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結對沈從文的創作有著重要影響,是其鄉土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家作品的美學特征之一。沈從文鄉土情結的成因包括楚文化熏染、“鄉下人”意識、“邊緣人”身份三個方面。它們構成沈從文鄉土文學創作的審美支點,促使他爆發出一系列創作靈感,取得巨大的創作成就。
中國在幾千年文明史中形成了穩固的鄉土社會。鄉土是一個民族文化心理素質積淀之所在,抓住鄉土也就抓住了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根基與命脈。鄉土是我們的物質家園,也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文學意義上的鄉土,既是一種客觀物質存在形態,又是一種精神現象,是一種文化象征與文化信念的組合。鄉土情結是任何人也擺脫不開的精神糾纏。鄉土文學的核心內蘊,就是深藏于作家內心“剪不斷、理還亂”的鄉土情結。陳煥新先生認為:“作家的‘鄉土情結’現象是諸多文學現象中的一種,它對于鄉土作家文學觀念的形成,創作方法的選擇,藝術境界的追求,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作為心理學術語,情結(complex)指的是一種重要的無意識組合,或是一種藏在一個人神秘心理狀態中的強烈而無意識沖動。每種心理學理論對于情結的詳細定義不同,不論是弗洛伊德體系還是榮格體系的理論都公認情結非常重要。情結是探索心理的一種方法,也是重要的理論工具。弗洛伊德認為:“情結是一種受意識壓抑而持續在無意識中活動的,以本能沖動為核心的欲望。”
作為長期沉淀的思想情像,鄉土情結對沈從文創作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影響,也是其鄉土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家作品的美學特征之一。沈從文鄉土情結的成因概括起來有以下三個方面,它們彼此聯系,相互影響。
1、楚文化熏染
沈從文(1902-1988)的故鄉是湘西風凰,秦漢以前,曾是秦、楚、巴蜀的結緣之地,楚國統治時間較長。所謂楚文化,就是中國先秦時期,以南方少數民族巫鬼文化為主體,融合漢族文化影響而形成的一種文化形態。用沈從文的話說“浪漫情緒與宗教情緒混而為一”,“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楚文化的歷史積淀深深浸入沈從文的精神世界,影響著沈從文的性格人生和文學創作,培養了他對民族文化的濃厚興趣。他的作品中體現出的抒情格調和浪漫情調,頌揚的輕利愛美的原人精神以及性格中的人生悲憫與道義承擔,都與兩千年前以屈原為代表的楚人敏感熱忱、好美憂國的精神氣度息息相關。沈從文也始終以先楚文化在20世紀的繼承者自居,認定自己的事業是“用一支筆來好好地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20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以第一個“浪漫派”屈原為代表的先楚文化在衰微了兩千年后,由“最后一個浪漫派”沈從文將其重新發揚光大,美麗而憂郁的“另類楚辭”終于呈現在我們面前。
沈從文的鄉土情結還受到水文化的熏陶影響。古代楚人望祭,祭水不祭山,楚文化是閃著水光、溢著水氣的文化。水的清波碧浪賦予了楚辭的瑰麗奇幻;水的變幻莫測,給了楚人無窮的浪漫想象。湘西古為中原文化所鄙夷的蠻荒之地,偏僻而封閉,經濟文化落后,卻有一條沅江貫穿其境。地貌奇特,幽谷洞穴,峰巒疊嶂,河流崖巖,山光水色,優美宜人。沈從文生長于此地,自然形成了獨特的文化心理和性格,他的許多作品是都有關于水的故事,可以說是從一條綿延千里的沅水及各個支流所激發的抒情幻想。他在《從文自傳》里寫道:“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我受業的學校,可以說永遠設在水邊。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于我有極大關系。”水情結使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不論是自然還是人,都具有了如水般秀逸而又堅韌的美學特征。
2、“鄉下人”意識
沈從文終其一生以“鄉下人”自居,一再強調自己的“鄉下人”身份,甚至于1981年接受美國學者金介甫訪問時,依然說自己是“鄉下人”。沈從文84歲寫《我的自序》時,仍然稱自己是個“不習慣城市生活,苦苦懷念家鄉”的“鄉下人”。
這種“鄉下人”意識,對于其小說創作的積極意義在于:它促成沈從文富有個性的題材領域和藝術思維的形成,觸及到對生命原型的深層次思考,使其小說具有超越一般意義的“田園牧歌”美學風格。這種“田園牧歌”背后“鄉下人”意識的自覺追求,是作家自身在都市生存的尷尬寫照,不可避免地與現代都市文明發生碰撞。在碰撞的對立中,沈從文對現實生活的觀察,開始呈現出文化心理選擇的重新判斷。
沈從文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是在湘西度過的。那里的山、水和人哺育了他,故鄉特有的文化氛圍熏陶著他,造就其相異于他人的審美情趣和文化基因,以及觀察社會的角度、認識人事的眼光。童年時期的鄉村經歷在其精神生活、意識深處留下深刻烙印,離開家鄉后,這烙印就化作一股深深的鄉土情結,牽扯著他的意識、心緒,驅使他不斷地回望、詠唱故鄉。
1917年8月,年僅15歲的沈從文離鄉背井,開始了他歷時五年多,足跡遍及湘、川、黔三省邊地與千里沅水流域各處的艱難行伍生涯。這段歷程對沈從文來說極為重要,他上千次目睹了“鄉下人”被砍頭的慘狀。那時軍隊的“清鄉”,實乃借“剿匪”之名行敲詐屠戮百姓之實。作為司書的沈從文已不是旁觀者,而是親身經歷軍隊審訊、殺人暴行的目睹者。這些滅絕人性的殘酷經歷促使沈從文開始思考:“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可以說全部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也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的愛憎感覺一致了。小小年紀就面對社會的殘酷和周圍生活的愚昧,使沈從文以后將殘酷和愚昧寫入作品時,消除了任何炫耀、獵奇的可能,從而形成一種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性的品格。
他以“鄉下人”那種讓人敬佩的迂執,以卷帙浩繁的各體文本構筑出一個令億萬讀者魂牽夢縈的湘西世界。“湘西”承載著健康、完善的人性,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正是沈從文全部創作所要負載的內容。“湘西這塊神奇的土地,因有了沈從文而以一個無比淳樸的、自由的、溢滿了生命力的王國出現在世人面前。他成為湘西人民情緒的表達者,他本人即是湘西的魂魄所在。沈從文從邊城走向世界,湘西不再只是沈從文自己的故鄉,它也漸漸幻化成萬千讀者心向往之文學“故鄉”。
3、“邊緣人”身份
“鄉下人”意識讓沈從文對鄉土充滿迷戀與贊美,“邊緣人”身份則使他對身居的都市產生了蔑視與排斥,形成一種鄉土文明與都市文明相互對立、尖銳沖突的人生領域和文化環境。沈從文是身居故都北平的“城里”人,又是心系鄉村的“城外”人。“邊緣人”既是他的身份定位,又是他創作時基本的審美態度與價值追求。
沈從文在度過幾年顛沛流離的軍人生涯后,開始厭倦軍旅生活。1922年夏,他懷揣夢想闖進北平,生活的無著和艱辛自不必說,文學創作的熱情和信念被一次次打擊,卻是讓沈從文最心痛的事。初到北京時,他想上學念書,高小學歷卻使其愿望落空。他參加燕大二年制國文班入學考試時,一問三不知,竟得了個零分,甚至連二元入學費也被退回。幸虧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將北大向一切人開放,沈從文才得以成為北大不注冊的旁聽生。這段學習生活,無疑對沈從文的生命與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
沈從文是地域性鄉土的逃離者,自我放逐到北京后,才開始創作的。如果他一直蟄居于湘西蠻鄉,便難有這么多的生命體驗,甚至能不能成為作家也得打個問號。沈從文進入城市文化圈,具備了良好的藝術素養、深邃的思想境界、科學的思辨能力,以及更深刻體察鄉村文化真實狀態的審美能力。他重返“精神故鄉”,在兩種文明的反差與落差中找到述說視點,從“精神故鄉”中發掘出富有時代氣息的主題內涵。京城遭遇的太多挫折與創傷、辛酸與傷感,還有那些耳濡目染的上層社會的虛偽與腐敗,使他毫不猶豫地與都市保持著一定的心理距離。深感都市道德淪喪腐化的沈從文,發出了“都市真是太骯臟了”的感嘆。
幾年之后,憑著湘西人特有的執著與堅韌,靠著奮發圖強與過人的才華,沈從文擠進了文壇,繼而進入上層文化圈。無論他的心態如何,羞辱給他造成的痛苦依舊存在,一種強烈的“精神返鄉情緒”促使他苦苦尋找臆想中的“精神家園”。無論走到哪里,他都無法逃脫留在血脈里的湘西烙印。“他向往并追求現代文明,但‘鄉下人’身份與氣質使他無法融合到城市社會,無法用城里人的眼光心平氣和地觀察城市社會,當他回首觀望湘西人民那質樸、野性而生命力勃發的生活時,便感到意外的親切,并驀然發現自己到處追尋探索的理想就在自己的家鄉。”
對于文學和社會的理解,沈從文是透過“生命”“人生”“人性”“愛”“美”等抽象原則來完成的。正如沈從文所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來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以美好人性為寫作目標,湘西和都市成為構筑人性的舞臺背景。鄉土情結成為沈從文觀照生活的道具,折射出作家對都市現實的某種無奈,湘西成為沈從文在都市中的精神圖騰和心靈撫慰劑。
無論沈從文如何選擇鄉土小說的主題內涵,其核心線索都是深藏于內心深處對故鄉的深沉摯愛與精神皈依。鄉土情結使沈從文的作品充滿了對鄉土的迷戀和贊美,以及對都市的蔑視與批判,形成一種鄉土文化與都市文明相互對立、尖銳沖突的人生領域和文化環境。它構成沈從文鄉土文學的審美支點,促使他爆發出一系列創作靈感,并取得巨大的創作成就,造就其在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與重要影響。
作者簡介:
白忠德,(1971-),男,陜西佛坪人,文學碩士,編輯。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工作單位:西安財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