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象從沒正眼看過他,只知道他是我任課班級的一個男孩。他應該是有生理缺陷吧,眼白與眼球比例失調,旁人即使不經意掃過,也會驚詫于他的眼白為何那么多。
我還是記住了他。但只記住了他過多的眼白和與小小年紀極不相稱的桀驁不馴。課堂上,他身后的女孩哭訴說,他用書本抽打女孩的臉……看到女孩紅紅的臉龐,我怒火中燒,真想馬上抽他幾個大嘴巴,但理智瞬間制止了我。我試圖做一回細雨或和風,讓溫潤的教誨慢慢灑進他的心扉。可他仿佛早有戒備,歪著頭,雙手環抱,一副挑釁的模樣。我厲聲訓斥他,欺負女生算什么男子漢?!馬上給女生道歉!他從鼻翼里輕哼一聲,那雙圓圓的眼睛里,幾乎找不到黑色的眼球。
無法克制尊嚴被蔑視的盛怒,我怒不可遏地警告他,收斂一些!否則將來沒什么出息!他厚厚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嘴角抽搐片刻,擠出一絲冷笑,唇上稀疏的絨毛在滑進窗子的陽光里亮著。
我的課他幾乎不再聽,更很少把頭抬起。在一節課的精彩環節,他肯定會來個意外節目。我引經據典,縱古論今,他只一個響亮的哈欠或故意制造的噴嚏就可把效果全然否定。我提醒他上課不要趴在桌面上要注意聽講的姿勢,他就一手托腮,用大大的眼白聚精會神地盯著你,讓你高興也不是,生氣也不是。
我經常借鑒某些教育經驗來鼓舞學生,當然,也不乏臨時發揮或說點攙了水分的謊言。比如那次,我竟突發奇想,對著全班同學隨手畫了一個圓,強調了一個“百分之二十”的百分比。我把圈定的范圍冠為“未來的大成就者”。在學生們驚嘆的嘈雜里,他故意扯著嗓子,練起了音階“咪——嗎——”。本來群情激昂的課堂瞬間迸發哄堂大笑,學生們的目光齊齊射向我,我壓抑著憤怒,示意他起身。
“你知道這百分之二十里面有誰嗎?”我克制著憤怒,厲聲問。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聲音比我還高個八度,“反正,你說我將來沒出息!”他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白烏云般遮將過來。
全體孩子噤住了聲,他們驚怯地看著我,仿佛我即將帶給他們的,是一場暴風驟雨或電閃雷鳴。
“不,你錯了。”沉吟良久,我平靜地說,“你,就在我圈定的百分之二十里面……”我驚異于自己的謊言水平之高,竟沒有一絲害羞或內疚。
是的,我是這樣想的:我要用這百分之二十打擊他高漲的氣焰,然后,在他信以為真的時候,再刻薄地譏刺他幾句,讓他認清自己和“好學生”之間的差距,才能徹底醒悟,怎么做才是應該的!
然而,我沒想到,他的眼圈瞬間紅了,眼白剎那少了,脖頸立時矮了;一些晶瑩的液體,噙在眼眶……
下課了,他跟隨在我身后,怯怯地再三追問:“老師,你講的百分之二十里面,真的有我嗎?”那雙期期艾艾的眼睛里,有隱約的火花在跳動。不忍心讓他失望,我繼續圓著謊言:“是啊,說不定,你是百分之二十里的佼佼者呢……”
從此,這株瘋長的野草,有了自己行走的軌道。他的笑聲多了,喜歡和我接觸了。課堂上,他的問題更是稀奇有趣。他不再高高昂著頭,大大的眼睛里,眼白也因此明顯少了。如果和他對視,一些清澈單純的感覺會讓你感動,會讓你快樂。
有時,他仍會頑皮,仍會惡作劇般揪住女孩的發辮,或把一條凳子皮球一樣隨腳踢出……
我也清醒地知道,這個百分之二十,只是我隨手畫的一個圈。或許,他能像我們經常讀到的轉變故事一樣,奇跡般轉變,長大后成為一個名聲大噪的人;或者,他仍默默無聞,只能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完學生生涯,然后,做一個平凡的人;也許,有一天,他會恍然大悟:哦,那個百分之二十里,根本沒有我啊!但,這又有什么呢?“只要這個人對了,他的世界也就基本對了。”
(作者單位: 平度市張舍鎮
官莊小學山東青島266718)
責任編輯 余志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