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解在日常詩意中的沉痛控訴

遲子建的短篇小說《解凍》發表于《作家》2009年第1期，后被《小說月報》2009年第4期轉載。這是一篇攝納了“傷痕文學”的形式與質素，以優美深痛的眼光回望“文革”記憶的鄉土力作。它講述了“文革”結束兩年后東北邊地的小學校長蘇澤廣一家在幾天內發生的一次生活波瀾，并以蘇澤廣被機密地抽調到離家幾百公里以外的興林開緊急會議為線頭，纏繞起一個囊括親情、友情與愛情的多聲部線團，從小人物的情感視角探照了政治氣候乍暖還寒之際，人們心底揮之不去的“文革”傷痛與靈魂悸動，在家、國、命運與個人遭際的同構中使敘述逼近文革歷史。

一、浸洇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隱痛

“文革”浩劫已然過去兩年，但人們肉體與心靈上撕裂的傷口卻無法愈合，黑色文化的流毒短時間內也難以肅清。小說一開篇就運用富于地理韻味的泥濘意象暗示了這種混合著熱流與涼意的特殊時代氛圍。小腰嶺春天冰消雪融時，村路泥濘不堪，村人愛栽跟頭，弄得一身泥水，女人們沒辦法只好讓家人穿破舊衣服，在外鄉人看來，一村人衣衫襤褸，顯然，這一泥濘意象對文革過后小腰嶺人的群體心態具有極強的指涉意味。但時代的春風畢竟姍姍而至，漸漸吹活了小腰嶺人解凍的心扉。小說主人公蘇澤廣就是這個閉塞山村中的第一個先覺者，平反后的他率先恢復了知識分子特立獨行的做派，在小腰嶺泥濘的春天中，在人們的飛短流長中，他刻意“把皮鞋打得锃亮”，穿上“熨燙得板板正正”的中山裝，成為“一個在泥濘中依舊衣著考究的人”，就在這一文化喻形中，小說將一個衣著光鮮、不合時宜的知識分子形象帶入了讀者視野。

“文革”結束后的社會調整期不僅是思想意識紛然雜陳的沼澤，也是遍布舊傷新痛的病體。小說中蘇澤廣一家的悲歡喜樂就透射著這種時代的滄桑與演替。蘇澤廣標新立異的穿戴，以及“很少碰酒”的習慣看似突兀，實則牽動著主人公的那段廣袤而沉痛的“文革”記憶。對于前者，連妻子黎素扇都在埋怨：“你看看小腰嶺的人，誰像你穿成這樣，讓人笑話!”蘇澤廣說：“我這么多年沒穿中山裝了，好不容易盼到能穿的日子了，再讓它壓在箱底，不是可惜了嗎!”然而，在這樣簡單的解嘲中卻不乏沉痛。工宣隊進駐學校的那些年，蘇澤廣被分配到畜牧廠養豬，“無論冬夏，都穿著藏藍色的土布工作服，他的褲管讓豬拱得常沾著豬食嘎巴。那一單一棉的皮鞋，也被擱置起來。他夏天穿球鞋，冬天則是抗踢的大頭鞋。他給豬續干草時，一旦發現豬欄門被凍住了，便抬起腿，三腳兩腳，用大頭鞋把門踹開。”在此，作家沒有放大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的苦難歷程，也沒有探入人物的靈魂去提取價值、升華意義，而僅僅利用妻子的一句責怨，以及一段近于零度情感的“文革”追述，就輕輕地勾動了深埋在主人公心底的那銳敏、痛感的神經。蘇澤廣“很少碰酒”則裹藏著另一層“文革”苦痛。蘇澤廣養豬時無所事事，悶得慌，學會了喝酒，淪為酒鬼后，如黎素扇私下里抱怨的：“你喝了酒就是個獸，沒命地要我!”而他的女兒蘇彩鱗就是那個時期出生的。彩鱗的弱智漸漸顯現出來之后，蘇澤廣方醒悟是“自己酒后的發泄，釀了苦果。”“從那以后，他很少碰酒。……他覺得對不起老婆和女兒。”這里沒有哭天搶地的悲訴，沒有劍拔弩張的怨戾，但在沉靜本色的語流中，掩蓋不住的卻是主人公深深的懺悔之情，以及對“文革”暴力的無聲抗議。

蘭德曼在《哲學人類學》中指出：“唯有靠自己理性生活的人，才是一個真正有個性的人。服從人的理性，意味著只服從人自己……只接受來自人自己靈魂的指令。”但在整個社會風氣還未根本扭轉，“文革”遺留依然根深蒂固，“臭老九又抖起來了!”的冷語還在射向蘇澤廣這樣的知識分子之際，個人的理性與判斷實在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面對那封派蘇澤廣“到青峰報到，然后去興林開個緊急會議”的急件，夫妻二人以為又要大搞政治運動，頓生大難臨頭之感。在魔鬼的通牒面前，蘇澤廣與妻子的理性僅僅扮演了精神自虐的工具角色。在政治恐慌中二人唯一可做的就是上綱上線、作繭自縛，非理性的鬧劇成分在二人私下的自糾中不斷升級。蘇澤廣先是翻檢這兩年“犯了什么錯誤”，之后又檢討自己勞動鍛煉時的過失，最后連下放時給豬喂酒，害了一頭種豬的事也被妻子從記憶中硬“挖”了出來，當然，這一罪行立即遭到了蘇澤廣的反駁：“我們黨總該懂得，一個知識分子比一頭種豬更重要吧。”然而，在紅塵顛倒的荒誕年代，那些住牛棚、被“專政”的知識分子果真比“種豬”的地位高嗎?遲子建的“敘述”是引人深思的。

這種舊傷新痛還表現在黎素扇不給丈夫的行囊塞書，以及蘇澤廣在辦公室中小心清點、銷毀詩作等細節上。在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切都不能掌控，個人無法理順與世界的關系的瘋狂年代，“文革”中因書本罹難，因知識獲罪的事例是屢見不鮮的，它不僅加劇了災難世界里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彷徨和無所皈依的苦悶，而且成為他們記憶中的永遠之痛。于是，作為人類精神燈塔的書本，在特殊的年代里就具有了魔鬼與天使的雙重含義，甚至有時讓人們避之唯恐不及。黎素扇幫丈夫打點行裝時，“想想他離不開書，便把幾卷丈夫常看的書也裝上了。不過當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書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萬一有一天這樣的書再遭禁，他不等于帶去了幾顆炸彈嗎?于是又把書抽出來。”蘇澤廣在辦公室銷毀詩歌的細節也是如此。“他把平素偷閑寫的詩一頁頁從抽屜里翻出，逐一過目。這時的他宛如一個審判官，裁決著哪些詩該活，哪些該槍斃……”最后才無可奈何地將裁決后的詩在爐火中付之一炬。如此，一個如履薄冰、畏葸瑟縮，甚至帶有靈魂自虐意味的小知識分子靈魂。就在作家冷靜、細膩的描寫中伴著時代之痛躍然紙上，讓人感喟!

二、探照政治虛驚中的人性顫動

在政治對人有絕對主宰權的年代，個人如螻蟻一般可能隨時泯滅。《解凍》的高明之處就在于通過一場政治虛驚，筆酣墨飽地展現了“局內人”的生命顫動與靈魂本色，同時也給閱讀帶來了豐富的感覺層次。福禍未卜的興林之行給蘇校長一家蒙上了政治陰影，使整個家庭陷入了大難臨頭的恐慌之中。這種不可透視、難以改變的異化處境宛若一面透視鏡，照映著“極左”政治環境下人們的靈魂悸動，放大著災燹前夕人們的心理紋路。而作為小學校長，蘇澤廣理想而理性的人格混合則為其提供了從不同方向汲取力量、應對磨難的內在資源。正如丹尼爾·貝爾所指出的：“人的品格和人的社會關系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們所做的工作塑造成型的。”在“災變”面前，與妻子的相濡以沫、向情敵王統良的求助，以及對兒子的托付等行為就濃縮了蘇澤廣的這一知識分子人格。

人類的處境包括內外兩個方面，與外在的環境相比，人所置身的心理處境常常更具糾纏性，更難以自拔。對蘇澤廣而言，有了妻子春風化雨般的溫存與勸慰，就可以從心態上部分轉移、或暫時阻斷現實壓抑的糾纏，更加理性地面對當下。吃晚飯時，夫妻倆因有孩子在場，不好說什么，在碰杯時，彼此意味深長地望向對方的細節，就包含了豐富的潛臺詞，無聲勝有聲。“黎素扇的目光幽幽的，哀怨重重；蘇澤廣的目光柔柔的，萬般不舍。”妻子的美好多情，變著法地做豐盛可口的飯菜，與丈夫的恩愛情深，連同她對女音樂老師吸引丈夫目光的點點妒意，都一一散發出日常生活的芳香。而微醺的妻子也是最知心、最疼人的，在女人“甜蜜的挑逗”下，夫妻間沸騰的情欲騰空了潛在的政治規訓，讓整個夜晚處處洋溢著生命創造的歡愉。在此，“性”意象的捕捉無疑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它凸顯了鄉土社會里成長起來的健康的、本色的、平和的生命，以及小人物追求安逸生活、消除奴役、改造環境的內在渴望。馬爾庫塞就認為：“在非壓抑性條件下，性欲將‘成長為’愛欲……它將在有助于加強和擴大本能滿足的持久的、擴展著的關系(包括工作關系)中走向自我升華。”

另一方面，女人的美好與子女的幼小，又讓蘇澤廣不得不向他人有所求助和托付。思量再三，他拎著酒和罐頭登了老情敵王統良的家門。正如文中所言：“蘇澤廣求助于王統良，是經過反復思謀的。他想王統良畢竟愛過黎素扇，愛過，就會在心里留有余意，愿意幫助她；其次呢，王統良是個正人君子，家庭和睦，這樣的男人不會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會有失身的危險。”如其所料，面對“對頭”的真誠托付，王統良果然不計前嫌，慨然允諾：“你放心吧，有我家吃的，你家就餓不著!”“誰要是敢欺負你老婆孩子，我就讓他有今天沒明天!”據此，小說一方面凸顯了弱勢處境下小知識分子的“心計”與特殊生存智慧，另一方面又形成了遲子建對鄉土倫理的一種價值透視，底層百姓的生活也許是簡單的、粗陋的，但他們生命頑強、吃苦耐勞、民風淳厚，充滿救助意識與正義精神。也許正是這種鄉土之魂的躍動與存在，為蘇澤廣這樣的知識分子憑添了一份生存的鼓舞與感動，從而生發出抵御政治嚴寒的溫暖。

此外，兒子蘇合圖的成長與懂事也讓蘇澤廣倍感溫暖與欣慰。十五歲的合圖還不立事，但事到臨頭，自己走后，家中就剩下他一個男人。于是，面對頑劣的兒子，蘇澤廣還是鄭重地囑托道：“萬一爸爸不回來，你得照顧好媽媽和妹妹。”但孩子畢竟是孩子，思謀片刻竟說出了一句讓父親哭笑不得的話：“爸爸，要是你在外頭待的年頭長，你再回來時，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蘇澤廣覺得把家托付給兒子，是徒勞的，便失望地起身。然而，接著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他剛要離開，合圖突然跳下椅子，吹滅了桌前的蠟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蘇澤廣的腿，在黑暗中說：‘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來，我管這個家!我幫媽媽劈柴、挑水、種地，不讓彩鱗受欺負!我再養上一條狗，這樣夜里壞人就不敢上咱家!’”民間有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合圖的心理轉換看似突然，但在那個兒童隨時可能失怙的年代，誰又能否認這種人格早熟不會發生呢?后人對此也許會有感嘆，而蘇澤廣只哽咽地說了一句“好兒子!”

今天，“文革”這樣一個歷時長久、覆蓋面廣、影響至深的歷史現象早已成為過去，作為民族反思的歷史資源，從“文革”思想的廢墟上站起來的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姿態與情懷去鳥瞰那段令整個民族屈辱、慘痛的歷史呢?一位西方學者指出：“……在歷史的回憶中，在向往事的回歸中，永遠有一種投身另一個世界的極特殊的感覺，而不僅是投身那個經驗的現實的感覺，經驗的現實像惡夢一樣從四面八方壓迫我們，我們必須戰勝之，以便站到新的高度上。……”《解凍》的詩意回望與沉痛控訴或許就是這樣的一次民族經驗的巡禮。

作者簡介：

伊彩霞(1979－ )，女，黑龍江牡丹江人，黑龍江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講師，研究方向：文藝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