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間江西鹽梟走私個案剖析

摘 要：在為官江西多年的吳文镕所遺留下來的《吳文節公遺集》一書當中，記載有大量的私鹽個案，其中有不少屬于鹽梟走私案例，透過這些私鹽案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道光年間發生在江西的鹽梟走私個案，具有人數多、私鹽販賣量大、危害烈的特點。這一歷史階段鹽梟走私之所以異常活躍，與當時各級鹽務官弁、地方官員和緝私兵役的“不作為”與“亂作為”密切相關。

關鍵詞：道光年間；私鹽個案；鹽梟走私；緝私

中圖分類號：K24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0)01—0038—06

清代道光年間，兩淮私鹽異常活躍。在為數眾多的私鹽當中，又以以武裝為后盾的鹽梟走私(即梟私)最為猖獗，其危害也最為嚴重。在兩淮各行鹽口岸，江西是受“梟私”侵害頗為嚴重的一個區域。《吳文節公遺集》所記載的眾多私鹽個案清晰地印證了這一點。為官江西多年的吳文镕所遺留下來的該文集，記載有大量私鹽個案，僅道光二十一年(1841)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四年間，江西各縣有案可查的私鹽個案就多達三十多個，其中不少就屬于鹽梟走私個案。非常遺憾的是，吳氏只是在“公牘”中提到了這些個案，通常沒有相關案情的詳細說明，有的雖然有所闡述，但也多半是語焉不詳。不過從其并不完整的描述當中，我們還是可以對當時發生在江西的鹽梟走私問題有一個初步的認識。

一、鹽梟走私及其危害與特點

由于受食鹽專賣體制的影響，我國傳統社會的食鹽走私問題古來有之，但真正盛行則起于推行“劃界行鹽”體制的唐中葉，此后隨著專賣體制的日趨完善，私鹽問題也是日益嚴重。這種情況直到晚期傳統社會(即清代)也并沒有多大改觀，相反，甚至還有愈演愈烈之勢。不過在不同的鹽區，私鹽的危害程度還是有所差別的。在全國除新疆、西藏以外的十一大鹽區當中0，長期以來，兩淮算是受私鹽困擾比較嚴重的鹽區之一。尤其是清中葉，私鹽危害尤為突出。而在兩淮內部，各行鹽口岸所受私鹽侵害在不同歷史時期則表現為不同的特點。如果就道光年間而言，淮南鹽區的私鹽問題相對而言要比淮北鹽區的私鹽問題嚴重得多；在淮南“揚子四岸”。當中，江西的私鹽通常又要比湖南、湖北、安徽活躍得多。如何解釋這種現象呢?就淮南、淮北而言，應該是由兩者的運輸成本差異造成的。由于淮南鹽區遠離產鹽鹽場，運輸成本自然要高于淮北，因此，淮南鹽區的鹽價通常要比淮北高得多，無疑，這必然會給廉價的私鹽提供某些機會；就淮南揚子四岸而言，受私鹽侵害的程度之所以各不相同，則主要與四大行鹽口岸所處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湖南的私鹽主要來自于南部的廣東；湖北的私鹽主要來自于西部的四川；安徽的私鹽主要來自于南部的浙江；而江西則是三面受敵，分別有東部的浙私、東南部的閩私和南部的粵私，三者對其形成包圍之勢。這種現象自清初以來就一直如此，直到20世紀初期清政府走向沒落也并沒有多大改觀。在私鹽異常活躍的道光年間，一些與鄰鹽相界的傳統私鹽活動區域，梟私問題更是罄竹難書。據不完全統計，僅道光二十四年，江西浮梁、德興、樂平、金溪等與閩鹽和浙鹽相鄰的縣域，就曾發生過多起由鹽梟走私引起的惡性事件，具體情況分別如下：

四月，浮梁縣東港卡員弁兵役巡獲私鹽，被段得明等持械拒搶。

五月，德興縣鹽販劉鳳保等被押往饒州府審訊，行至樂平縣上田嘴地方，被同匪徐高保、徐張龍等奪逃。徐高保等人，原系聽從葉添富打差之人。這幫人無惡不作，既販賣私鹽，同時也搶奪商旅財物，沿河從事各種詐騙活動。徐犯等人的這些不法行徑，不僅對樂平縣一帶的鹽務帶來了很大的危害，同時還使得“樂平一帶幾成商旅畏途”，嚴重影響了這一帶的商業貿易往來。面對如此匪犯，地方政府原本應該嚴究緝拿，然而該縣陳令， “不獨不行拿辦，且不詳報，閩茸廢弛”。

六月二十四日，樂平縣段村卡梟匪聚眾持械，撞開卡所廟墻，將前幾天繳獲的私鹽14車共計3000余斤全部搶回，并將廟內衣服也一并搶去，同時還將兵役及住在廟宇附近的人全部打成重傷。

八月，香屯卡巡丁汪貴被樂平縣梟匪1000多人串通婺源人羅梁等人搶去，被挖瞎雙眼，割斷腳筋，打斷左臂，并被拋棄于荒山之中。

十月二十二日，據江西金溪縣許灣卡員弁琢淡等稟稱： “該委員等督帶兵役巡緝私鹽。于十月十三日巡至金溪縣所管之雙塘崗市上，拿獲私鹽并鹽販三名，被該處鹽販周金書等，聚眾千百余人，將人鹽一并搶去，并將該千總等及兵役圍困毆打。經該縣陳令趕到，方得松圍”。

這是就閩鹽和浙鹽而言，粵私的侵害同樣也是猖獗無比。

可以肯定的是，上述個案一定不是道光二十四年發生在江西的鹽梟走私案件的全部。但即便就上述個案而言，梟私的危害也是一目了然。鹽梟不僅搶掠私鹽，而且還打傷緝私官兵、擾亂社會秩序。此外，透過上述案件，我們至少可以窺探出道光年間發生在江西(饒州府和建昌府)的鹽梟走私案具有以下幾個明顯的特點：一是鹽梟聚眾販私，人數眾多。香屯卡巡丁汪貴被毆打一案以及許灣卡圍困毆打千總一案，涉案梟匪都在一千人以上，其人數之多，實屬罕見。面對如此龐大的鹽梟隊伍，難怪地方政府有苦難言。二是私鹽販賣量大。上述四個個案，除發生于六月二十四日的個案外，其他三個個案都沒有提到販賣私鹽的具體數目，不過如果我們從這些案件的惡劣程度和參與販私的人數兩個方面去考察，依然可以推斷出，上述情況絕非普通平民百姓所為，也不可能是肩挑背負之小民小打小鬧的販私行為，而是有組織、有計劃的鹽梟走私案，其涉案私鹽量肯定在成千上萬斤以上。即使就段村卡梟匪聚眾持械搶奪私鹽案而言，其涉案私鹽量也超過了三千斤，確非肩挑背負之小民所能辦到。三是鹽梟走私猖獗無比，其氣焰之囂張，令人難以置信。他們不僅持械販私，甚至還回搶私鹽，搶奪鹽犯，打傷巡丁兵役，甚至還慘無人道地“挖瞎雙眼，割斷腳筋，打斷左臂”，鹽梟手段之殘忍，觸目驚心。

二、梟私泛濫之原因

之所以會發生上述惡性事故，這一方面固然與清中葉由于吏治的腐敗而導致官民之間矛盾日益激化密切相關，另一方面更是鹽務官弁、地方官員與緝私兵役長期姑息養奸的結果。正是這些手握權柄，對私鹽的侵灌負有重要緝私職責的官兵們，由于長期以來的“不作為”或“亂作為”行為，導致了私鹽問題的愈演愈烈。鹽務官弁、地方官員與緝私兵役的不作為和亂作為行為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草率對待私鹽案件，敷衍塞責、不認真稽查。

有關鹽務官弁、地方官員與緝私兵役的上述行為，吳文镕進行了深刻的揭露：“江西各廳、州、縣，審辦鹽案往往不肯從實，非稱各犯零賣，即稱受雇挑馱，而于私鹽來蹤去躋，寄囤之窩戶、積梟，概置不究。任令劣書依舊案抄襲描摹，僅就現犯顢頇一徒罪，朝配夕逃，不旋踵而仍為私販，遂至豪(毫)無忌憚。”道光末年，江西新建縣曾發生一起船戶捏報淹消并盜賣官鹽的案件，據新建縣稟報：“據該縣騰用明供認，獨自盜賣引鹽420包，又蔡興富供，與張邦瀧押載分裝引鹽2500包，張邦瀧盜賣390包，存鹽91包，分給蔡興富變賣，余被漁戶撈散，及落水漂失消化。”。后來發現，騰用明供述不實，實際盜賣情況比其供述嚴重得多。騰用明原裝引鹽15990包，但據商稟，實際只收到引鹽僅8550包，另外7440包不見蹤影，短缺非常嚴重。如果扣除被盜賣的901(420+390+91)包，仍有6000余包下落不明。如果說6000余包鹽都被漁戶撈散或落水漂失消化，顯然令人難以相信。抓獲張邦瀧后，經過審訊才發現，其中原有隱情。騰用明所供，全是捏報。這起案件如果不是上級督辦，最終很可能不了了之。如此看來，清中葉江西私鹽之所以非常活躍，固然與販私者的不法行徑密切相關，但官府草率對待私鹽案件，以及敷衍塞責的辦事行為，同樣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第二，緝私態度不端正，執法不嚴，違法不究。

對于緝私官兵不負責任的緝私行為，吳文镕指出： “查江省各卡緝私員弁，平日不能實力巡緝，大伙私梟從無一獲，間有獲得一犯，而地方官又不肯確切根究，據實征辦。非以各販各私，即以受雇挑載，多方開脫。近來私鹽充斥，官引滯銷，未必不由于此。即如該縣現詳良口卡巡獲鹽犯張遠才一案，又另詳芙蓉卡緝獲鹽犯陳以宜一案，經該縣提訊，均系雇給不識姓名人代挑私鹽。”《吳文節公遺集》中曾提到過這樣一起案件。道光年間，萬安縣李世培、藍世選、王立義三人被船戶郭錫義受雇販賣私鹽，后被緝私卡員弁抓獲。原本是一件非常明了的私鹽販賣案，根據清代鹽法，上述三鹽犯都將受到嚴懲，但由于船戶郭錫義逃脫，于是上述三鹽犯就狡稱為水手，而并非受雇鹽販，企圖逃脫法律的制裁。地方官員僅憑鹽犯的狡供，不加仔細調查，就“遷就了案”。可有時為了向上級交差，對于無辜平民則往往采取子虛烏有的辦法向其強加罪狀。道光年間廣昌縣發生的一起私鹽案件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據廣昌營額外郭鶴翔稟報： “在疆陂地方拿獲私鹽十五擔，行抵竹橋地方，被地痞數十余人，各持木棍追至，奪去九擔半，打傷兵丁李輝吉等三人，擋獲吳云昌一名，移縣審究。”后來通過深究發現，該案有許多不實之處。首先拿獲私鹽不是在疆陂，而是在頭陂壩上；所獲私鹽量也不是十五擔，而是五擔半；吳云昌更非鹽梟，而是賣柴的無辜平民，至于地痞搶鹽之事，更是子虛烏有。那么，具體情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郭鶴翔等營兵在頭陂壩上拿獲私鹽五擔半，但私鹽販卻全部逃脫，一個都未能抓獲。為了邀功請賞，于是就導演上述鬧劇。營兵們行至橋口街，正好趕上“人眾擁擠”，擁擠過程中賣柴人吳云昌又正好“誤踏營兵腳上”，雙方發生口角，營兵們就把吳云昌抓了去，謊稱是被他們抓獲的鹽販。在《吳文節公遺集》一書當中，我們還可以找到很多類似的案件，透過這些案件可以清楚地看到，清代的緝私兵丁是何等的不負責任，整個緝私體系又是何等的漏洞百出。正是鹽務官弁、地方官員與緝私兵役這種不負責任的緝私態度，導致該地區出現了“私鹽充斥，鹺務極壞”的局面。

第三，軟弱無能、姑息養奸，放縱鹽梟行為。

周慶云在談到兩淮鹽務積弊時指出：“巡鹽船只，凡遇奸商大梟，公然受賄縱放，而窮民擔負……，或鄉民市買食鹽一二十斤者，并以售私拿獲……。”這種情況可以說正是對道光年間江西鹽務官弁、地方官員與緝私兵役的不作為和亂作為行為的真實寫照。為此，吳文镕在《吳文節公遺集》一書中多次對官府的這種行為進行了批評。

(南城縣)兵役并不查緝窩囤大伙私梟，而于街市耳目狎習之雜貨店缺余存斤之鹽，之為私鹽妄拿，其為藉端訛詐。

“德興縣為浙私侵淮之門戶，該令平日全不以緝私為事，不獨下游各縣均被其害，即該縣本境每年僅額引800余引，且幾乎片引不銷”。而縣令“既不能將香屯卡員弊竇審出實情，復不能緝私疏引，數月以來，每次旬報，仍足片引不銷，尤屬毫無愧恥”。

龍母廟卡緝私兵役通常“大伙私梟毋得，僅將零星私鹽搜拿塞責，滋擾行旅”。

該縣(瀘溪縣)等凡遇鹽案，無不千方百計設法消弭，并不切實究審。

有的地方官員在處理鹽梟走私案件時，甚至舉止荒唐、洋相百出。以發生于道光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的段村卡梟匪聚眾持械搶奪私鹽案為例，原本像這樣的惡性事故必須嚴辦緝拿，而樂平縣地方官員卻不僅不認真查究，反而“賠贓給賞，買和了事”。企圖通過這種懦弱的方法來息事寧人。殊不知正是官府的這種軟弱無能、姑息養奸之下策，助長了梟匪的囂張氣焰。地方官員的這種企圖息事寧人、得過且過的不負責任行為，不僅使“朝廷法紀蕩焉盡廢，不獨有害鹽務，其養癰貽患，吏治之廢弛，亦不堪復”。

第四，貪索錢財，故意漏報私鹽。

據許灣卡員弁稟報，道光二十一年一月下旬至二月底，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許灣卡員弁共查獲私鹽案十一起，繳獲私鹽數百擔。過去在緝獲私鹽后，通常將私鹽上繳充公，每擔鹽連皮都在60余斤，而這一次員弁們互相串同，企圖漏報私鹽，將每擔鹽上報為40余斤。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七日四更時分，安仁縣石港卡員弁督同兵丁拿獲私船一艘，駕回卡所，查獲私鹽若干。據該卡文員葉紹昌稟報，共查獲私鹽148簍，連皮稱重3250斤。但后來據該卡武弁葉名榮稟報，共查獲私鹽177簍。與葉紹昌所報有明顯的出入，于是鹽法道批令安仁縣官員查明其中原因。該縣官員查明的結果是，147簍才是實際私鹽量，177簍是誤報，其中多出來的30簍是以前所查獲私鹽，由于這些私鹽與七月七日所查獲私鹽存儲在同一個地方，該卡武弁一時疏忽，多報了30簍。而對于葉紹昌所報148簍，則沒有做如任何解釋。地方官員的調查結果從表面上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來推測，鹽法道覺得其中必有隱情，于是再次派人調查，結果發現葉紹昌和安仁縣地方官員都有捏報之嫌，177簍才是真正所獲私鹽，所謂以前所獲30簍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葉紹昌之所以要少報30簍，其目的一目了然，兩個字：貪財。至于安仁縣地方官員的捏報緣由，恐怕既有盡力包庇之意，也有企圖共同分贓之嫌。由于葉紹昌的“卑鄙狡詐”，再加上他又經常“擅離卡所”，最后鹽法道決定將其革職查辦，至此，該案才總算告一段落。

上述兩個案件表明，地方官員的貪婪行為是甚為卑鄙的。作為執法者，他們不僅不認真稽查私鹽，反而千方百計隱瞞和貪索私鹽，這不僅危害國家立法，而且很可能為官商勾結共同販賣私鹽埋下禍根。

三、余論

政府是打擊違法犯罪行為的主體，對于解決像私鹽之類的違法犯罪事件，政府的合理合法行為是關鍵。而政府的合理合法行為必須建立在“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基礎上。因此，當違法犯罪行為之所以屢禁不止時，通常可以考慮兩種可能性的存在：一是無法可依或有法不依；二是執法不嚴或違法不究。無論是出現哪一種情況，都不利于犯罪問題的解決。道光年間江西鹽梟走私問題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有清一代，在打擊私鹽問題上雖然并不存在“無法可依”的歷史事實，但“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甚至“違法不究”的緝私行為確實存在。正因為政府有這種“不作為”行為的存在，才更加加劇了私鹽問題的復雜難解。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解決私鹽問題，規范政府行為是關鍵。政府不僅要堅守自身崗位，履行緝私職責，同時還必須依法辦事。一方面，如果政府行為缺位，必然會大大降低政府的緝私效能；另一方面，如果政府不作為或亂作為，其后果則更為嚴重，它不僅不利于私鹽問題的解決，反而會進一步激化社會矛盾。因此，要防范并打擊私鹽，政府不僅應該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行事，而且還必須以法律為依據，真正做到“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

(責任編輯 程龍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