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結構

摘 要:河南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是連動結構，只能用于祈使句，表示說話人要求聽話人做V這個動作并且達到“A些兒”的程度，它由古代漢語的特殊使役結構“V1+使役動詞+V2”發展而來。

關鍵詞:獲嘉方言 “V叫A些兒”結構 連動結構 祈使句

一、引言

獲嘉地處河南省北部，在方言分區上與相鄰的輝縣、修武等地同屬晉語邯新片。當地方言中有一類句子，其結構是“V叫A些兒”。例如:

(1)a.跑叫快些兒!

b.起叫遲些兒!

c.曬叫干些兒!

d.吃叫飽些兒!

這些句子都是祈使句，在普通話里一般用“V得A一點兒”(或者“VA一點兒”①)結構表達:

(2)a.跑得快一點兒!

b.起得遲一點兒!

c.曬得干一點兒!

d.吃得飽一點兒!

“V叫A些兒”是獲嘉方言較有特色的一類句子，賀巍(1983/1989)曾經談及這類句子，近些年的語法史研究也時常引用這類句子來作為語法歷時演變在共時平面的證據。由于種種原因，人們對這類句子的認識還存在一些誤解②。本文擬從共時和歷時兩個角度對這類句子進行考察，以期得出一個更全面的認識。

二、“V叫A些兒”的共時考察

“V叫A些兒”的語義結構可以分解成兩部分，其中V是動詞，代表一種聽話人可以自主操控的行為動作，“A些兒”是性質形容詞和表示少量的準量詞“些兒”③構成的述補短語，代表之前的行為動作在某方面的操作標準，拿例(1)a來說，“跑”表示行為動作，“快些兒”表示“跑”這種行為在速度方面的標準，整個句子表示說話人要求聽話人跑得比現在或者剛才快一點兒。

其中的動詞V一般是自主動詞，如例(1)，非自主動詞只有在諷刺、詛咒以及開玩笑等特殊語境下才能出現。如:

(3)a.跌叫疼些兒。

b.死叫早些兒。

c.忘叫干凈些兒。

“V叫A些兒”中的A是性質形容詞，既可以是單音節的，如例(1)，也可以是雙音節的，如:

(4)a.洗叫干凈些兒。

b.綁叫扎實些兒。

c.穿叫離散些兒。

d.打扮叫好看些兒。

A的語義指向是多樣化的，既可以指向施事，如例(5)，也可以指向受事，如例(6)，還可以指向動作本身，如例(7)。

(5)你吃叫飽些兒。

(6)飯你吃叫多些兒。

(7)你吃叫快些兒。

由于兩者在意義方面的相似性，人們很容易把“V叫A些兒”和普通話的“V得A一點兒”看成性質相同的東西，賀巍(1989)即認為“叫”字大致相當于北京話中的“得”字，牛順心(2004)則明確指出“叫”是補語標記，如果這種看法成立，那么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也是一種述補結構，“叫”作為補語標記具有類型學的意義，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首先，獲嘉方言中的V和“叫”可以被賓語或狀語隔開④，而普通話不可以。例如:

(8)a.你張嘴叫大些兒。(獲嘉方言)

b.門關再叫嚴些兒。/門關很叫嚴些兒。(獲嘉方言)

c.*你張嘴得大一點兒。(普通話)

d.*門關再得嚴一點兒。/門關很得嚴一點兒。(普通話)

例(8)a中的動詞“張”和“叫”被賓語“嘴”隔開，例(8)b中的動詞“關”和“叫”被狀語“再”和“很”隔開，這樣的說法在普通話里是不合乎語法的，如例(8)c和例(8)d，要想表達例(8)a和例(8)b那樣的意思，必須使用例(9)這樣的形式:

(9)a.你張嘴張得大一點兒。/你嘴張得大一點兒。/你把嘴張得大一點兒。

b.門關得再嚴一點兒。/你把門關得再嚴一點兒。

其次，在語境明確的情況下，普通話中的“V得A一點兒”和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都可以省略動詞V，不同的是，前者在省略動詞的同時，“得”也必須省略，形成的是“A一點兒”這種祈使句，而后者則可以只省略動詞，形成“叫A一點兒”這種祈使句。如:

(10)a.走得慢一點兒。——慢一點兒。(普通話)

b.走叫慢些兒。——叫慢些兒。(獲嘉方言)

以上兩種現象表明，普通話中的“得”字是依附于動詞的后綴(朱德熙，1982:134)，它必須和動詞共現，并且不允許被其它成分隔開。而獲嘉方言中的“叫”字則是具有獨立性的。看來“叫”字以及“V叫A些兒”結構的句法性質需要重新定性。下面結合“V叫A些兒”結構的歷時發展來談這個問題。

三、“V叫A些兒”的歷時來源

從歷時角度來看，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結構并不特殊，類似的結構在上古漢語到近代漢語都能找到，下面是不同時期的例句⑤:

(11)a.取薺熟干實，熬令焦黑。(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

b.洎水斗六升，炊令六沸。(《武威漢代醫簡》)

c.二者拭使凈。(《大正藏》之《大比丘三千威儀》)

d.將種前二十許日，開出水淘，浮秕去則無莠，即曬令燥，種之。(《齊民要術》)

e.但終須傾使盡，莫漫造眾諸!(《游仙窟》)

f.不可只把做面前物事看了，須是向自身上體認教分明。(《朱子語類》)

加著重號的部分都是祈使句，其結構是“V1+使/令/教+V2”，V1都是及物動詞，V2是狀態動詞、形容詞或短語，“使/令/教”都是使役動詞。這些句子梁銀峰(2002)稱作特殊使役句。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結構的句法性質和這種句式基本相同，是在這種句式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關于這種句式的形成，梁銀峰(2002)做了很好的說明。試看下面一組句子:

(12)a.熬菱薺一參，令黃。(《五十二病方》)

b.熬蠶種令黃。(同上)

c.取薺熟干實，熬令焦黑。(同上)

這三個句子的構成成分基本相同，例(12)a的V后有賓語并且是復雜形式，因而后面有停頓，例(12)b的V的賓語是簡單形式，因而后面無停頓;例(12)c的V的賓語承前省略，形成“V1+令+V2”。也就是說，“V1+使/令/教+V2”實際上是由兩個分句“V1+(O)”和“使/令/教+V2”緊縮而成的，形成的條件是V的賓語O為零形式。獲嘉方言中的共時語料也支持這樣的分析。在獲嘉方言中，“叫”也是一個使役動詞，既能表示具體使役，如例(13)a，又能表示抽象使役⑥，如例(13)b。

(13)a.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咧。

b.這事叫我為難。

需要注意的是下面的例句:

(14)a.做兩碗飯，叫稠些兒。

b.做飯叫稠些兒。

c.飯做叫稠些兒。

例(14)a中V的賓語有數量短語來修飾，屬于復雜形式，所以和后面的使役動詞斷開，例(14)b中的賓語為光桿名詞，例(14)c中的賓語前置充當句子的話題，因此和后面的使役動詞之間沒有停頓，形成了我們所說的“V叫A些兒”祈使句。歷時和共時的語言事實表明，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中的“叫”和“使/令/教”一樣都是使役動詞，整個結構是由“V+(0)，叫+A+些兒”緊縮而來的連動結構⑦。

四、“V叫A些兒”的歷時層次

“使”“令”“教”“叫”是漢語史上先后出現的使役動詞。“使”和“令”在上古漢語已經出現，“教”在中古以至近代漢語里廣泛使用，“叫”表示具體使役產生于晚唐時期，宋代用例尚不多見，在明清時期大量出現，抽象使役的用法直到明末才出現(馮春田，2000:631)，由使役動詞的使用來看，獲嘉方言中的“V叫A些兒”反映的應該是近代漢語后期以降的語言事實。

文獻中“V1+使/令/教+V2”的“V1”只能是及物動詞，而“V叫A些兒”中的“V”既可以是及物動詞，也可以是不及物動詞。如:

(15)a.腿抬叫高些兒。

b.面條兒搟叫薄些兒。

c.水倒叫多些兒。

(16)a.走叫慢些兒。

b.蹦叫高些兒。

c.起叫早些兒。

例(15)中的V是及物動詞，例(16)中的V是不及物動詞，這兩類句子有不同的變換能力，例(15)有多種變換形式，以例(15)a為例，它可以變換成如下形式:

(17)a.抬腿叫高些兒。

b.把腿抬叫高些兒。

c.抬腿抬叫高些兒。

就使用頻率來說，像(17)a那樣V和“叫A些兒”被隔開的形式比較少用，這就加深了V和“叫A些兒”之間結合的緊密程度。例(16)各句的V是不及物動詞，沒有以上的變換形式，由及物動詞擴張到不及物動詞，這是特殊使役句在獲嘉方言中有所發展的表現。

使役動詞后面的部分也有所不同，“V1+使/令/教+V2”中的V2形式多樣，可以是形容詞，如例(18)a、狀態動詞，如例(18)b、狀中短語，如例(18)c、主謂短語，如例(18)d等。

(18)a.多收紅軟者，箔上日曝令干。(《齊民要術》)

b.七日許，搦令破。(同上)

c.曝干，更于瓷碗中研令極熟。(同上)

d.其多取欲經冬者，收取，鹽汁洗去土，蒸令氣餾，下著屋北陰干之。(同上)

但是，由“A些兒”(或者“A一點兒”)充當V2的句子在歷史文獻中沒有發現，這表明在“A些兒”大量使用之前，“V1+使/令/教+V2”結構在文獻語言中已經衰落、消失了。

五、余論

由上面的論述可以知道，同樣一種意義，普通話由述補結構“V得A一點兒”來表達，獲嘉方言用連動結構“V叫A些兒”來表達。實際上，獲嘉方言并非沒有“得”⑧字述補結構，只是這種結構從來不能用在祈使句中。

(19)a.你跑得快些兒。

b.你跑叫快些兒。

例(19)a只能用于對已然事件的陳述，回答“誰跑得快”這樣的問題，意思是說話人認為聽話人跑得比別人快;而例(19)b只能用于建議或者命令，意思是說話人希望聽話人能夠跑得快一點兒。也就是說，“V得A些兒”和“V叫A些兒”在語境的分布上呈互補關系，一個句子是祈使句還是陳述句從選擇的句式上就能分辨出來，普通話則不同，無論祈使句還是陳述句都由“V得A一點兒”來表達，陳述句和祈使句不能從選用的句式上區別開。即:

獲嘉方言普通話

陳述V得A些兒V得A一點兒

祈使V叫A些兒V得A一點兒

可以看出，“V叫A些兒”和“V得A一點兒”雖然表達的意義相同，但由于處在兩個不同的語言系統中而各有自己的價值:上表反映的是獲嘉方言和普通話在共時層面的差異，如果把時間的因素考慮在內，那么我們可以從這種共時的差異中找出它們各自的歷時演變線索:

中古→近代→現代

獲嘉方言祈使V教AV叫A些兒

陳述V得AV得A些兒

普通話祈使V教AV得A一點兒

陳述V得AV得A一點兒

獲嘉方言繼承了中古漢語的特殊使役結構，發展出“V叫A些兒”祈使句，形成了“V叫A些兒”與“V得A些兒”互補分布的格局，并將這一格局保留至今，這個發展過程是一個詞匯更替(“叫”取代“教”)和句式本身復雜化(“些兒”的加入)的過程。特殊使役句逐漸衰微，“得”字述補結構的功能不斷擴展，由陳述句到祈使句，由表達已然事件到表達未然事件，最終將特殊使役句排擠出局。普通話的演變是一種句式吞并另一種句式的過程。

附 注:

①朱德熙(1982)認為“VA一點兒”是“V得A一點兒”省略“得”

形成的。其中“一”也經常省略，以下我們所說的“V得A一點兒”包括所有省略形式。

②主要的誤解是人們常常把這種句式看作述補結構，如賀巍(1989)

即認為“叫”字大致相當于北京話的“得”字，牛順心(2004)則明確指出“叫”是補語標記，李訥、石毓智(1999)、古屋昭弘(2000)、陳麗(2001)、徐丹(2003)都把漢語史上出現的“V1教V2”中的“V2”看作補語。

③呂叔湘(1985)把“些兒”和“點兒”都看作準量詞。

④賀巍(1989)、牛順心(2004)只注意到了V和“叫”被賓語隔

開這一點。

⑤更多的例句請參考梁銀峰(2002)、古屋昭弘(2005)、劉子瑜

(2008)等。

⑥具體使役和抽象使役的概念請參考馮春田(2000)。

⑦或者看作緊縮復句也未嘗不可，因為漢語的緊縮復句和連動句的

界限本身就不容易分清。

⑧賀巍(1989)用“的”來記錄獲嘉方言的補語標記，讀音是[li#660;#742;]。

參考文獻:

[1]陳麗.《朱子語類》中的結果補語式和趨向補語式[A].語言學論

叢(第二十三輯)[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2]馮春田.近代漢語語法研究[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3]賀巍.獲嘉方言的一種變韻[A].中國語言學報第1期[C].北京:商

務印書館，1983.

[4]李訥，石毓智.漢語動補結構的發展與句法結構的嬗變[A].中國語

言學論叢(第二輯)[C].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9.

[5]梁銀峰.帛書《五十二病方》和《武威漢代醫簡》中的特殊使役

句及其在后世的演變[A].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C].北京:中華書局，2002.

[6]劉子瑜.《朱子語類》述補結構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7]呂叔湘.近代漢語指代詞[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

[8]牛順心.漢語中致使范疇的結構類型研究[D].上海師范大學博士

學位論文，2004.

[9]徐丹.“使”字句的演變[A].載吳福祥，洪波.語法化與語法研

究(一)[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10]袁毓林.現代漢語祈使句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11]朱德熙.語法講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李培濤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