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朝末期,魏忠賢黨羽對兩淮鹽利大肆搜括,論者比之絕流而漁。袁世振在推行其綱運法時,曾許諾用十年時間疏清積引,然后年年行新引,商人不再有資本被壓之苦。但實際表明,直到明朝末年,該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明朝正額鹽每年約70萬引,到萬歷年間時,灶戶只上繳約37.32萬引,其余部分則因灶戶逃亡及賑濟等原因而被免除。只是這部分鹽課并沒有被免除,商人憑引到官倉已領不到這部分鹽貨,他們必須另出代價,通過“賣補”的方式予以解決。另倉鹽折征中應補償給商人的折價銀每年約7萬兩,商人也從未得到過。清朝初年兩淮行鹽額度與課額,以及倉鹽折價等,都是由明朝沿襲而來,但清代綱運法肯定不是對袁世振綱運法的繼承。
關鍵詞:明末;清初;兩淮鹽政;沿草與變遷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0)02-0013-11
學界以往對明清兩淮鹽政的研究,就明代而言,一般是到萬歷年間為止,就清代而言,則是側重于乾隆朝及其以后,較少有論述明末(如天啟、崇禎兩朝)和清初(如順治朝)的情況。這可能與史料的缺乏有關。但對明末清初兩淮鹽政的研究,在認識袁世振綱運法的本質方面有著重要的意義。例如,袁世振所描述的十年還清舊引,然后年年行新引,商人可以“永永百年,據為窩本”的美景,后來真的實現了嗎?又,清代綱運法是否就是對袁世振綱運法的繼承?筆者以清代《續文獻通考》、《清鹽法志》,以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公布的《順治年間兩淮鹽務題本》等史料為基礎,對明末清初的兩淮鹽政狀況做一些探討。現將有關心得表述如后,請學界批評指正。
一、明末兩淮鹽政狀況
(一)魏忠賢黨羽對兩淮鹽利的恣意搜括
明朝末期,國家經濟狀況更加惡化,朝廷便通過大量鑄造錢幣的方式以平衡收支,即所謂的“議鼓鑄以補缺餉”。而鑄造錢幣所需要的“鑄本”。則是以種種名目,通過對兩淮鹽利的恣意搜括來解決。
天啟五年,給事中郭興治提出,“兩淮之內,有補庫折價銀,有行積引食鹽銀,可得四五十萬,又南北綱及新舊引割沒銀,可得四五萬,至于關引、行引、加帶、挑河種種名色,不知幾十余萬”,這些“與其徒飽鹽官、鹽役之腹,何如取佐養軍、養馬之資?”
臺臣(可能就是當時的兩淮巡鹽御史)崔呈秀則開出更多的名目。他提出,“廣積貯莫過于通鹽法,惟新舊不通,則鹽壅而課亦壅。廣為變通之術,歲可收利百倍。其外,又有謂查解補庫折價,可得銀三十五萬兩者;議解行積引食鹽銀,可得二十三萬余兩者;南北綱鹽割沒宜盡入歲解,可得銀四萬余兩者;新舊引各食鹽割沒添人歲解,又得銀一萬兩者;舊引行盡,用積鈔關引,又得銀五萬兩者;綱法行盡,應補行積引上納余銀,可得二十五萬兩者;議行加帶納餉銀,以清積課,可得二萬二千兩者;議歸舞陽行蘆鹽,以塞私販,可得銀五萬兩者”;甚至連“議定京掣之期,以杜零星影射者;議邊鈔給價,宜預開引目者”,也都可以獲取鹽利。
由上述內容可知,郭興治、崔呈秀等人搜括鹽利,是通過所謂的“變通之術”,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并且已經到了不講道理的程度。如他們僅僅為了統一掣運日期,“以杜零星影射”,便可以此為由,向鹽商收取費用。我們面對這其中的一些名目,便如同見到清嘉道時期李澄在《淮鹺備要》中所列入的一些“雜項”、“雜費”名目一樣,都只能是莫名其妙,而難以理解其真實的含義。這也如同清康熙年間史料所描述的那樣,商人已經到了“遇一事即有一事之陋規,經一處即有一處之科派”的程度。
據記載,郭興治和崔呈秀都是魏忠賢的黨羽。他們“巧立名目以取之,所入無算”,故“論者比之絕流而漁”。
天啟五年十月,他們又提出,對已經繳納過鹽課的積引再征收一次鹽課,并且又要預征下一年度的鹽課。即“至十月,又有欲于積引令重納十萬一千二百兩引價,及預征次年銀二十六萬二千一百六十八兩四錢作為鑄本者”。
好在這兩項提議都遭到了戶部尚書李起元的反對。他稱:“引價之不可重納,豈煩再計?今請以引價言之,淮引每引原價五錢,例系邊商按銀輸粟實邊,領赍倉鈔轉賣內商行鹽;內商每引即還邊商引價五錢,以償其本,又還銀六分,以償其息,至行鹽之年,則又每引納余銀八錢、遼餉銀一錢輸為部課,此正引征解之額也。”。
對于這段史料的學術價值,我們可從兩個方面去認識:
第一,我們以往通過袁世振疏理兩淮鹽政的史料,只能籠統地知道,當時規定內商購買邊商倉鈔的價格(即正引價),為銀0.55兩。現由這條史料便可進一步了解到,后來已演變為0.56兩,其中0.5兩是邊商參與開中的成本,另0.06兩是其獲得的開中利潤。只是在這0.06兩銀中,若再扣除其往返兩淮的路費和其他費用(如開中成本的利息),則其實際利潤率是很低的,他們只有通過“克減斗頭”的方式(即暗中減少上納糧食的數量),以獲取更多的利潤。
第二,這條史料中所提“余銀八錢”,是指余鹽課銀O.8兩,這也與袁世振當年定下的數據相一致。但由史料可知,鹽商在袁世振疏理之后,又被迫增加了一項新的負擔,即“遼餉銀一錢”。據金鎮記載,這是在天啟元年,由戶部侍郎臧爾勸題準,兩淮每引加鹽15斤,征銀O.1兩,“以充遼餉”。這也就是“遼餉銀一錢”的由來。
此外,李起元又對積引的概念做了明確的解釋。他稱:“今所謂積引,即先年之見引,皆邊商納糧,內商出價,以買之者也。向因兩淮浮課橫行,鹽法壅滯,以致停壓多年,非商人自為積也。”
眾所周知,袁世振一直把持有大量積壓倉鈔的鹽商稱為“囤戶”。他稱:“迨至近年以來,阻滯日甚,弊套相沿。即如行引一節,邊商執倉勘到運司矣,守至何年,而后起紙關引?引到司矣,榜派搭單矣,守至何年,而后得價?輾轉羈延,河清難俟,不得不賤跌其值,而投引于囤戶。此邊商之苦也。至于內商掣鹽,常壓十載。一朝序及,實搭比嚴,又不得不倍其值,而收引于囤戶。此內商之苦也。總此一紙引耳,買者常逾于一兩,賣者苦不得二錢,利歸于囤戶。”
袁世振還在他所提第一疏理方案被兩淮鹽商抵制后,炮制《奸囤擅利權揭》稱:“今兩淮囤戶。非頑民,乃奸民也。其所攘奪者,天下第一財利之權。”
但由李起元上面的陳述可以看出,所謂的積引,是邊商已經納過邊糧,內商也出過引價,它們之所以被積壓多年,是因為朝廷在兩淮橫征暴斂(即“浮課橫行”)而引起的,并不是商人自己所造成的。故李起元指出,在這樣的條件下,“若復責以五錢六分引價重征疊斂,誰肯從哉?”
對于預征次年鹽課銀一事,李起元也提出了反對意見。他稱:“至謂淮南丁卯年(即天啟七年),應納戊辰年(即崇禎元年)余銀內,先征三錢五分作為鑄本,此則名為借本,實即先年套搭之弊政,斷斷不可行者。”后來,天啟皇帝還是聽從了李起元的意見。
(二)對“倉鹽折征”(即“倉鹽折價”)的進一步認識
“倉鹽折征”(又稱“倉鹽折價”)是明代兩淮鹽政的一大變革。它發生于萬歷年間,但依據以往公布的史料,尚難以知道其變革的細節。如實行“倉鹽折征”以后,鹽商不能再到官倉去支鹽,而是必須向灶戶購買,他們因向邊商購買倉鈔而付出的“引價”,也只能被化作為鹽課。那么,鹽商的這一損失是否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補償呢?當時即使依據袁世振留下的史料,也難以找到確切的答案,而只能是做一些分析和揣測。
最近,筆者在查找崇禎年間的史料時,竟發現有這方面的內容,并可幫助我們對這一變革作進一步的理解。其情況是,崇禎元年七月,給事中黃承昊曾就兩淮鹽政問題上疏朝廷,戶部便對這一奏疏予以議復,其中便有涉及萬歷年間“倉鹽折征”(即“倉鹽折價”)的內容。
戶部在議復中稱:“祖制令鹽商輸粟以給邊戍,令灶戶煎鹽上官倉,以供商支。商人每引輸粟二斗五升,赴場支鹽二百五十斤,蓋以己粟易官鹽,兩不相屬。”
這里所稱的“兩不相屬”,是指在正額鹽部分,鹽商不與灶戶直接交易。但在“倉鹽折征”以后,灶戶不再把正額鹽上繳官倉,而是直接賣給持有鹽引的商人,他們只須按每引銀0.2兩的標準,向鹽運司銀庫繳納“倉鹽折價”即可。然后,鹽運司再將這0.2兩銀,轉付給憑引向灶戶購鹽的商人。
這便有兩個問題值得討論。
第一,商人本是以每引銀0.56兩的“引價”向邊商購買倉鈔,但通過倉鹽折征,他們只能得到0.2兩銀的補償,這表明其中有0.3兩銀的本金已被朝廷作為鹽課收去。此外,當商人購得倉鈔以后,如果還要守候,則這0.56兩銀于守候期間的利息也一并被朝廷占去。
第二,既然灶戶繳給鹽運司銀庫的每引0.2兩折價銀,本是應該支付給鹽商的,卻為何不由灶戶直接支付給鹽商(如在購鹽時扣除,即降低每引鹽的實際賣價),而要由鹽運司轉付?這其中必有一個道理。
原來,這時商人因大量資本被朝廷占壓,難以再按朝廷的要求準時繳納鹽課,而是先由鹽運司銀庫予以墊支,以應付每年向戶部太倉的解運,然后再由商人歸還。于是,當萬歷年間實行倉鹽折征時,這每引0.2兩的折價即被鹽運司予以截留,以作為對鹽商所借銀兩的抵償。即“因先年兩淮內商消乏,屢借運庫存貯銀兩以抵解京歲課,例應眾商補還,故前任鹽臣龍遇奇,議將內商應領倉鹽折價,每歲約銀七萬兩,征人運庫以抵眾商補庫之數。”
據記載,按原來規定,是將這每年7萬兩折價銀截留到丁卯年(即天啟七年)為止。然后不再截留,但因遼餉問題出現,便又繼續截留。而且可以肯定,所謂的截留理由都只是一種說辭。其真正的目的,則是不再將這些銀兩補償給商人,故商人也就從未得到過這些銀兩。
這也可由清代史料作進一步的證明(見本文最后一小節)。
對此,當時戶部在議復中是這么說的:“……(原定)至丁卯年方將倉鹽還商,后因遼餉匱乏。議將前銀總入加增遼餉內,以濟國用。此折價輸官之始末也。丁卯年以后,折價雖應還商,但前銀原以充加增之遼餉,榆關軍旅未停,則前銀歸商無日,應俟新餉停止之日,徐議蠲還可也。”
該史料還曾提及,“兩淮每引原系五百七十斤,后因積引難銷,道臣袁世振始創減斤之法,以四百三十斤為一引,淮商還多出引窩二十三萬引,以銷積引”,從而使每年的行鹽總額增加23萬引。而“大工加課一項原屬額外之輸”,原定在“崇禎元年以后悉行豁免”,但因建造陵園,耗費巨大,現在又要延長征收的時間。。這些都表明,在明朝末期,朝廷是在想方設法搜括鹽利,鹽商的負擔則不可能減少。
(三)積引不可能被疏銷干凈
袁世振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秋天提出第二個疏理方案——綱運法時,向鹽商承諾,用十年時間疏銷積引,然后年年行新引。筆者曾經指出,“這實際是做不到的,因困守支的本質就是宏觀經濟不平衡。既然自明初起,一直到萬歷年間。該問題從未斷過,則它怎能在經濟危機更加嚴重的明后期被解決?或許原有的200萬積引可能被還清,但更新的積引又將同時產生”。此后。筆者一直希望能夠找到具體的史料,以進一步檢驗這段文字是否可行。現由崇禎年間的記載,可得到一個初步的答案。
崇禎四年八月,戶部員外郎王珍錫曾就兩淮鹽政問題上疏皇帝,其中寫道:“原奉神宗旨,丁卯年(即天啟七年,1627)淮南積引二百二十萬銷盡,庚午年(即崇禎三年,1630)淮北積引一百四十萬銷盡。自辛未年(即崇禎四年,1631)起,鹽仍前五百七十斤,價仍前每一包七分,而引亦仍前七十萬。乃今年正辛未也,則不問引,不問價,而止日銷積引。夫積引二字,假引私鹽之淵藪也。如上年報積引七十萬,臣疏‘假引宜清’一款內有云,‘安知七十萬以后,不更有幾七十萬出乎?’今則報三年未完為二百一十萬,臣言不幸而中矣。”。
由這段史料能夠看出,按照袁世振的疏理,是在丁卯年將淮南積引220萬疏銷完畢,在庚午年將淮北積引140萬疏銷完畢,現在庚午年已經過了,卻還有大量的積引沒有銷完。如王珍錫在上一年(即崇禎三年)的奏疏中,曾報告當時還有70萬積引,并且稱,“安知七十萬以后,不更有幾七十萬出乎”,果然到了“今年”(即崇禎四年),又冒出一個“三年未完為二百一十萬”,故他感嘆地說,“臣言不幸而中矣”。
王珍錫在這份奏疏中,把積引疏銷不完的原因歸結為“假引”的不斷出現。但這是不可能的,因按照鹽法,開中地點在向邊商發給倉鈔的同時,一定會留下一份“底勘”(即類似于新中國成立后,國營單位或政府開介紹信時所留下的“存根”),當鹽商憑倉鈔到鹽運司衙門換取鹽引時,衙門一定會將倉鈔與底勘拼接在一起,進行嚴格地核對(此即被稱為“勘合”,其中包括核對文字內容、筆跡,尤其是加蓋印章的位置等),只有在核對無誤之后,衙門才有可能將鹽引發給商人。而所謂的“假引”,則就是偷稅漏稅,非法行鹽,這是國家絕不允許的。兩淮每年只有70萬引的正額鹽額度,若真有70萬“假引”的不斷出現,便等于是鹽運司衙門如同虛設,朝廷豈能聽之任之?
合理的解釋只能如前,即各邊關為了獲取糧食,便無節制地開中,從而使淮鹽每年的開中數量,都超出其實際生產能力和社會能夠消化的程度,以造成大量鹽引積壓。故王珍錫在奏疏中進一步稱:“敢更為一言日:‘安知二百一十萬以后,不更有二百一十萬者出乎?’”
王珍錫在這份奏疏中,還開列了一些淮鹽的經營數據。他稱:“丁巳(即萬歷四十五年)以前,二百年來,每年額行七十萬引。丁巳以后,每年除額引外,附銷積引三十萬,共行一百萬。邊內二商,每引約納引價五錢,余鹽八錢。計七十萬引,該國課八十余萬,則一百萬時,該銀一百二十余萬矣。,此顯而易見者也。”。
王珍錫也指出,這是袁世振在疏理時將每引重量由570斤改為430斤所造成的。“往七十萬引,其鹽重,每一引為一包,重五百七十斤;改為八十小包,每一小包止(只)定價七分,則合一引約銀五兩六錢。今行一百萬引,其鹽輕,每一引亦為一包,重四百三十斤;改為六十小包,每一小包定價一錢,則合一引約銀六兩。論鹽則反輕一百四十斤,論價則反多約四錢。”
但由這段史料又看出,與袁世振數據有所不同,且不屬于估算誤差的問題。
如袁世振稱:“水商以五百七十斤之鹽,解捆七十余小包,每包取直六七分,便可得價四兩之外。……今奈何以五百七十斤之鹽,一旦改而為四百五六十斤,每引遽少鹽百余斤,即少捆小鹽十四五包矣,余所捆只五十余包耳。彼水商不肯虧本,只得增價以鬻,安得不至一錢內外?”
現由王珍錫數據可知,其每小包重約7斤。故按其數據可以求得,疏理前,每包價銀0.07兩,合計80小包,每引價銀5.6兩;疏理后,每包價銀O.1兩,合計60小包,每引價銀6.0兩。而按袁世振數據返算,則每小包重約8斤。正是這1斤之差,雖然每小包價格基本一致,卻仍導致每引價格有較大的不同。
王珍錫和袁世振都是戶部某一個司(如主管淮鹽為山東清吏司)的主管官員。袁世振原任郎中,后升任道員;王珍錫則為員外郎。他們在給皇帝的奏疏中,有可能會出現數據的一般性誤差,卻不大可能出現根本性誤差。故細想起來,造成這種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兩人所取數據的角度不同。
據清代史料,淮鹽銷往湖廣,每小包重八斤四兩(即8.25斤),銷往江西則每小包重七斤四兩(即7.25斤)。因此,雖在乾隆年間,淮鹽核算重量統一為每引344斤,但銷往湖廣為每引41.7包,銷往江西則每引47.45。若袁世振所列數據為湖廣數據,王珍錫所列數據為江西數據,則無形中為我們增加了一項重要的數據來源,其情況可留待今后繼續考察。
不過無論怎樣,袁世振的疏理都明顯加重了淮鹽的經營成本,從而增加消費者的負擔,故按原來的承諾,是從辛未年起,每引鹽重仍恢復到570斤,每小包價格也恢復至銀0.07兩,而每年的行鹽額度則仍恢復至70萬引,但這樣的承諾同樣是做不到的(史料原文請見本小節前面所引王珍錫奏疏)。
二、清初兩淮鹽政狀況
(一)行鹽額度與課額
筆者以往在探討乾隆朝兩淮鹽商的輸納時,曾涉及兩個不同的概念:一個是“行鹽額度”,這是指鹽商每年必須完成的定額,故又可被稱為“行鹽定額”;另一個則是“行鹽總額”,這是指鹽商每年實際完成的總額0。明清時期,有關這兩個不同概念的數據經常在史料中出現,很容易把人們的思路弄混淆。因此,在討論清朝初年的兩淮行鹽額度時,有必要將明朝的有關隋況做一個簡單的回顧和歸納。
據《明史》記載,淮鹽在洪武初年所定下的行鹽定額約35萬大引,每引重400斤,后改行小引,每引200斤,故行鹽額度擴大—倍,約70萬引。這是籠統的數據,按袁世振的記載,應該是70.518萬引,即“從來額數,每年中引70.518萬引,淮南常行52.9024萬引,淮北常行17.6156萬引”。故《明史》稱:“洪武時,歲辦大引鹽三十五萬二千余引。弘治時,改辦小引鹽,倍之。萬歷時同。”
袁世振在提出其第一個疏理方案時,將每年的行鹽總額定為90萬引。其中70.518萬引(淮南52.9024萬引,淮北17.6156萬引)便是每年必須完成的開中額度,故袁世振將其安排為行新引;另19.482萬引(淮南15.0976萬引,淮北4.3844萬引)則是增加的行鹽數額,袁世振便將其安排為行舊引。
在此基礎上,我們再來理解清朝初年的史料。
順治八年五月,戶部和碩端重親王波洛等人在奏章中稱:“該臣等看得,兩淮運司明時舊額,歲行大引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南北每引除引價五錢外,淮南每引定鹽并包索四百三十斤,納余課八錢,合引價一兩三錢;淮北每引定鹽并包索四百五十斤,納余課六錢,合引價一兩一錢。歲額共銀九十五萬二千五百九十兩。我朝新制,一引剖二,歲改小引一百四十一萬三百六十引。每引無論引價、余課,無分淮南、淮北,一例征銀六錢七分五厘四毫零,歲計共銀九十五萬二千有零,行鹽以二百斤為率。”
上述史料稱,明朝行鹽額度為每年70.518萬引,這與本節前面所列出的數據一致。至于本文上節列出,內商在購買邊商倉鈔時,所支付的正引價為每引銀0.56兩,而這里則是稱正引價銀0.5兩,那是因為其中的0.06兩是作為邊商應獲得的開中利潤,而朝廷只得到其中的0.5兩。故由70.518萬引正額鹽所構成的年度課額,應為銀35.259萬兩。
這便出現一個問題:既然按上述史料,兩淮正額鹽和余鹽的年度總課額應為銀95.259萬兩,且其中正額鹽年度課額為銀35.259萬兩,則所剩余鹽年度課額應為銀60萬兩(即95.259-35.259=60),但依據當時淮南、淮北各自的行鹽額度(淮南52.9024萬引,淮北17.6156萬引),以及它們的每引余鹽課額(淮南每引0.8兩,淮北每引0.6兩)計算,則距離60萬兩的額度尚差7.10872萬兩。,估計當時是用其他辦法(如加帶或割沒銀)來補足此數。對此,李澄在《淮鹺備要》中曾有所記載,本文不再贅述。
清朝建立以后,因不再實施開中鹽法,故也不再有正額鹽和余鹽的區分,鹽商則是憑引直接向灶戶購買鹽貨。順治八年時,每引200斤,行鹽額度為明朝的一倍,即141.036萬引(也即70.518×2),若每引征銀0.6754兩,則年度課額為銀95.2557萬兩,接近95.259之數(尚存在一定差額的原因,是0.6754兩以后的尾數被舍去,實際應是0.6754233兩)。至于順治八年以后的情況,則在李澄的《淮鹺備要》中也有所記載。
上述史料又稱,明末淮南課額為每引銀1.3兩,每引重430斤;淮北課額為每引銀1.1兩,每引重450斤。但與明末不同,清初不但將淮南、淮北的每引重量統一定為200斤,而且將每引課額也統一定為0.6754兩,這便給淮北鹽貨的銷售造成困難,從而出現淮北“商困而課絀”的局面。
(二)清代兩淮不是對袁世振綱運法的繼承
順治九年七月,新任兩淮鹽政陳自德和兩浙鹽政趙維旗曾共同上奏皇帝稱:“臣等叨奉簡命,巡視兩淮、兩浙鹽課,蒙都察院扎付及面諭,令臣等赴戶部面議,確定關領引目,彼此相信符號,庶不致冒名代領,而鹽弊可清。臣等遵即赴戶部滿漢堂司諸臣公同再三確議,將見在二季引目,付臣等隨帶赴淮浙洽商行鹽辦課,以后俱擇差運司衙門官員,用臣等印信赴部關引,成議已定。”
因當時陳自德和趙維旗的職務是巡視兩淮(或兩浙)鹽課試監察御史,故他們是接受都察院的“扎付及面諭”,并把到戶部去辦事,表述為“赴戶部面議”,或“赴戶部滿漢堂司諸臣公同再三確議”。由這段史料可知,當時是由兩淮(或兩浙)鹽政衙門,每年分春秋兩季,到戶部領取鹽引,然后在兩淮(或兩浙)接洽商人行鹽辦課。
當時也確實出現過商人冒名代領鹽引的情況。如據另一位兩淮鹽政張瑃口述:“(順治)七年冬問,崔御史(即崔胤弘——作者注,下同)據運司取有二十四商綱結狀,公保鄭新安等三人領引,已領七年冬季引一次,又王御史(即王士驥)領八年春季引一次。職到任后,據運司詳查舊案有名,仍令新安(即鄭新安)等關領夏秋引目。后因領冬春引目,運司將職印文轉發新安之手,其新安等私托朱賢(即另一商人)代領,職不能知。”
而在明朝,則是實施開中鹽法,即商人持倉鈔赴鹽運司衙門,經勘合無誤后才能關領到引目。故《明史》稱:“商納糧畢,書所納糧及應支鹽數,赍赴各轉運提舉司照數支鹽。轉運諸司亦有底簿比照,勘合相符,則如數給與。”
對比這兩種情況可知,盡管清代兩淮也是憑引行鹽,甚至在清初的史料中即有“商綱”字樣,但畢竟與明代的行鹽方式不同。故由此肯定,清代兩淮不是對袁世振綱運法的繼承。
順治三年,巡鹽御史李發元在揚州發現,當時鹽政部門不但將明朝遺留下的鹽引予以作廢,而且將原來商人已經購得的鹽貨也一并沒收,“盡行充餉”。其中,對于那些已經變價發運的鹽貨,李發元當然不可能再有什么說法,但對存積在鹽垣內的六萬引鹽貨,他立即奏報朝廷,要求把這些鹽貨還給商人。他認為,這些鹽“在助餉不啻稊米,而系商勢若萬鈞”。因此“伏乞皇上,仍將垣鹽還商,庶幾其心可結,而招徠可施耳”。
針對這份奏疏,當時戶部即作出決定,“將有引、有主垣鹽還商,每引納銀五錢;其無引殘鹽,照新制給引征課”。該奏疏還有一段明確的文字,即“今舊引已如故紙”。其意思是,明朝遺留下來的鹽引已經作廢。故更加證明,清代兩淮不是繼承袁世振的綱運法。
清代綱運法經過演變,是將引地作為“專賣域”,由朝廷以高價賣給商人,讓商人“承為世業”。其行鹽方式,則是演變為以總商為核心,對每年應征的課額實行承包。即“兩淮舊例,于商人之中,擇家道殷實者,點三十人為總商,每年開征之前,將一年應征錢糧數目核明,凡散商分隸三十總商名下,令其承管催追”。也即“每一綱(即每一年度)之首,鹽院牌行運司,催商滾總。各商將自己根窩,及撥行他商年窩花名、引數,愿附某總商名下,聽其自向總商取具保結,開報運司,發收支房核算,符合一綱額引,攢造滾總清冊”。商人對所納錢糧“如有拖欠,即將該商革退引窩,別募殷實商人承頂;所欠錢糧,著落該商家產追賠”。
這些都與袁世振的綱運法不同。如筆者曾指出,那些被袁世振列入綱冊的商人名單,是來自淮南紅字簿。而所謂的紅字簿,則是一本朝廷對鹽商的欠帳簿。商人之所以能被“永永百年”地列在綱冊內,那是因為朝廷要“永永百年”地欠他們的帳。這顯然與清代商人對引窩的“承為世業”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但從上述史料來看,清朝初年似乎還沒有將引窩賣給商人,以讓其“承為世業”,而是仍像明朝初年那樣,實行每年的招商,其鹽引的使用也是一次性的。為對該情況有更深的理解,還可再引用李發元奏疏中的一段文字。即經戶部決定,對當時存積在“高泰船壩”的“有引商鹽四千一十二引,亦照垣鹽例,每引納銀五錢,俱換給新引運賣”。這表明戶部同意,對明朝商人已經購買的鹽貨,以原有鹽引為憑,可允許其繼續通行,但必須換成清朝的新引,并納銀0.5兩。而這時的新引,在使用上肯定是一次性的,即使用過一次以后,便告作廢。
(三)鹽課銀兩的解送
由兩淮每年收取的鹽課銀兩,一般是被解送到戶部。但在清朝初年,也有從兩淮直接解送到所需地方的情況。如順治八年,兩淮曾分三次,將鹽課銀共計約39.78萬兩,從揚州直接解送至陜西總督衙門,以解決那里的“辦運入川糧米”之需。而且無論怎樣,這些銀兩都是由兩淮運司派專人解送(即不是交由驛站傳送)。因此,便有一個解送費用的問題,并按照明朝沿襲下的規定,以每引銀0.016兩的標準向鹽商收取。
順治十三年時,兩淮行鹽已達167.0455萬引,若按每引銀0.016兩的標準,則應收取“解課水腳銀”2.672728萬兩。當時有官員向朝廷奏報,稱“兩淮歲課一百二十余萬,每解不過用船一只載運,而押送會手一百余名,所用盤費至多三五千兩”。其意思是告訴朝廷,兩淮每年收取“解課水腳銀”2.67萬余兩,支出卻只有“三五千兩”。這便引起當時兩淮鹽政姜圖南的一番解釋。也正是這番解釋,使我們了解到當時的實際費用,并可進一步分析其解送的路線與方式。
據姜圖南解釋,僅在他任職的一年內,共解送過鹽課銀10次。即:(1)解銀40.53萬兩至戶部,用座船2只;(2)解銀23.7萬余兩至戶部,用座船1只;(3)解銀10萬兩交楚餉,用課船8只;(4)解銀16.18萬兩交秦餉,用騾107頭;(5)解銀4萬兩交經略,用課船4只;(6)解銀10.8萬余兩交廣東省,用課船10只,途中需雇換小船并起旱、過嶺、雇夫、抬鞘等;(7)解銀5萬兩交經略、10.9萬余兩交廣西省,用課船12只;(8)解銀13.66萬余兩至戶部(用船情況未注明):(9)解銀6萬兩交經略,用課船6只;(10)解銀2萬兩交經略,用課船2只。
姜圖南稱,以上10次,共用會手220余人,每人工食銀二三十兩至三四十兩不等,其中到廣東需每人50兩。此外還有解送官役的薪水、盤費及沿途各種費用。故經結算,雖一年來收取“解課水腳銀”共計2.06萬余兩,但僅節余銀0.17萬余兩。
(四)清初也實行倉鹽折價
自萬歷年間倉鹽折價后,該舉措在清代被沿襲下來。到順治九年時,有人提議恢復倉鹽,即令灶戶仍將鹽貨上繳官倉,再由官府賣給商人。但兩淮鹽政部門認為,此舉“既不便于灶,又無益于商”,況且重建官倉將大興土木,費銀數十萬兩。故該提議最終被予以否決。
本文在前面討論明朝末年的鹽政狀況時曾指出,兩淮每年正額鹽約70萬引,按照每引折價銀0.2兩的標準,其年度總額應為銀14萬兩。但鹽政部門在截留時,每年只得銀7萬兩,這是什么原因?另袁世振在提及倉鹽折征時也曾經指出,“兩淮歲額鹽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除開豁逃亡及改征折色外,實征本色上倉鹽三十七萬三千二百余引耳,視之歲額僅僅強半”,以往對這句話的理解也很困難,現通過清朝初年的史料,可找到一些答案。
原來,明朝雖定正額鹽每年約70萬引,但到萬歷年間的倉鹽折征之前,灶戶每年實際只有約37.32萬引上繳到官倉,其余部分則因開豁逃亡和賑濟而被免除(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朝廷本應支付給灶戶的工本米變得名存實亡,灶丁不堪重負)。但對這部分被免除的鹽貨,其鹽課并沒有被免除,即朝廷仍在邊地招商開中,只是商人到官倉已支不到鹽貨,他們只能另出代價,向灶戶購買余鹽以補官引。這也就是所謂的“召商買補”,并在明朝的弘治年間已經出現。
此外,即使按37.32萬引倉鹽折征,每引折價銀以0.2兩計,則應共銀7.464萬兩,但如前所述,明朝的記載只有7萬兩。現由清朝史料可知,所謂的每引0.2兩只是一個籠統的數字,其中還有“多寡減等”之別。如到清朝初年時,每年只得銀6.8349萬兩。而且,即使這約7萬兩折價銀本應補償給商人,但實際上,從明至清,商人都從未得到過。即“查明季改征折價,原為代商補庫,商灶并皆為悅服。嗣因邊餉告急,議歸太倉,久為公家所有,已非商人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