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兩種“不得”結構

摘 要:現代漢語中“不得”結構有兩種:一是位于謂詞性成分前作狀語的“不得”;二是位于謂詞性成分后作補語的“不得”。本文從形式和語義兩方面出發，探討了現代漢語“不得”的兩種結構“不得X”和“X不得”的異同，并考察了“不得”的虛化過程。

關鍵詞:不得 禁止 能力 虛化

一、引言

現代漢語中含有“不得”的結構有兩種:一是“不得X”結構，如“不得入場”;二是“X不得”結構，如“看不得”。

關于“得”字，已有不少學者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大多數研究者都只把“不得”當作“得”的否定形式來看待，和“得”字放在一起討論。而且之前幾乎沒有把上述兩種“不得”結構放在一起討論的文章。雖然在句法和語體色彩上“不得X”和“X不得”之間有些差異(“不得X”是帶有書面色彩的狀中結構，而“X不得”是帶有口語性的述補結構)，但它們畢竟都含有“不得”，我們認為這兩個結構之間應該有某種聯系。本文將“不得”看作一個獨立的整體，著重考察現代漢語中兩種“不得”結構在語法、語義上的異同，并探討兩者之間的關系以及“不得”的虛化過程。

二、“不得X”結構

“不得X”結構中“不得”修飾其后的X。通常情況下，“不得”不能單獨使用，后面必須帶被修飾成分。我們認為，“不得”并不是由否定副詞“不”和助動詞“得(dé)”臨時組合構成的短語，而是一個不能拆開的整體。形式上與“不得X”相對的是“得X”，但現代漢語中“得X”形式很少見①，與“不得”相對的肯定意義通常用“得以”或“可以”來表達。大多數“不得X”是古漢語遺留下來的，帶有很強的文言色彩，現代漢語中主要用于書面語。“不得X”根據表達的意義可以分為兩類②——“不得X1”和“不得X2”。

“不得X1”的“不得”表示“無法、不能(得到)”。例如:

(1)不得安寧/不得安靜/不得安生/不得消停/不得脫身/不得好死/不得下臺……

“不得X2”的“不得”已有些固化，表示“禁止”。例如:

(2)不得延誤/不得驚慌/不得買賣/不得入內/不得有誤……

有時“不得X1”和“不得X2”在語義上的區別比較模糊，比如，“不得休息”既可能表示“無法休息”，也可能表示“不許休息”。一般來說，“不得X1”是描述自身情況的，而“不得X2”則是命令他人的。“不得X”所表達的具體意義，要根據語境加以判斷。

三、“X不得”結構

對于“X不得”結構中“得”的詞性，語法學界有不同的看法。趙元任(1979)認為“得”是“后綴”，但“還不是一個純粹的后綴”，“不得”是“得”的擴展形式。朱德熙(1982)認為“X不得”和“X得”里的“得”是動詞。李曉琪(1984)認為“X不得”和“X得”中的“得”不具有同一性，否定形式中的“得”是助詞，而肯定形式中的“得”則是動詞。呂叔湘(1984，1999)認為“得”是助詞，用于表示“可能、可以、允許”。辨析“得”的詞性不是我們要討論的主要內容，在此我們不對各家的看法作詳細的分析和評價。需要說明的是，在實際語料中，有些“X不得”并沒有與其相對的“X得”形式，從歷史上看，“X不得”的出現早于“X得”，因此我們把“不得”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借鑒李曉琪和呂叔湘認為“X不得”中“得”是助詞的看法，把“不得”看作是一個助詞。

“X不得”根據意義可以分為兩類，我們分別記作“X不得1”和“X不得2”。

“X不得1”表示“客觀條件不允許”或“施事主體沒有某種能力”。例如:

(3)靜和慧被擠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動不得。(矛盾 《蝕》)

(4)我，我實在是脫不得身。(李曉明《平原槍聲》)

“X不得1”的意義與“X不了”相近。例(3)和例(4)的“X不得1”可以用“X不了”代替。然而，有些“X不得1”是不能被“X不了”替換的固定用法，如“動彈不得”“哭笑不得”等，它們帶有熟語性，用“X不了”替換不妥。

實際上，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表達“客觀條件不允許”或“施事主體沒有某種能力”時，用得比較多的是“X不了”或“不能X”形式，一般很少用“X不得1”。李宗江(1994)認為“X不得1”被“X不了”取代而正在消失的理由有二:一是“X不得”形式語義負擔過重;二是X在音節上受到限制，雙音節動詞很少進入“X不得”結構，這與現代漢語雙音節化趨勢不相符。

“X不得2”中“不得”已有些虛化，表示禁止、勸阻或建議。例如:

(5)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老舍《駱駝祥子》)

(6)既然確定了教育是千秋大業，在投資上、用錢上就馬虎不得。(《人民日報》1994)

(7)不論好話壞話都輕不得重不得，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說。(《讀書》vol.68)

“X不得2”后面一般不帶賓語，受事成分通常位于“X不得2”前，這一點與“X不得1”不同。因此，賓語的存在與否有時可以起區別作用。比較:

(8)a.有胃病的人吃不得辣的東西。

b.有胃病的人辣的東西吃不得。

例(8)a的“吃不得”是“X不得1”;例(8)b的“吃不得”是“X不得2”。

“X得”是“X不得”的肯定形式。例如:

(9)這種電影大人看得，小孩看不得。

而有些“X不得”并沒有相對的肯定形式“X得”。如:

(10)馬虎不得——*馬虎得

“X得”的X一般只限于單音節動詞，雙音動詞和雙音形容詞不能進入該結構。在實際語言使用中，“X得”的出現頻率遠遠不如“X不得”。

四、“不得”的虛化

(一)“不得X”與“X不得”之間的關系

“不得X”和“X不得”在句法、語音和語體色彩上有不同之處，看表1:

如上所示，“不得X”和“X不得”之間存在一些差異，但我們發現兩者在語義上卻有某種聯系。簡單地說，它們都與“不能”有關系。朱德熙(1982)和丁聲樹(1961)也曾指出“X不得”結構和“不能X”之間的替換關系。朱德熙認為:“‘說不得’是‘不能說’的意思。”丁聲樹認為:“‘開不得口’是‘不能開口’，‘動彈不得’是‘不能動彈’，‘哭不得，也笑不得’是‘不能哭也不能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要不得’是‘不能要’，‘小看不得’是‘不能小看’，‘殺不得’是‘不能殺’，‘收起不得’是‘不能收起’。”我們發現，不僅“X不得”可以替換為“不能X”，“不得X”也可以用“不能X”替換。其實，“不得X”和“不能X”，在語義上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X不得1”的“不得”本身就表示“不能、無法”的意思;“X不得2”的“不得”表“禁止”義，“不能”有“不許”義，“禁止”和“不許”是相通的。

我們認為，“不得X”和“X不得”之間的聯系是“不得”在虛化的表現。

(二)“不得”的虛化

“不得”最早是作為及物動詞“得”(表“獲得某種事物”)的否定形式出現的，表示“沒得到(或得不到)某種事物”，其后帶名詞賓語。表示這一語義的“不得”在現代漢語中還能看到，但多為固定格式，如“求之不得”。從歷史上看，先秦時期“不得”已經開始有助動詞用法，它的語義由“沒得到某種事物”發展為“得不到某種動作行為實現的可能性”，即“不能夠”。例如:

(11)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論語》)

表“不能夠”的“不得”和表“可能”的“得”相比，“不得”的出現早于“得”。“得”表“可能”的用法在漢代才開始出現。(貝羅貝、李明，2007)

戰國時期，“不得”的語義由“不能夠”進一步演化為“不許”。例如:

(12)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矣。(《韓非子》)

(13)明主之道，臣不得以行義榮，不得以家利為功，功名所生，必出於官法。(《韓非子》)

根據貝羅貝、李明(2007)的觀點，相當一部分語義演變的特點是:新義M2蘊含源義M1，而且M2與M1相比，增加了說話人的觀點、態度等的語用義成分。這就是說，“不得”后產生的“不許”義蘊含其先產生的“不能夠”義，反之則不然，如下公式(→表示蘊涵):

[不許] → [不能夠]

[不許] = [不能夠] + [語用義]

另外，表“不許”的“不得”和表“許可”的“得”相比，“不得”的出現先于“得”。表“許可”的“得”是由“不得”表“不許”的用法類推來的。

漢代動詞前的“不得”開始作為短語詞整個后置于動詞，這就是說“X不得”是由先秦的“不得X”式發展而來的。在動詞后沒有賓語的情況下“不得”直接移至動詞后，形成“X不得”④式，如“買賣不得”;如果動詞帶賓語，“不得”移至賓語后，形成“XO不得”式，如“搖手不得”。到了宋代“XO不得”衍生出“X不得O”形式，出現“X不得”“XO不得”與“X不得O”并存的狀態。其中“X不得”和“X不得O”式一直沿用到現代。“X不得”的原型意義是“對事實的否定”，由于焦點的移位，分化出了一個邊緣意義“禁止”或“勸阻”。

綜上所述，“不得”由動詞的否定式到助動詞再到助詞，經歷了一系列的虛化。江藍生(2001)指出，虛化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實詞逐漸虛化為沒有實在意義的語法成分的過程;二是短語或詞組逐漸凝結為一個單詞的過程。我們認為，當“不得”作為詞內不可分析的成分時，其虛化才進入最后階段，如“怪不得⑤/舍不得/由不得/顧不得/巴不得/恨不得”等。由于使用頻率很高，“怪/舍/由/顧/巴/恨”和“不得”的組合逐漸固化并獲得新的意義，最終成為一個詞或介乎詞與短語之間的短語詞。下面表2表示“不得”在句法和語義上的演變過程:

語義發展引起句法功能的變化，功能的變化又引起語音變化。反過來，語音變化使虛化結果得以固化。這可以從“不得”的虛化得到證明。一般來說，一個處于虛化的語言成分虛化到一定程度時，原來重讀的語音弱化為輕聲。“不得”作助動詞時，讀音為[bùdé]，要重讀，而且“不”和“得”之間可以有較長的拖音;而“不得”作助詞時，讀音為[·bu·de]，要輕讀，“不得”和前面的動詞在語音上結合得很緊密。這正符合上面說的助詞“不得”的虛化程度比助動詞“不得”深的事實。

五、結語

對外漢語教學中最吸引外國人注目的可能是字形相同的詞語在不同句法位置上的使用情況，就像本文所討論的兩種“不得”。本文考察了包含“不得”的兩個結構“不得X”和“X不得”在形式和語義上的異同，發現“不得X”和“X不得”既有聯系又有區別。“不得X”和“X不得”在語義上都與“禁止”或“能力”有關系。實際上“不得X”和“X不得”是互補分布的，“不得X”用在句中重讀，多用于書面語體;而“X不得”多用于口語語體，一般用在句末，“不得”要輕讀。我們認為，“不得”經歷了由動詞的否定式到助動詞，再到助詞的由實到虛的連續漸變過程。

注 釋:

①“得X”形式也不是完全沒有，但比較少見，例:符合以上條件

者得優先錄取。(引自《現代漢語八百詞》)例中“得”表示“許可、可以”。呂叔湘(1999)認為表“許可、允許”的“得”是動詞。我們認為，“得”在語義上經歷了這樣一個發展過程:表“得到”>表“得到許可”>表“許可”。從歷史上看，表“許可”的“得”是由“不得”表“不許”的用法類推而來的。

②北京口語中，“不得”有另一種用法。例:坐這邊兒不得看，上

那邊兒去。這時“不得”表“不便于”。這類“不得X”是“沒得X”的變體，與本文所說的“不得X”有所區別。

③有些語法著作認為助動詞和動詞的組合是動賓結構。“助動詞+

動詞”是狀中結構還是動賓結構，這一問題不是本文要討論的重點內容，也不影響本文的結論。

④早期的“X不得”除了作述補結構以外，還能作連動結構。連動

結構中的“得”是動詞，表“獲得”。例如:

例1:漢兵夜追不得。(《史記·匈奴列傳》)

例2:始皇求不得也。(《論衡·儒增》)

例1意為“追而沒有追上”，例2意為“尋求而沒有得到”。

⑤“怪不得”可以理解為兩種不同的結構:一是“X不得2”結構，

意思相當于“不能責怪”，句中充當謂語動詞，后面一定要帶賓語。例如:

例1:你遲到是因為你睡懶覺，怪不得別人。

例2:小姐，那就怪不得我胡某了。(《代青春之歌》)

二是短語詞，意思相當于“難怪”，表示“明白了事情的原因”。短語詞“怪不得”不再作謂語動詞，而只出現在句首連接小句，表示因果關系。表原因的分句可以放在“怪不得”連接的分句前面，如下例3;也可以放在后面，這時一般用“原來”連接，如下例4。

例3: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怪不得今天早晨這么冷。

例4:怪不得他們倆長得那么像，原來是姐妹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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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惠仁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