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前期的鹽利分配格局由政府與總商壟斷,政府、商人與民眾的利益能保持在一種大致均衡的狀態,但至陶澍改革前的淮南鹽政,由于受到滯銷、浮費、走私等因素的影響,導致這三者的利益均受到不同程度地損害。陶澍通過刪浮費、輕商本、速運銷、嚴緝私等手段,使得淮南鹽務有了很大的起色,獲得了有且共睹的成效。但相較于票鹽改革,其不徹底性也顯而易見。
關鍵詞:陶澍;淮南;鹽政;改革
中圖分類號:K24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0)02-0003-10
在中國鹽政史上,陶澍的名字是與票鹽相關聯的。但終陶澍一生,票鹽僅行之于淮北,推行范圍最大不過淮北引地四十州縣。陶澍在兩江總督兼管鹽政任內,傾注了絕大部分精力和心血的,實際上是在淮南。不容忽視的是,以往研究者在此問題上常有混淆之處,容易將兩者混為一談。本文即欲對陶澍在兩江總督任內,對淮南鹽政的改革做一簡單疏理,以期對清代兩淮地區的鹽政改革獲得更為清晰的認識。
一、背景分析
清前期的財政體制處于一種均衡狀態,是一種特定情況下的“帕累托最優狀態”。然而,這種均衡只是在現有約束條件下的較佳狀態,而非最理想狀態。非均衡狀態的出現,是制度創新的誘導因素,但非均衡不一定導致制度創新,只有在相關經濟主體具備了實際的創新動機和能力時,一定的非均衡狀態才具有不可持續性,并推動制度變遷。
制度變遷有兩種類型:誘導性制度變遷和強制性制度變遷。綱法在實施過程中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團對現存制度有強烈的需求,他們力求鞏固現有制度,繼續獲得他們的隱性制度收入,阻礙進一步的變革,哪怕新的制度比現存體制更為有效。這是制度的鎖定效應,即制度的路徑依賴模型。在這種隋況下,靠自發的需求誘導制度變遷,是不能夠實現從綱法到票法轉變的,這種鎖定狀態的打破必然引進政府的強制性行為。那么,推動這場變革的動力何在?綜合欽差大臣王鼎、兩江總督陶澍等人的奏折,可知現存的綱法體制,存在著諸多弊端,嚴重損害了政府、商人與民眾之間的利益分配格局,并使得綱法制度本身也難以維繼。這些弊端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浮費開銷過大,運商成本增加。浮費開銷最大的有兩處,一是淮鹽產地,另一為銷鹽口岸。在淮鹽產地,除正常稅課外,雜項開支亦復不少。雜項中辦公、辦貢等款,在課稅時已經帶征,為文武衙門公費及一切善舉,然帶征之數并不固定,往往隨事而增。每年除養廉、兵餉、水腳、部飯等項銀33萬兩可作正開銷外,還有普濟、育嬰、書院、義學、務本堂、孝廉堂等處需銀20余萬兩,以及各衙門公費及鹽政運司以下之書役、辛工、紙飯及“乏商月折”等項,亦需銀80萬兩,大大超過每綱額定20萬兩之數。此外,又有不少額外開銷名目,比如揚州新鹽院到任,修理衙署、鋪墊什物,一切費用本不及數千兩,開銷卻常高達八九萬兩;手稟紅貼一項,所費不過數十文,竟開銷一千兩。當地有德音、春臺兩戲班,專供總商、官員家宴,每年開銷三萬,亦由浮費開支。
淮鹽產地如此,銷鹽口岸也并無二致。行銷湖廣之淮鹽均要運至漢口,到岸有岸費,每引帶捐六錢,后加二錢,道光十年加至一兩四錢,合計每年總計一百數十萬兩。岸店短少,徒勞運輸,亦使成本加重?;茨瞎冫}按規定由儀征逆江而上,運至漢口總鹽岸后,再由此分配各銷鹽區。以前武昌下游的興國、大冶,黃州府所屬各州縣,以及江西彭澤、德化、湖口等縣,都要到漢口運鹽回岸銷售,這種“折回轉售”,無疑會使腳費加重,“以致引地為江船、糧船各私所隱占”。此外,捏名冒支的也很多,如漕運總督、河道總督、巡撫各衙門,從未有緝捕犒賞等款,而各處仍每年開銷三四千兩??傊?,名目繁多,“假公濟私,詭混開銷,種種浮費,倍蓰正課,統名為成本,歸于鹽價”。據不完全統計,以上各種名目的浮費開銷在200萬兩左右。
其次,手續復雜,層層盤剝。綱法舊制規定,領運例有請、呈、加三項名目,又有平、上、去、入四處截角名目,其余朱單、皮票、桅封等花樣亦復不少,“不可殫述”,以致運司衙門書吏多至19房,商人辦運請引,文書需輾轉11次,經鹽務大小衙門12處,雖名為節節稽查,而并無稽查之實,“徒為需索陋規之具”。
總商未成表率,反成獲利淵藪?;茨显O有總商,原為籌劃公事,當淮鹺盛時,總商、散商共數百家,有商本三四千萬,鹽之運銷轉運裕如。到道光十年時,已僅剩下數十家,資本不足一千萬,且多為借款。。此時總商對鹽務公事全不積極,以致錢糧滾動不對,鹽運無幾,惟辦公費用仍按月扣領,并隨意冒支。每年于定額經費外,仍以不敷辦公為名,多領至數十萬,前列浮數開支,多為總商所得。種種行徑,無非“藉以營私獲利”。另外,運商請引行鹽,必先向有鹽窩之家出價買單,然后才有資格赴鹽司納課,“乃有窩之家,輾轉私售,如操市券,以一紙虛根,無正課而坐享厚利”,亦增加運商成本。
僵化的運輸路線,亦加重了運鹽困難。淮北三鹽場均在海州,每年運送綱鹽,須于秋后運漕糧之船過竣,開放雙金閘,乘北運河下注之水趕運。完成一年運岸之需。由于河道多有淤墊,故常五駁十二杠,水陸節節盤剝才能運出。淮南鹽場通泰兩處亦因河道淤墊,江潮侵灌,牽堤坍塌。如遇淮河支流西水下注,即成一片汪洋,鹽船只得待風而行。如晴朗日久,則水退淺涸,鹽船無法順行,只得多次盤剝分裝,四處拋灑,運費增加,又誤時間。而清廷為方便緝私盤查,卻拒不加以變通。
其三,鹽引積壓滯銷,資金周轉不靈,鹽商紛紛困乏倒閉。乾隆以前,淮鹽運抵漢口后,隨到隨銷。后來一些大商人為抬高鹽價,封輪捱賣,“遂至船戶盜賣,摻沙灌鹵,過籠蒸糕”,甚至沉船放火,百弊叢生。且成本占擱,轉運更遲,“大商亦病,不止小商坐困矣”。行鹽本以速銷為貴,但封輪法“大礙新綱”。至道光十年底,漢口鹽岸滯留之鹽不下2000萬斤,鄰私隨之侵灌,又進一步加重鹽引的積壓。
鹽引積壓滯銷,必然造成鹽商資金周轉困難和借貸負息。“兩淮運本須二千萬方敷轉輸,而各商實本不及四分之一。余皆借貰,貰息重至每月分半。鹽去課回,非六百日不可,鹽滯本壓,貰息日行,完課則無資捆鹽?!闭n額的積欠和逐年帶征,給鹽商套上了沉重的枷鎖,困乏倒閉是必然的。嘉慶時期,兩淮鹽政佶山即指出,淮北綱鹽每年應運141千余引,現在辦運只有12商人,“半屬資本缺乏”。道光八年奏銷,征銀不及六分;九年開綱百十來日,所運不過百分之二。開橋為新綱大典,“而其日竟無一重船下橋”,包世臣亦稱,“兩淮弊之今極矣”。。
其四,私鹽泛濫。由于體制原因,清代的私鹽問題極為嚴重。雍正時即有人指出,“今日私販之賣私鹽,鹽商之夾帶私鹽,皆數倍于引鹽數目”。道光十年,兩淮鹽政鐘靈在奏折中提出,“總計私鹽倍于官額”。;包世臣則日:“兩淮綱食引地,無論城市、村莊,食私者什七八?!比毡緦W者佐伯富亦曾作過判斷:“在清代,人民食鹽的消費量基本上有一半來自私鹽?!丙}是生活必需品,不具有選擇替代效應。官鹽成本過高,鹽價過昂,百姓不愿買食官鹽,又不能淡食,在這種情況下,私鹽必然成為民眾解決問題的唯一制度外解決辦法。當時私鹽的走私方式,主要有以下幾途:
灶私:鹽場場商浮收,灶戶只得以鹽售私,與鹽販共同獲取利潤。陶澍認為,場私產生的主要原因是灶丁清苦,“灶戶煎丁,濱海窮民,最為艱苦”。以前收鹽有定制,“近來場商每以大桶重秤任意浮收勒捎,致灶戶以交官鹽為累”。有的灶戶為對付場商大秤勒索,在食鹽中攙進不少沙土,稱為“腳鹽”,而將凈鹽售給私販。攙有沙土的腳鹽用高成本運到引地后,卻發現質次價高,根本無人買食。
腳私:埠頭串通商伙,從中克扣應給船戶運費水腳;而船戶、水手,為販運私鹽,也往往甘心忍受,甚至還出錢收買賣鹽者,少裝官鹽,在鹽船上預留空艙以裝私,因此販鹽沿途有“買砠跑風”名目,到岸有“過籠蒸糕”情弊,將無課之私鹽沿途售賣。有時,運鹽商人亦夾帶鹽斤走私。陶澍表示,岸引之所以滯銷,“不盡關梟販,其商運官引之重斤,與裝鹽江船之夾帶,實為淮綱腹心之蠹”。當時,商人行私有包內、包外之私,“其包內者系運商捆鹽出場多帶重斤,商廝、商伙亦復如之”。為達到售私目的,他們常謊報官鹽淹消。兩淮所產之鹽,運至湖廣,遠涉長江,遭風失險,事故間或有之,例有津貼,準許批補,亦免課稅。他們利用這一規章,在運送官鹽時,或在沿途私售,或到漢口守輪待售時私售,然后將船鑿沉,謊報淹消,既售私又獲津貼、免稅,可謂販私鹽反獲幾利,而官鹽卻停滯不前。
糧私:又稱船私,即運漕船只,其運丁、水手走私。南漕北運,漕船返回時多帶蘆鹽于淮鹽地區銷售,本為清廷禁止。但在利益趨動下,雖有朝廷的三令五申,而此風不能盡除。陶澍認為,漕船回空,“坐占淮南數十萬引之綱額”,勾結梟匪,肆行無忌,“實為淮綱之害”,又因漕船停泊買私,“尤有誤于趲運”。
官私:官員憑借手中權力參與走私。在走私官員中,尤以鹽務官員為最。他們飽食終日,不盡職責,“或與商人聯姻換貼,或與商人伙本行鹽,最為劣習”,官衙形同虛設,弊端百出。
鄰私:其他鹽區的食鹽通過走私而進入本地區行銷?;贷}銷售區與其他鹽區相交,淮課又較其他地區為重,故往往受到鄰鹽侵灌。如兩湖常受川私、潞私、蘆私沖擊,以前運銅船只經四川北上,“一路收買川私,入楚售賣”,導致湖北宜昌全郡盡食川私,并波及下游荊州各屬。隨州、應山與河南信陽等地相接,“多被潞私侵灌”,黃安、麻城與光山、固如及安徽英山等處,“多被蘆私侵占”。湖南則常受粵鹽沖擊,其中郴州所屬之永興縣,“系粵鹽引地”,粵商在此開設子店,行銷生鹽,他們“多設熬鍋,將生鹽煎熟,侵灌淮界”。
以上諸弊的出現,必然會導致綱鹽運銷困難,引額壅積。嘉慶二十四年,淮北未銷鹽達89769引,占額銷引數296982引的1/3。次年,淮南所屬的湖廣、江西缺銷亦高達25萬引,占原額的1/4。道光以來,情況也毫無好轉。元年,戶部尚書英和曾表示,“近來淮引滯銷,以致課遲運絀”。迄至改革前的道光九年。兩淮鹽引的滯銷仍在1/3以上。陶澍稱,從道光元年至十年,十綱之中,“淮南商辦課運止有五綱七分”,積引幾至半數。鹽運不前,帶銷負擔過重,又使得鹽課無著。至道光十年,兩淮庫儲全空,外欠高達4000余萬兩,另外1000余萬兩所借本息亦化為烏有。
與此相伴隨的是,庫款出納混亂,墊占款太多。兩淮正雜稅課本系按綱征收,而外支各款則按年支用,如能一綱之鹽年額年銷,則運庫解支自可年清年款,無如口岸滯銷,一綱之內均不能銷足一綱之引。為湊解正課、雜支,數十年來,庫款前后套搭挪墊,以致疊次清查欠款達數千萬兩之多。如道光二年清查出積欠3687萬余兩。八年丙丁綱銃引案又查出積欠1 157萬兩。庫款之墊占,至道光十年十月墊款700余萬兩,除已歸還者外,尚墊占500余萬兩,其中有因公墊用者,有銃引墊占者,有商用商捐墊借者。以上款項皆應按引歸還,只因套搭過重,運滯商疲,致成庫墊之累。
簡言之,清前期的鹽利分配格局由政府與總商壟斷,政府、商人與民眾的利益能保持在一種大致均衡的狀態,但至陶澍改革前,由于受到滯銷、浮費、走私等因素的影響,導致這三者的利益均受到不同程度地損害。政府鹽課無著,商人紛紛倒閉,民眾違法食私,獲益者卻為鹽梟與不法胥吏。又因私梟作為一種有武裝跨數省州縣的販運私鹽集團,往往與起事的捻軍或會黨相結合,更為清廷的心腹之患。上述情況表明,兩淮鹽政已日暮途窮,改革已迫在眉睫,勢在必行。
二、主要措施
陶澍在淮北推行票鹽改革,并迅速取得了人所共知的成效。。道光十二年十月,御史周彥曾奏請移其法于淮南,陶澍頗為躊躇。相較而言,作為兩淮鹽區主體的淮南鹽場,每年共行綱鹽130萬余引,共有鹽場20個,陶澍在改革之初,顧慮重重,惟恐失敗。在他看來,淮南引廣課重,且居各省腹中,與全國各鹽區之引界交錯,如改行票鹽,勢必四侵鄰境,于各省鹽法多有窒礙,不可輕易更張。當淮北改行票法日有起色之后,反對改票者無所藉口。道光十六年,陶澍亦有仿淮北一并改票之意,商之淮南監掣同知護理運司姚瑩。姚瑩答以“淮北課少而地狹,淮南課多而地廣,其事不同”?;幢逼狈ㄖ陨普?,在去專商之束縛而民眾稱便?;幢逼狈ㄓ衅必?、水販二種,票販納課赴場領鹽,運至西壩而止,為時數月,行走內河不過數百里。水販則皆系淮北諸府州縣之人,至西壩買鹽而歸,散售于各州縣之食戶。官府惟收課于票販,票鹽惟售鹽于水販,“地近則易治”,故而其法簡而便?;茨蟿t不然,其引地遠在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且有長江千里之險,若行票法,則票販斷不肯赴場領鹽。又冒長江風波不測之險,運至楚西,楚西水販亦斷不肯冒險售鹽于淮南。如此一來,楚西淮鹽319州縣百姓,既不能淡食,則惟有食川粵之私鹽。在他看來,淮鹽無所銷售,課將十去七八,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政府大受損失。針對這一意見。陶澍頗為猶豫。
嗣后,魏源又撰《籌鹺篇》一文,建議仿淮北之法,以救淮南之弊。他建議鹽政改革,根本仍在化私為官,減價輕本,以敵私銷。為此,他提出四條措施,即減輕額課、平抑場價、裁減壩工捆工和削減浮費。魏源還表示,如此改行票法,千數百金皆可辦百引之票,散販愈多,私鹽自絕。與其以十余疲乏之綱商,勉強支持,不如合十數省散商之力,因勢利導;與其以一綱商任百十來廝伙船戶侵蝕,不如由眾散商自行經理,簡明扼要;與其讓綱商本重而不敵私,不如讓眾散商輕本化私。這些便利之事,皆已行之于淮北,淮南果能仿效,必有大驗。尤其是如果做到在九江設總局,奪兩湖、江西岸吏之需索,“可慶十全而無一患”。
可惜的是,當魏源提出這一整套完備的改革方案后,恰逢陶澍去世,故陶澍生前,票鹽改革僅限于淮北。當然,面對積弊重重的淮南鹽區,陶澍也盡其所能,做了力所能及的調整,他的基本思路是完善制度、興利除害,即在維護現行運銷體制下,去弊興利,其主要做法如下:
第一,刪減浮費,減輕成本。陶澍認為,“岸引所以滯銷者”,一個重要原因是“成本積漸成多”。而成本之所以加重,是因為浮費太多。成本之輸于官者為科則,有正項、雜項、外支、帶款等名目;用于商者,有引窩、鹽價、捆壩、運費、辛工、火足等名目。此外,應征雜支各款尚多,而外銷、活支、月擢、岸費等款,皆總商私立名目,“假公濟私,詭混開銷”,種種浮費,倍蓰正課,統名為成本,歸于鹽價,以致本重價懸,銷售無術,轉運愈滯。轉運愈滯,積引愈多。更于科則之中,帶征帶補,逐漸愈增。“此成本所由積重也”。
有鑒于此,陶澍大裁浮費。
一是裁刪揚商、漢岸費用?!案魈枚聻E廁多名,與書樓、務本堂、孝廉堂等處,歲需銀二十余萬兩”,陶澍認為這些款項“俱系情面資助,并非緊款,此時無項可發,應概行裁汰”。其余各衙門公費及鹽政運司員下書役、辛工、紙飯并乏商月折等項,每年共需銀八十余萬兩,難免浮冒,“應分別大加刪除”。對于“其實存應領之款,亦酌減十分之四五,不準商人溢領私增,致滋浮濫,有累成本”。而漢口地方乃商船聚售分銷湖南北引鹽之所,各岸商按引捐銀,專為當事各衙門公費等用,近因該岸商伙恣意浮開,并濫為酬應,每引捐至一兩三錢之多,雖不征于課則,而本重價昂,以致滯銷絀課,“實為淮綱之患”。他強調要大加刪減,每引只準捐銀四錢,仍由鹽道核數詳明各院立案,“永遠不準加增”。以上揚商、漢岸各費,共刪減銀110余萬兩,“科則成本庶得少輕矣”。
二是刪減窩價。商運請引行鹽,必先向有窩之家出價買單,然后赴司納課,“乃有窩之家,輾轉私售,如操市券,以一紙虛根,先正課而坐享厚利”。通計淮鹽有根窩者152萬5900余引,其無根窩而自用本名請引者亦182500余引,由此足知行鹽原不須用窩單。本應全行裁革,“惟念淮商受國家豢養已久,亦如糧船之有旗丁,姑準留此根名”,每綱每引酌給銀一錢二分,以示格外體恤。如有把持,希冀增價,即“追單銷毀,永遠裁革”。嗣后請引,只準按綱給單,不準預請數綱,“以杜牽混”。窩價刪減后,共可節省費用140余萬兩。
三是裁鹽政衙門浮費。兩淮慣例,新鹽政上任,每年額支養廉銀五千兩,向在雜款應解項下動支,并且鹽商需向鹽政交納“遞賞銀二萬兩”。陶澍上任后,身先節省,將養廉銀五千兩及賞銀二萬兩全行裁革。此外,對鹽政衙門的其他辦公費用也大加刪減。除緝私賞號不能全無,前經裁減四成外,其經書人等有辦理稿件之責,衙門雖裁,辦事如舊,人數未能多裁,現將工食裁去四成,其余酬酢、巡捕、匠作、結彩、涼篷、聯額、作坊、坐船、浴堂、橋旗、撲戳、掉橋、廚夫、藥匠、鐘表、裝潢匠等項,“全行裁汰”。此外執事人役應需辛工、紙張、飯食,有應全裁者,有應歸并者,有應酌留者,均經細加厘定。統計鹽政衙門前后裁減每歲費用銀16萬兩有零。
以上三項合計,共刪減浮費260萬兩以上。
第二,加斤減價。通過裁浮費、減根窩,鹽價有所下降,但下降幅度不大,“按斤核算,每斤賣價所減只及一分”,較之私鹽賤價,尚屬懸殊,“不足以敵私”。為進一步降低成本,陶澍決計加斤減價。即在原來每引數量基礎上,增加一定鹽斤,增加鹽斤作為對商人補貼,不收取稅課,具體做法是,于原定每引364斤外,再加36斤,新增的36斤鹽,其中20斤作為“恩賞”,16斤作為“暑月鹵耗”,系“常年拋灑”,準其免課。。
第三,加速運銷。針對淮南鹽引積壓嚴重的局面,陶澍將加速運銷作為重要工作來抓。他采取的促銷辦法有以下幾點:
一是以500斤為一包出場,淮鹽慣例為每包400斤,陶澍決計將每包加至500斤。之所以如此,當然是為了降低商人運費。因為一切屯船水腳,向止按包給值而不論斤,如500斤成包之鹽,其工價亦與400斤無異。商人每包多帶,有加課而無加費?!敖宕溯p減運腳,于成本所省實多”。對于陶澍提議,戶部開始“不準行”,認為這樣容易造成“混弊”,使食鹽不納課而偷運。陶澍再次解釋,以500斤為一包,并非以500斤為一引,淮南引鹽以500斤出場,系先納課銀,然后赴場捆重,如捆四包之鹽,實已先納五引之課。并非外加一百斤無課之鹽。他指出,出場包斤雖有時輕時重,無非因地制宜,隨時變通,“為恤商便民之計,而速課之道即在其中”。其辦法最終得到批準。
二是酌核帶銷。陶澍認為,在淮鹽嚴重積壓的情況下,若還帶銷積引,會造成“那掩奏銷”,“糾纏套搭”,他主張對于從前積欠綱引,視銷售情況逐年帶銷。如果銷售好,則帶銷積欠,若行銷不暢,則暫停帶銷?!百箤磙k有成效,遇暢銷提綱之時,仍將未完前引補銷,以符原額”。
三是緩納積欠?;茨媳鄙谭e欠累累,前后不下四千余萬,除此之外,“尚有現在清查未經奏出者”。陶澍認為,此項積欠為數甚巨,若即按納帶征,“仍啟套搭之根,無從劃清界限,占礙新綱地步”。應分別停緩,俟將來課款充裕時。再行歸補,以免牽掣。只是帑本利息一項,因各處需用孔亟,不能短少,仍須在綱引內攤征利息,“以應急需”。
四是疏浚運道?;贷}運銷,運道常阻。如通泰兩屬運河淤墊,“纖堤倒塌,遇西水下注,一片汪洋,待風而行”,久晴輒形淺渴,商鹽盤剝分裝,每引花費至數錢,且耽延拋散,以致逗留違限,“成法廢弛”。另外,儀征河道雖于道光三年大挑,嗣因江潮浸灌,潮落沙沉,又復淤阻。陶澍決定對上述運道實行挑浚深通,即以挑出之土培筑大堤,“俾速轉運,以輕商本”。
五是添置岸店。以前武昌下游的興國、大冶,黃州府所屬各州縣,以及江西彭澤、德化、湖口等縣,都要到漢口運鹽回岸銷售,這種“折回轉售”,徒勞往返,加重腳費,以致引地為江船、糧船各私所侵占。陶澍決定在這些地區添置岸點,從江蘇來的運鹽船到達這些地區后,即將該地區額銷引鹽卸下,“俾水販就近領賣,水程照例匯繳,以免越運漢口,致多轉折,引鹽自可廣銷”。
六是亟散輪規。乾隆以前,淮鹽運抵漢口后,隨到隨銷。后來一些大商人為抬高鹽價,封輪捱賣,這樣一來,遂至船戶盜賣,摻沙灌鹵,“過籠蒸糕”,甚至沉船放火,百弊叢生,且成本占擱,轉運更遲,而大商亦病,“不止小商坐困矣”。陶澍認為,船至漢、西兩岸,本以速銷為貴,封輪法“大礙新綱,亟須設法疏銷”。他決定派公正之員駐守漢口,會同鹽道辦理散輪事宜,“不許假于岸商,以杜弊混”??傊?,嗣后不許再有整輪,免致滯銷。
第四,嚴厲緝私。陶澍認為,“鹽法首重緝私”,要使淮鹽暢銷,除減輕成本、疏通運道外,還必須大力緝私。針對諸多私鹽名目,陶澍采取不同的對策。
灶私:陶澍認為場私產生的主要原因是灶丁清苦,為改變場商對灶丁的大桶重秤勒索,他決定由運司衙門驗烙桶秤頒發,不準私制,并責成場官隨時稽查。仍嚴督灶丁按亭馓以編保甲,復火伏以稽額煎,俾清場私之源。又提泰壩掣廳批驗所各秤,一律較準烙發,飭令認真秤驗。同時,還在運河要道之北橋處所,運司親蒞抽秤,如有額外重斤,即將秤驗各官參撤示懲”。
腳私:針對腳私,陶澍的辦法是首先規定“計船裝鹽”,鹽船只不得預留空艙,如此則受載有定數而夾帶易查。其次是實發水腳,不許克扣,“則船戶不藉口而腳鹽易清空”。三是遭風失海之船準其補鹽,不準免課,則淹消無所利而提報自少。四是嚴查水程,“俾銷數有準,而無引之私自剔矣”。
糧私:為打擊糧私,陶澍與直隸當局配合,嚴禁盜賣蘆鹽,“以清糧船夾私之源”。他還傳令兩淮鹽務官員,將商店商廝等盜賣販私之弊嚴行查禁,又嚴查沿河兵役人等,以便“聲息聯絡”,倘糧艘中有大伙帶私者,即“一體兜拿”。另外,他還派文武大員于黃河南北及淮揚等處嚴密迎查,并令漕員于直隸、山東隘口認真堵緝,“即窩催趲于查緝之中”。通過嚴密堵緝,漕私漸少,“回空歸次亦較前迅速”。
官私:為防止鹽務官員走私,陶澍想出三種辦法,其一是強調,嗣后一經發現有類似情況者,查出后必定嚴懲不怠。其二是經常將這些官員調換,各場分司大使,亦照州縣之例,察看人地情形,隨時調換,“務令相宜”,以免日久盤根錯節,借機謀私。其三是加強對他們的考績,各省鹽道向因隔屬,呼應不靈,除河南引地鹽歸糧道兼理,僅止一府三州,仍從其舊外,應請將湖北鹽道督銷功過,歸兼轄鹽務之總督衙門考核,會同該省督撫具奏,“以專責成”。
鄰私:針對鄰私侵灌淮界,陶澍要求有關地區從全國大局出發,堵截該地區的私鹽以免沖人淮界,同時又加強自身建設,在本地區內加強緝察,設卡嚴防。針對粵鹽沖擊江西、湖南,陶澍提出如下建議:一是減少與江西相鄰攸鎮鹽店,五店之中,“裁二留三”。二是減少鍋灶。在湖南永興,粵鹽熬鍋子店有56家之多,陶澍奏請每家止(只)準存鍋一口,“不許加增”;江西鹽區交接之攸鎮三店,每店姑準酌留熬鍋22口,共計66口。三是嚴密關防,對于江西南部之粵鹽,由贛南道西關占驗,填給子埠照票,于儲潭查驗放行,并責成督銷之贛縣,每月查明到埠分銷各數,造冊加結報查,“以期核實而免侵銷”。
梟私:即游民武裝走私。對于此種販私,陶澍令各要塞、鹽場嚴密緝察,先后拿獲梟徒侉匪丁云霞等16名,耿金連等15名。
第五,簡化鹽運手續。嘉道以前,商人運鹽手續復雜。領運舊例有請、呈、加三項名目,又有平、上、去、入四處截角名目,其余朱單、皮票、桅封等名目甚多,“不可殫述”。以致運司衙門書吏多至十九房,商人辦運請引,文書輾轉至十一次之繁,經鹽務大小衙門十二處,節節稽查,而并無稽查之實,“徒為需索陋規之具”。他強調將重新研究,可刪即刪,可并即并。
第六,慎重出納。商課入庫,向來不分正雜,籠統動支,迨遇緊餉應解,“百計那湊”,因有預納、減納、貼色、貼息及印本抵課等弊,“庫款之糾纏,虧耗一空”。陶澍決定,嗣后永禁前項名目,將正項庫貯專候部撥及應解正款,其余雜費另貯外庫。不許將正款挪墊,更不許商人干預庫項,以免弊混。
第七,裁選商總?;茨显O有總商,原以籌辦通納公事,趕課滾總,為眾商表率。近來則飭議公事罔應,錢糧滾總不前,惟辦公之項按月分管領辦,“任意冒開”,每年于定額外,仍以不敷名目。溢領數十萬不等。且有運鹽無幾、濫充總商、藉以營私獲利者,“實屬把持”。陶澍特采取三項措施:一是于現在各商內,擇其公正醇謹、行鹽最多者數人作為辦事之商,遇有公事飭令核議經辦。二是辦公費用一項,悉照減定額數,指款請領,不準冒濫加領。三是“不準再立總商名目,永杜弊端”。
當然,陶澍也積極為淮南鹽商正名,給予極為正面的評價。他表示,“商人積習浮澆,各懷私臆而不顧大局”者誠然有之,但淮南鹽務經過一番整頓,大部分鹽商皆遵紀守法,“若本無其事,而地方以疑似目為積弊,多所擾累,恐弊未除,而節外之弊又生”。兩湖有官員稱,腳私不靖是因商人伙同船戶走私,陶澍頗不以為然,他指出,“商人具有身家,即一船之鹽本,已屬不貲,豈肯通同無賴之船戶,授之以柄?在昔短發水腳,知而不言則有之;今則水腳已核實給發”,船戶帶私,有害無利,必然不肯為之辯護。至于船戶之夾帶,但近來通過努力,在外江內河層層稽查,售私捏報等案,一經發現,必然嚴懲,“前弊已十去八、九,如果到岸猶有帶私之船,查出似應據實懲辦,使奸頑船戶知儆,商人正切感戴”。關于捏報淹消問題上可能存在的船商勾結,他也表示大可放心。在他看來,一般而言,鹽商是不愿呈稱淹消的,“蓋其自遞報呈,由勘驗以迄結案,需費已不勝算;幸而詳結,何敢再事呈瀆取累?故不顧已破之甑,忍氣吞聲,補運了事”。其補運雖免錢糧,而每千引錢糧正雜只三四千金,其鹽本運腳實需七八千金,再加以淹消辦案之費,已幾虧萬金之本,“若謂商人以此通同船戶,冀圖便宜,竊恐愚不至此”。
三、結 論
陶澍通過刪浮費、輕商本、速運銷、嚴緝私等手段,使得淮南鹽務有了很大的起色。從十一年起至陶澍去世為止,淮南通計報部撥正款共銀8843167.907兩,另有專案起解之織造、銅斤、河餉銀1784273.02兩,歷綱報解京外帑利、各省鹽規匣費并解京節省參斤變價共銀6442308.789兩。且于正額之外,完過已庚殘課、新疆經費、積欠參價、歸還墊款等共3277358.63兩,“皆辛卯以前歷前任所欠,而帶完于辛卯以后”。這在改革之前,是無法做到的。
陶澍淮南鹽政的改革,從其步驟來看,就是減輕運鹽成本,減輕商人負擔,加速鹽的流通速度,加大對私鹽販的打擊,這些措施不過是仍在保留原有產運銷體制的框架內,實施局部的政策調整,將很多體制外的消耗扭轉過來,并將這些節省下來的消耗所得,重新移交給鹽商,促使鹽商能夠從這項生意中獲得更多的利潤。表面上,百姓似乎應該能夠從中獲得更多的利益,或者說低一些的鹽價,但由于以上措施并不能促進承運鹽商之間的市場競爭,市場壟斷的規律自然使得大小鹽商團結一致地維持較高的鹽價,以達到最大限度地獲取利益的可能。這也就是為什么在淮北票鹽改革之后,淮北鹽價急劇下降,以致于有與私鹽競爭的可能,而淮南卻并沒有出現類似的情況。
陶澍的繼承人、兩江總督李星沅曾對淮南鹽法變更做過這樣的描述:“竊思淮南鹽務自歸總督管轄,今已十有八載,中間或暢或滯,整理多方,要皆變通于成法之中,未敢紛更于成法之外?!币运鼇斫缍ㄌ珍鴮茨消}政的改革,當為確論。再回過頭來,比較淮南鹽政改革與淮北票鹽改革的根本性不同,就可以知道,前者是通過減輕成本、加大緝私、保留原有運商等方式,從實質上保持了原有的鹽法框架,而后者卻是通過自由競爭方式,引入新的商人運銷機制,從而對原有鹽法體制做了顛覆性的改革。這種根本性的不同,也就決定了日后淮南鹽政改革必然要以淮北票鹽為“風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