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動賓式復合詞研究綜述

摘 要:動賓式復合詞在現代漢語詞匯中數量頗多，表現活躍，引發了眾多學者對其相關問題的探討和思考。本文梳理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動賓式復合詞的相關文獻，對其語義結構、語法表現、生成及演變等幾個方面的研究進行了總結。

關鍵詞:現代漢語 動賓式復合詞 綜述

按句法結構關系來分，漢語復合詞主要有偏正式、主謂式、動賓式、并列式和動補式五種類型。周薦(2004)對《現代漢語詞典》收錄的雙音節復合詞進行了統計，其中動賓式復合詞有5030個，約占總數的15.6%，是構詞數量較為突出的一種結構類型。此外，沈夢瓔(1987)、湯廷池(1989)等學者對新詞語的構詞手段進行統計后認為，動賓式是能產性較強的構詞法之一。動賓式構詞法在漢語的構詞活動中比較活躍，所構成的復合詞數量也頗為可觀，因此吸引了不少學者對其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一、動賓式復合詞語義結構研究

漢語的詞法結構與句法結構關系密切，在結構關系上類似于動賓詞組的合成詞被稱為動賓式或支配式復合詞，如胡裕樹(1979)、葛本儀(1985)等都認為動賓式復合詞的兩個語素之間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如“司令”“動員”等。

事實上，僅把后一詞根理解為前一詞根所支配的對象并不能涵蓋動賓式復合詞的全部語義關系。邢福義(1991)把賓語分為常規賓語和代體賓語兩種，常規賓語表示動作的對象和目標，代體賓語指代入常規賓語位置的賓語，表示跟動詞和常規賓語都有直接聯系的事物。受支配的賓語僅屬于常規賓語，而代體賓語與動作行為的語義關系還有待進行細致的劃分。

唐超群(1990)認為在動賓式復合詞中，后一詞根可以是前一詞根的受事、結果、施事、時間、方位、原因、依憑。壽永明(2001)把動賓式復合名詞的名語素分為四種情況，即可以表示職務或職業、季節或者時間、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生活用品以及其他事物。萬獻初(2001)從語義的角度把“動作+處所”式復合動詞劃分為兩類:一類涉及動作發生的場所，如“罵街”“清場”等;另一類涉及動作指向的場所，如“出國”“進場”等。

基于句法結構的語義研究，使我們對復合詞的認識更加全面，同時也為動賓復合詞其他方面的研究提供了視角。王燕飛(2004)在分析“動+賓”語義關系的基礎上，闡釋了動賓式復合詞轉指為施事名詞、工具名詞的規律和原因。劉云、李晉霞(1998)根據“V·O1+O2”的變形形式和“O1”的語義指向，對賓語“O2”進行了語義上的分類。劉玉杰(1993)把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語法結構記作“功·賓內+賓外”，并分析了“賓內”與“賓外”之間的語義關系，包括同一關系、領屬關系、“給予物”與“給予對象”的關系、“獲得物”與“給予者”的關系以及支配關系。

二、動賓式復合詞語法層面的研究

(一)動賓式復合動詞帶賓語

多數動詞的一個重要語法特征就是能帶賓語，而動賓式的復合動詞因為內部已有賓語性質的語義成分，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它帶賓語的功能，所以在現代漢語中，“動賓式動詞+賓語”并不常見。饒長溶(1984)較早論述了這種語法現象，但在當時并沒有受到語言學界的過多關注。20世紀90年代，在多種因素的影響下，這一用法突然大量出現，邢公畹(1997)注意到了這個來勢兇猛卻不太符合傳統語法規范的句式，并從語法史和對外漢語教學的角度提出了自己對這一句式未來能否流行的看法，引發了諸多學者的關注和思考。隨后，一系列關于動賓式復合動詞帶賓語的論文在各大學報上相繼發表，探討的問題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1. 動賓式動詞所帶賓語的句法功能及語義類型

凌德祥(1999)指出，少數動賓式動詞可帶謂詞性賓語，如“開始行動”“結束比賽”等，但多數情況下，這個賓語是名詞。劉云、李晉霞(1998)從語義角度把動賓式動詞的體詞賓語分為十一類，包括對象賓語、使動賓語、予奪賓語、相關賓語、目標賓語、結果賓語、目的賓語、原因賓語、施事賓語、處所賓語、數量賓語，并探討了不同語義賓語對應的不同的“V·O1+O2”的變換形式。

高更生(1998)對20世紀90年代流行的109個動賓式動詞所帶賓語的語義類型做了統計，其中處所賓語51個，占總數的47%;對象賓語40個，占總數的37%;施事、受事、原因、目的、致使、等同等賓語18個，占總數的16%。這個統計結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動賓式動詞所帶不同語義類型賓語的分布情況。此外，作者還舉例指出動詞對賓語有一定的語義要求，而賓語的語義特征對確定動賓之間的語義關系也同樣起著重要作用。楊海明(2001)運用原型施事與原型受事理論，討論了處在賓語位置上的詞語的特點。盡管公認的題元角色有十幾種，但是對象賓語和處所賓語占了總數的75%，對于這種不平衡的現象，他從語法化和認知的角度進行了解釋。

2.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成立條件及規律

部分學者指出動賓式動詞帶賓語這一句式的出現并不是隨機和任意的，而是要受制于語法和語義條件的限制。如劉玉杰(1993)、劉大為(1998)都談到動賓式動詞能帶賓語與這類動詞自身的特點有關。在“VO”短語詞匯化的過程中，一些動賓結構的賓語要素意義逐漸弱化磨損，原本獨立的動詞及其賓語逐步成為構詞成分——動語素和名語素，它們之間的意義關系也不再是簡單的組合，而是融合得比較緊密，因此，動賓動詞的詞化程度越高，帶賓語的可能性就越大。張博(1999)從歷時的角度對這一句式進行了探討，指出介詞“于”的省略、結構賓語與句賓語有同位關系或限制關系、動賓結構對句賓語含有處置性以及動賓式動詞詞義引申等情況都可以促成這一句式的成立。盛新華、朱軍(2005)認為，動賓式動詞通過轉化語義成分、移動論元位置等手段帶上了賓語，需要滿足的條件是:或者“VN”是位移動詞和部分交互動詞，或者“N”與“O”之間在語義上具有屬種關系，或者可以將“把”與“N”構成的介賓短語置于“V”之前作狀語等。

此外，劉玉杰(1993)認為，動賓式動詞帶賓語是漢語的“意合性”以及語言經濟原則共同作用的結果。羅昕如(1998)、吳錫根(1999)則強調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成立需要有獨特的語用價值及一定的類推性。語用價值主要體現為格式新穎、形式經濟、音節結構整齊以及有強調句末焦點的作用，而類推規律則使某一不普遍的現象在使用中具有復呈性，從而有一定的使用范圍。

3.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現象增多的原因

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現象增多的原因，歸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古漢語語法的“復興”。邢公畹(1997)列舉《史記》《戰國策》中的實例證明動賓式動詞帶賓語這一句式在古代漢語中已經存在，只是為數不多。刁晏斌(1998)對漢代、唐代、清代以及早期現代漢語的語料進行了重點考察，指出“動賓式動詞+賓語”的形式產生于古代漢語中，經過近代漢語的繼承和發展，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中。比起之前任何一個階段，現代漢語中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使用頻率更高，范圍更廣，因而是古代語法形式的“復興”。

第二，漢語發展的必然結果。張博(1999)指出，“動賓結構+賓語”適應了漢魏以來愈益強盛的雙音節化潮流。雙音節詞為主的語言客觀上限制了動賓結構的語法職能，使其只充任謂語，賓語另由其他詞語來充任，這就導致了“動賓結構+賓語”的產生。任澤湘(2007)從歷時、共時、文化的角度對這一現象做出了解釋，并認為動賓式動詞從不能帶賓語到能帶賓語順應了漢語發展的內在規律，是動詞完善的體現，也是語言接觸的必然結果。

第三，外語及港臺“國語”的影響。丁喜霞、原雪梅(1998)、王大新(1998)認為，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流行受到了外語(主要是英語)句法結構規則或詞序的影響。刁晏斌(1998)則指出: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內地的現代漢語深受港臺“國語”的影響，動賓式動詞帶賓語在這些因素誘導下由“罕見”轉為“復興”。

第四，其它因素的影響。華玉明、黃艷梅(1998)認為，動賓式動詞從不帶賓語到可帶賓語是一種“變異”，即一種修辭現象，這種變異取得了言簡意賅、簡潔明快的修辭效果。華玉明(1997)還從信息傳達的角度探討了動賓式動詞帶賓語流行的根由。語言的交流實質上是人類重要的信息傳輸行為。動賓式動詞帶賓語與不帶賓語的原式相比，信息更突出、意義更鮮明、語言更簡練，因而它能成為一種流行句式。

(二)動賓式復合詞的離合性研究

詞和短語的劃分歷來是漢語語法的難點。一般來說，結構的凝固性是區分詞和短語的重要標準之一。據施茂枝(1999)統計，《現代漢語詞典》(1996年版)共收錄動賓式復合詞5733條，其中動賓式離合詞2960條，占總數的51.63%。此外，詞典視為非離合詞，但在自由語境下能拆開使用的動賓式復合詞的數量也甚多。相比于其他幾種復合詞結構類型，部分動賓式復合詞的結構是比較松散的，因此它們具有一定的離合性。

動賓式離合詞占據離合詞總量的大多數，是離合詞相關研究的重點。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這類詞的擴展方式及規律、“離合”原因、語用特點、教學研究等幾個方面，可見于饒勤(1997)、王海峰(2002)、周上之(2006)等學者的著述。此外，還有一些文章從其他角度進行了探討。如張豫峰、鄭薇(2006)認為動賓式離合詞的兩個語素在離析后可以形成不同的致使語態句，并從句法、語義及認知的角度對其原因進行了解釋。力量、晁瑞(2007)通過考察語料發現，漢語離合詞最早出現于宋代，最早的離合詞是動賓式的，其產生跟時體詞“了”的成熟有關。李春玲(2008)結合對外漢語教學和對語言事實的全面觀察，嘗試運用排列組合的方法建構現代漢語雙音節動賓式離合詞用法的離合槽系統，以期建立一個全面反映動賓式離合詞特點和用法的理論框架。

(三)動賓式復合詞的配價研究

研究表明，半數以上的動賓式動詞是離合詞，這些離合詞的配價情況引起了部分學者的關注。袁毓林(1992)等學者認為像“結婚”“吵架”等詞是“準二價”的，饒勤(2001)認為這一結論在句法上并不好操作，因此對動賓式離合詞的配價情況進行了再討論，并指出離合詞的價應該由它所出現的句法框架決定。離合詞出現的句法框架有基本式和擴展式兩種，她把符合“句法—語義”原則的基本式作為確定配價的框架，最終得出動賓式離合詞是一價動詞的結論。

此外，周紅(2003)以《現代漢語詞典》(1996版)中的雙音節動賓式動詞為考察對象，對所有動賓式動詞的價位、價質以及價類的變化進行了分析。據她統計，動賓式動詞大多數是一價的，占75.4%，而零價、二價和三價的共占24.6%。價類的不同，說明動賓式動詞在支配能力及句法功能上是有差異的。此外，價類的變化主要發生在準二價動賓式動詞上，從必須用介詞引介賓語到可以直接帶賓語，它們的支配能力大大增強。周紅認為這是由語義決定的，即當準二價動賓動詞中語義角色為與事、處所時較容易發生變價，而語義角色為施事、受事、工具等情況時，較難發生變價。

三、動賓式復合詞的衍生

(一)動賓式復合詞的生成

漢語詞匯在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逐漸趨向雙音化。董秀芳(2002)指出雙音詞的衍生屬于一種詞匯化的現象，即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形成單詞的過程。所以，絕大多數動賓式復合詞是動賓短語詞匯化的結果。如鄧明(1987)考察了“成功”的結構、語義的演變;李進學、史小建(2008)梳理了“將軍、著名”等5個由動賓短語經過詞匯化變為動賓復合詞的過程。李春霞(2008)提出短語降格、構詞法、粘合、重新分析、比喻等方式是動賓式合成詞詞匯化的主要衍生方式。

但并不是所有的復合詞都一定要經歷詞匯化的過程。董秀芳(2004)認為，在某種結構中反復進行的相似的詞匯化過程可能最終轉變為一種共時的詞法模式，即當某種類型的詞匯化反復出現之后，兩個詞之間的結構和語義關系就被語言使用者提煉為一種構詞模式，并能自覺地用之構造新的復合詞。這時產生的復合詞可以說是詞法的產物。

此外，還有一小部分動賓式復合詞來源于“雙音節動詞+雙音節名詞”所構成的動賓詞組的簡縮。如“抵抗日本”簡縮為“抗日”，“預防洪水”簡縮為“防洪”等，它們通過縮略的方式凝固為動賓式復合詞。

(二)動賓式復合詞的演變及影響

動賓式復合詞的演變主要指在詞組凝固成詞的過程中，意義、語法屬性會發生變化。演變是一個歷時的過程，它所帶來的影響體現在共時層面上就是動賓式復合詞詞類的多樣性。

1.意義轉指及語法屬性的偏離

動賓結構主要表示動作，因而動賓式合成詞中，動詞占了多數，主要用來陳述動作行為。但部分結構在發展過程中衍生出了指稱動作行為所關涉的人或事物的意義，從而導致了語法屬性的偏離。以往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動賓結構演變為名詞的機制及原因闡釋上。

朱德熙(1983)提出了自指和轉指理論。在動詞性成分后加上“的”時，原來表示陳述的“VP”轉化為表示指稱的“VP的”，陸儉明(2005)進一步說明“VP的”這種“的”字結構所指稱的是動詞“V”的配價成分。曹海濤(2006)以此理論為指導，構擬了動賓式復合名詞的生成過程，即可以表述為“動賓詞組——‘的’字結構——復合名詞”。他認為“管家”“護膝”等，最初都是動賓式的動詞詞組，當出現需要表達與這一動作有關的人或事物的交際需求時，人們采用轉指的手法來表達，于是出現了相應的“的”字結構。隨后在語言演變規律及經濟性原則的共同作用下，人們逐漸采用“管家”“護膝”這種簡短形式來表達“管家的”“護膝的”所指稱的概念，動賓式復合名詞最終形成。

王燕飛(2004)從認知的角度闡釋了動賓式復合詞轉指為施事名詞、工具名詞的規律和原因。她認為動賓式復合詞詞根之間的語義關系是“動作——受事/結果”，它對應于Lyons的“施事——動作——受事/結果”這個配價圖示，可以表示一個事件。在這個事件中，作為認知框架核心成員的施事沒有出現，但卻隱含其中，因此動賓式復合詞可以轉喻施事，如“領事”“聽差”。此外，當工具借助生命體發出動作或發揮作用時，生命體只是工具發揮作用的外力，動作由工具發出，因此工具實際也是施事。在這種情況下，動賓式復合詞可以轉指為表示工具的名詞，如“護膝”“圍脖”等。

2.詞類的多樣性

詞匯化之前，動賓結構是動詞性的自由短語，固定成詞之后，它除了主要作動詞之外，還可以作名詞、副詞、形容詞。不少動賓式復合詞還屬于兼類詞，包括動/名、動/形、動/副、形/名、副/名、形/副等多種兼類情況。

關于動賓式復合詞的詞類分布，施茂枝(1999)對1987年版《現代漢語詞典》中的5681條動賓式復合詞進行了統計，其中動詞共4908條，占總數的85.60%;形容詞332條，約占5.79%;名詞188條，約占3.27%;副詞173條，約占3.01%;代詞、連詞、數詞共13條，約占0.22%。統計結果表明，動賓式復合詞的詞類分布極為不均衡，表示動作行為意義的動詞占絕大多數，只有少數可由動作行為意義轉為動作行為的性狀、情態、施事或時間等意義。詞的意義虛化程度越高，數量就越少。

四、結語

通過對動賓式復合詞相關文獻的梳理，我們大體把握了它的研究現狀，可以說學界對動賓式復合詞的研究是日益細致和深入的。既有歷時角度的追本溯源，也有共時平面的句法、語義、語用全方位的探討;既有傳統語義學的研究方法，也有國外理論的新視角;既有基于本體的理論研究，也有與對外漢語教學相結合的應用研究，其研究成果是豐碩的。

但是，對動賓式復合詞的研究也還存在著不足，如動賓式復合形容詞、副詞的語法特點及使用情況較少受到關注;對復合詞的內部構成要素——動詞根與名詞根在詞匯化過程中的意義及語法特點缺乏系統的研究等等。總之，有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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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偉 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