境壓抑。按理說，農村現如今，男孩子到十九歲就定要找上對象，可翠這個不光彩的家，哪個女孩家會到她家來。留恨翠，認為翠是個浪女人，苛刻待她。更懷恨柳二，柳二罪大惡極，害我至此，該殺。留到二十歲，柳二再也沒有來過翠家。可翠念念不忘柳二，便給留注入更多的愛。近來，翠心神恍惚不定，時常想吐，不自覺感到腹內有種東西踢蹦，怪怪的。翠是一輩子不會生孩子的女人，當然翠不會往這方面想。的確，翠懷孕了，在四十五歲之外懷孕了。如今，即使對沒有上過一天學的男孩子來說，關于女人的話題，更是現今那些年輕人千方百計想知道的。留這個強壯的漢子，知道的事，特別多。尤其是男女之間的，留不再單純。留把童貞送給了誰呢。留清楚。

一夜，小雨淋漓，風輕輕卷著運河水波，整個小村莊在幽靜的夜沉睡。一葉悠悠小舟慢慢靠岸，柳二手提幾條魚，躡手躡腳來到翠亮燈的窗前，輕輕拍了一下，喊：“翠，翠，是我。翠，醒醒，是我。”小屋的門被風摑了一下，扯裂開一道縫，吱呀開了。柳二快步走進屋內，小聲說：“翠，我給你送魚來的。”翠急忙拉柳二疾疾走出房門。微弱哭泣，說：“別驚動留。柳二，我感激你的好意，以后你就別來了。”翠低下頭。“咋的，留又打你了。”“沒有，沒有”翠急忙說，“這樣的夜，誰知道，對了，剛才睡在你床上的那個人是誰?”柳二問。“誰，還能是誰，別管了，我們這是最后一次，來，我們在廚房里待會吧。”翠低頭哀嘆，在落淚。當廚房的門被人咣的一聲用腳踢開，柳二正緊緊抱住翠。隨后，便有尖叫的罵：“捉你個奸夫淫婦。”翠被突如其來的踢門聲驚得緊緊蜷縮到柴堆里。柳二也目瞪口呆，當認準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留。留罵：“好一對狗男女……。”柳二有些力直氣壯“留，是我，我是你大伯柳二”、“是個鳥，打的就是你。”說此留舉拳就打。柳二被留翻倒在地。拳腳夾雜。翠撲向前，抱住留的腿：“留，就饒他這次吧。”“滾開，騷女人。”一腳，把翠踢進柴堆里。“柳二，狗娘養的，今晚得給你點顏色看看。”留拼命不留情地打。“留，這樣會出人命的，想打，你打我好了。”翠說著，上前趴在柳二身上。“留兒，求你了，放了他吧!他給咱家幫過好多大事，咱有恩對他啊。”留聽此，臉上的肌肉緊繃了一下，露出如刀似箭的寒光。順手操起鍋臺上的搟面杖砸下去，搟面杖斷為兩截。柳二鬼嚎一聲，雙手捂住腿。翠死命抱住留的身子，“留兒，別打了，饒他一命吧。”留轉過臉，目似寒星，眼光發藍。推了翠兩把，翠像粘在腿上的螞蝗，推拋不開。留反正兩巴掌打在女人臉上。“好，騷女人，你不是想要嗎，我這就給你。”留說此，抓起翠放在柴堆上，吱的一聲，撕破翠的褲子。柳二已沒有力氣再反抗。翠只是用腳碰碰柳二，微微地說：“柳二，你快走，不然會打死你的，別管我了。”柳二拖著被打斷的腿說：“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牲，我給你拼了。”留又是一腿，柳二像一只球隨斜坡滾下大堤，一抹血痕在雨水和燈火中跳躍。柳二消失在雨夜里。翠叫著柳二的名字，罵留：“留，我是你娘，我可是你娘啊!”留哪里能聽。其實留每次受到村人的嘲譏，留都野性狂脹，翠只是這樣弱小無力地這樣叫著。翠知道。留這是對她的報復。翠打掉牙，默默向肚里咽。

過慣了，一天天，好日子孬日子也是一樣打發。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留罵翠衣服穿得少，更不愿翠有半句嘮叨。留強迫翠去醫院，醫生說翠難能可貴，中年得喜。翠聽后，百感交加，悲淚如潮。翠想喊，看看留低下頭去，凄然淚下。回家后，留為翠服藥。翠問什么藥，留說是頭痛發燒的藥。翠堅決不服，翠知道，留想打掉她肚中的胎兒，翠說：“我要把孩子生下來。一輩子了，我想要個孩子，不論孩子是誰的。”孩子是誰的呢?留最清楚，翠也最清楚。這世界間，老天把男男女女撒向人間，無論任何關系，男女結合了，就能生兒育女，算作老天對人們的賜福和降作的災難。翠當然有份的。留抓住翠的手，硬是把藥碗向翠嘴里倒，惡狠狠地說：“我還年輕，還要有女人，你不能毀我一生。”“留兒，干娘幾十年如一日，就是證明給人看，你娘是個女人，是能生養的女人，夏拋棄我，這么多年，我吃盡苦頭我不圖想什么，只做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啊!”留手中的藥碗被翠用頭碰向一邊。留見此，假惺惺哭泣：“干娘，你幾十年的養育之恩我時時不會忘，你做了我的娘，你替兒想想吧，娘，兒留還有好長的路要走。”留淚流滿面。翠望留又看眼前的藥碗說：“留兒，娘想把孩子生下，讓夏知道，讓全村人知道。苦命的柳二大我幾十歲，干娘了解他，慢慢對他好上了，可你又打走他，這么多年來，娘的淚流干了。下輩子再也不做女人了，情愿去做牛做馬，這輩子，干娘忍了。我要說，讓那些人知道，我這樣的女人也會生孩子。留兒，你依了干娘，你割我的肉，剜我的血，只要把孩子生下來。我都忍了。”翠凄凄落淚。留轉臉一變，似一頭獸性大發的惡狼。留把翠按在墻上，強行灌藥。“你不能讓我丟人現眼。”翠拼命用頭撞擊藥碗，藥灑在翠身上。留見此，惱羞成怒，忽地把藥碗摔砸在地。猛地向門外推了翠兩把，順勢補上一腳，翠踉蹌幾步，哎喲一聲，碰在門前石磨上。翠倒在地，鮮血隨褲腳流下來。翠沒有作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默默地看著怒目圓睜的留。

留走了。扔下孑然一身的翠。人說，留找他親娘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一個凄風搖雨的夜。女人翠下身刀鉸般疼痛。翠挺著圓圓的大肚子，忍著疼，半爬著，鉆進湖岸烏篷船，用勁劃進湖區葦蕩內。翠跪在小船上，小船順著痛苦的呻吟聲蕩著波波漣漪。既而幾聲清亮的嬰兒哭聲，驚嚇起幾只落巢的飛鳥。翠早產生下一名女嬰。

風過幽谷，雷動長空。一種苦澀的歡心，一種苦難的堅強洋溢在翠周身……

幾年后，一位白發蒼蒼目光深邃的老女人一手扶著單拐，一手牽著蹦跳的小女孩，走出茅草屋，坐在門前的石磨上漫無目的地向遠處張望著。看著遠天碧波蕩蕩的湖水和千萬畝豐收在望的碩實大野，聽著大運河上獵獵的船嗚，細心地瞅著眼前這個扮新娘玩耍的小女孩，老女人在想什么呢?突地，小女孩在大人的吆喝聲中似驚弓之鳥，奔跑著，深深扎進拄單拐的老女人懷里。小女孩怯怯地問：“村上的人都喊我們是老朽遺女，啥叫老朽遺女呢?”女人默默聽著，一臉錐心透骨的疼痛，沒有作聲，兩顆豆大的淚珠從老人臉頰掉下來。小女孩又疑惑著低聲問。“那，……那，我該叫你什么呢?”老女人沉思一會兒，哭泣說：“我老了，你叫我婆婆吧。”小女孩凝視了老女人流淚的臉，用衣襟輕輕地為老女人揩淚眼，嘴中喃喃地喊：“婆婆，你不老。”

這不是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有些是我親視直見，盡管是過去了多年，十年前，我在回鄉省親時，看見過已73歲的老太婆翠拄拐杖支撐一只殘腿，風飄雨搖的扶坐在運河門前的石磨上曬太陽，那時她精神很好，上河村的人講，她能活一百歲。就在去年2008年的清明節，我還在故鄉看見一位風姿綽約的35左右的少婦，右手拉一眉清目秀調皮的小男孩，左手勾一籃火紙錢，到翠光禿禿的墳頭前祭奠，人們說她是翠的親生女兒，如今在市里一所高中教書，連續幾年了，每年清明都來燒紙。現在，再提及翠，當地人已不把她當異端看了，都說翠，這個女人一輩子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和屈。聽后，我為翠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