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對語料的考察和詞義發展過程的探析,得出“白”表示“告訴”義產生于西漢時期。這一用法在中古至唐宋時期的出土文獻和佛經譯文中得到了運用和發展,在元明清時期因受到語言內外因素的制約而逐漸消亡。
關鍵詞:白 告訴 詞義演變
一、“白”具有“告訴”義
“白”在漢語史中曾是一個構詞能力很強的詞,在《漢語大字典》中讀“bái”這個音的詞項就列出31項,雖然有些詞項可以合并,但也足見其意義之多。它的這些義項,一般都能比較明顯地找出與本義之間的聯系。有些義項從表面上看,很難發現與本義的聯系。其中“白”表示“告訴”的義項就比較特殊。這一義項在歷代辭書和注釋中已有收錄:
《廣雅·釋詁》:告、復、白,語也。
《禮記·曲禮》:少間愿有復也。鄭玄注云:復,白也。
《宋本玉篇》:告,語也,請告也。謁,告也,白也。白,告語也。
《群經音辨》卷一:告,白也。
由此可見,在魏晉南北朝以前的辭書中,“告”“語”“白”在表示“告訴”義時,是可以互釋的。
在古代文獻中,“白”表示“告訴”義的例子也有很多。如:
(1)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也。(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
(2)諸比丘以是事白佛。(鳩摩羅什、弗若多羅、曇摩流支譯《十誦律·明四波羅夷法之二》)
(3)優陀白太子言:“宜現奇特。”(竺大力、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試藝品》)
(4)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二、“白”的“告訴”義的產生及發展演變過程
通過對各個時期語料的考察,結合詞匯發展演變的相關理論,對“白”表示“告訴”義的產生和發展演變過程分析如下:
《說文解字注》:“白,西方色也。陰用事。物色白。從入合二。二陰數。段注:出者陽也。入者陰也。故從入。”[1](P363)“白”的本義為“白色”,由于人們肉眼所看到的陽光是白色的,陽光所照射的地方就會顯得明亮、光明,通過相關聯想,“白”有了“光明,明亮”這一引申義。如:
《禮記·曾子問》:“凡殤與無后者,祭于宗子之家,當室之白,尊于東房,是謂陽厭。”
鄭玄注:“當室之白,謂西北隅得戶明也。”
由于“光明,明亮”這一義位用于使動用法,意義為“使……明亮,光明”,將之抽象,從視覺域投射到心理域,用來指使人的心里明亮,豁然開朗,于是又產生了“明白,清楚”這一義位。現代漢語中還保留該義位,如“真相大白、不白之冤”等。
“白”還用于使動用法中,表示“使……明白”。而要使別人明白就需要陳述、需要去告訴。
《楚辭·九章·惜誦》: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也。王逸注:白,明辨也。
《楚辭.九章.惜往日》:愿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王逸注:白,明也。自明其行之無罪也。
通過這種相關聯想,滋生出一個新的詞義,即“告訴”義。
在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白色是一種純色,含有“單一、無修飾”的意思。這種意義向積極方面引申,就有了“純潔、潔凈”義,向消極方面引申就含有“低下、卑微、沒有文化、沒有能力”的意思。這種思想在語言中得以反映,如沒有文化的平民百姓就叫做“白丁”。《陋室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現代漢語中還有“白癡”“白話(沒有根據的話)”等語義。
“白”在詞義發展的過程中,滋生出“告訴”時繼承和發展了這種意義,所以從組合方面來看,它主要用于下級、晚輩把事情陳述給上級、長輩。如“白王”“白佛”“白父”,或者用在平輩之間表示一種自謙。
《正字通·白部》:白,下告上曰稟白,同輩述事陳義亦曰白。
由例(1)可以看出至遲在西漢時已經出現了這一義項。
中古時期(東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表示“告訴”義的“白”具有“告訴”義詞的所有用法,后面所接的成分可以是人或者事件,也可以人和事件同時出現,還可以承前省略所要告訴的對象和內容。既可以跟直接引語,也可以接間接引語。在接直接引語時,可以和言說動詞“曰”“言”搭配,構成“白……曰/言/云”的形式。如:
(5)有一愚臣,輒便往至,挑仙人雙眼,持來白王。(求那毗地譯《百喻經·破五通仙眼喻》)
(6)既曉,家人咸以驚駭,云是變怪,以白車騎。(劉義慶《世說新語·忿狷》)
(7)默深憂懼,解印授其參軍殷嶠,謂之曰:“李使君遇吾甚厚,今遂棄去,無顏謝之。三日,可白吾去也。”(房玄齡《晉書·郭默傳》)
(8)彼王舊臣咸生嫉妒而白王言:“彼是遠人,未可服信。……”(求那毗地譯《百喻經·五百歡喜丸喻》)
(9)臣受命行,悉將國界無眼人到宮所,白言:“已得諸無眼者,今在殿下。”(康僧會《六度集經·鏡面王經》“盲人摸象”條)
(10)乳母還白王曰:“兒行終日,無來近者,饑過餅爐,時賣餅者授餅乃鳴。”(竺法護譯《生經·佛說舅甥經》)
(11)有頃,復白:“騎稍多,步兵不可勝數。”(陳壽《三國志·武帝紀》)
中古時期,除單用的“白”外,作為動詞的“白”具備了較強的構詞能力,產生了以“白”為詞素的一些雙音節詞,如表示“告訴、稟告,報告”義的“告白”“啟白”“辭白”“關白”“通白”。
(12)有司莫以告。漢·趙岐注:“有司諸臣,無告白于君。(《孟子·梁惠王下》)
(13)(足下)不可縱小吏為耳目也。豈有善人君子而干非其事,多所告白者乎?(房玄齡《晉書·儒林傳·徐邈》)
(14)明監藏者覺物減少,以啟白王。(竺法護譯《生經·佛說舅甥經》)
(15)賈后使董孟矯以長廣公主辭白帝曰:“事宜速決,而群臣各有不同,若有不從詔,宜以軍法從事。”(房玄齡《晉書·愍懷太子傳》)
(16)上廉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后奏御天子。(班固《漢書·霍光傳》)
(17)若有私錢,主急賓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關白。奴不聽教,當笞一百。(王褒《僮約》)
(18)還到王家,遣人通白:“某甲在外。”(吉迦夜共曇曜《雜寶藏經·內官贖犍牛得男根緣》)
同時期還出現了“白事”一詞,表示一種給上級的書面報告、文書。如:
(19)王東亭到桓公吏,既伏閣下,桓令人竊取其白事,東亭即于閣下更坐,無復向一字。(《世說新語·政事》)
“白”也可以用于書信的開頭和結尾,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如:
(20)行矣,自愛,丕白。(魏文帝《與吳質書》)
(21)七月十五日羲之白:秋日感懷深。得五日告,甚慰。晚熱盛,君比可不?遲復后問。仆平平,力及不一一。王羲之白。(王羲之《雜帖》)
到了唐宋時期,“白”的“告訴”義在中古時期的各種用法繼續沿用。如:
(22)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韓愈《柳子厚墓志銘》)
(23)太尉自州以狀白府,愿計事。(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
(24)君手操簡檄,關白諸郡,日二三次,諸郡莫不感服。(范仲淹《天章閣待制藤君墓志銘》
(25)經:時有阿私仙來,白于大王,我有微妙法,世間所希有若能修行者,吾當為汝說。(《敦煌變文集·妙法蓮華經講經文》)
此外,還產生了“白……言曰”的形式。如:
(26)光嚴白佛言曰:殊勝之事,雖不敢為。蒙佛對眾以吹噓,故今依言而便往。……”(《敦煌變文集·維摩潔經講經文》)
在書信的開頭和結尾用“××白”的書寫格式也依然保留,如韓愈的《答李翊書》和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就是采用這種方式。
在唐代出現了把“××白”放在案卷的結尾表示尉攝主薄的判署的用法。
“白”雖然主要對上位者,但其使用范圍已有所擴大。如:
(27)會一日,其母白皓曰:“某日夜來生日,豈可寂寞乎?”(《酉陽雜俎·語資》)
(28)史驚懼,棄林中,遽白眾曰:“此必龍也,可速去矣。”(《酉陽雜俎·譜臯記下》)
元明清時期,“白”的“告訴”義在文獻中單用已經很少見。“白”的“告訴”義呈現出消亡的趨勢,在《三國演義》中只有個別用例,而在《紅樓夢》中沒有這種用例。
其消亡原因是多方面的,這與它從產生之初就具有的適用對象范圍的限制有關,也與“白”所承擔的義項過多有關。由于受到漢語雙音節發展趨勢的影響,使得“告訴”成為表示“告訴”義的核心詞,根據語言的經濟原則,自然會對“白”產生一定的排斥作用。長期以來,“白”都以表示顏色義作為主導義位。正是這些因素的存在使得它在“告訴”義場與其它同義詞的競爭中處于劣勢,更談不上與長期處于該義場的核心詞“告”相提并論了。
“白”作為詞素在現代漢語中仍然保留,如“告白”“表白”“辨白”中的“白”。但在現代漢語中,“白”表示告訴長輩或者上級的意思已不明顯,主要用于平輩或者相同級別的人當中。
三、結語
由上述的例證可以看出,表示“告訴”義的“白”產生于西漢時期,在中古和唐宋時期的出土文獻和佛經譯文中得到了運用和發展。元明清時期受到語言內外因素的制約,逐漸地消亡。到了現代漢語中雖然作為義素仍然存在,但構詞能力較弱,使用的范圍也在縮減。
注 釋:
[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參考文獻:
[1]徐中舒.漢語大字典[Z].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88.
[2]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顧野王.宋本玉篇[M].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
[4]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5]王力.古代漢語(第一至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4.
[6]屈原.楚辭集注(第一至六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
[7]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5.
[8]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漢語讀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9]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0]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1]伽斯那.百喻經[M].南京:金陵書畫社,1981.
[12]立人.雜寶藏經[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6.
[13]王重民,王慶菽,向達.敦煌變文集(上、下冊)[M].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14]羅貫中著,劉世德,鄭銘點校.三國演義[M].北京:中華書局,
2005.
[15]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曾石飛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