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查特萊夫人的情人》

關于茍合

讀了《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我才知道，性是美的，性是純潔的，性是深刻的。我也知道了，一部小說寫的都是性事及其相關的生活場景細節，但是它卻可以那么純潔美麗、超拔脫俗。

讀《《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跟讀《金瓶梅》、《紅樓夢》感覺不同，有一波一波的美感在心頭涌起漣漪，像慢慢地品嘗上好的咖啡，有點沉醉，卻不迷亂。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的情節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一對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的戀愛過程——的確是“戀愛”而不是——“茍合”。若用中國的老話來說這類事，最方便，最習慣，最不經意地要用的就是這一個詞:“茍合”!在中國，在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段，這是理所當然的;即使當下也會有這個詞——但我是一定要用“戀愛”。在“茍合”這個中國特色的關于兩性的詞里，鮮明強烈的道德譴責屬性與嚴厲冷酷的官方鉗錮屬性親密媾和，雙位一體。那些時代，被扣上“茍合”帽子的男女，家族會自己動手:活埋、填河或亂棒打死。而官府佯裝不知，從不過問。家法與國法的鞭子其實是同一根鞭子。

幸好，查特萊夫人和他的情人沒有生活在中國。

那么，《金瓶梅》里的西門慶和潘金蓮真的就是茍合嗎?好像眾口一詞咬定了是這樣。想一想。覺得事情并非那樣簡單明了，非此即彼。他們在最初的相見時頗有幾分真情在的，應該說是一見鐘情了:西門愛慕潘氏的美貌;那潘氏久懷丑夫之恨，情欲壓抑，有追求美滿性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強烈需要。可是，他們決不可能進法院辦離婚再辦結婚。那個障礙物——武大郎無法用法律的手段來解決，他們就只有面臨兩種選擇，要么放棄自己，要么除掉對方。他們的罪過是選擇了后者。西門與潘氏的該殺，不在于他們的偷情，而在于他們的謀殺。然而，兇手還應該有另一個角色:倫理和政府這個連體怪物，就算同謀吧。

梅勒斯和康妮不曾想到去除掉克利福德，他們不必要冒險，到法院辦離婚再辦結婚是一條艱難卻光明的大道。雖然也有困難，門第觀念，或階級隔閡:仆人與貴族，勞動者與“文明人”。他們比西門和潘氏幸福多了，不是生活在宋代中國;在英格蘭、蘇格蘭，父親馬爾科姆·里德就明確建議女兒找個相好;姐姐希爾達和她共同謀劃找畫家鄧肯·福布斯充當康妮的假情人，就光榮了，可以交代過去了。

關于肉·欲

郁達夫在1934年評論了這本小說。他說了一段話:

“……梅洛斯迫不得已，就只好向克列福特辭了職，一個人又回到了倫敦。剛在自威尼斯回來的路上的查特萊夫人康妮，便私下和梅洛斯約好了上倫敦旅館去相會。肉與肉一行接觸，她也就堅決地立定了主意，去信要求和克列福特離婚，預備和梅洛斯兩人去過他們的充實的生活?！?/p>

我怎么感覺這里頭也有一個釘子，就是“肉”這個詞兒。在我們這兒的詞匯里，“肉”就是“肉欲”，就是西方人說的性欲或性事。但西方人說性欲沒事兒，是中性的，就像說蘿卜白菜;在我們這里很久的時間里就得小心謹慎了，這是個骯臟、齷齪、下流的私生子，不得不說起它則會漲紅一張臉，眼睛低下去。郁氏到底是留學東洋的現代知識分子，敢于用這個詞。然而郁達夫先生把這個中國特色的詞用在查特萊夫人和他的情人身上，是大大的用錯了地方。我們且來聽聽查特萊夫人和他的情人在旅館的對話:

“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笨的菡f。

“只要你覺得值得，”梅勒斯說，“我一無所有?！?/p>

“你擁有的東西比大多數男人擁有的都多?！笨的菡f，“好了，這你自己知道?！?/p>

梅勒斯接下來的回答: “我恨金錢的厚顏無恥，我恨統治階級的厚顏無恥。所以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我有什么東西可以奉獻給一個女人呢?”而康妮則回答:“但是為什么要奉獻?這又不是交易。咱們只是相愛。”接著康妮又說“要我告訴你嗎?要我告訴你嗎，那個你有而別人沒有、能夠創造未來的東西是什么嗎?就是你那勇敢的柔情，比如說，當你把手放在我屁股上，說我有個美麗的屁股?！?/p>

整個第十八章都圍繞一個話題——柔情——開展，逐漸深入，最后康妮要求梅勒斯抱抱她，然后水到渠成，才是那場酣暢淋漓的性事。在性的過程中他們一直不曾中斷有關柔情的交談與探討。

一個“肉”字流露出郁氏靈魂深處對性的根深蒂固的偏見。雖然郁達夫是留學日本的現代知識分子，但他比留洋早的“留學”是少年時期的傳統文化教育，這是留在文化鄉土王國的學習，他沒能徹底逃得開去。一不小心他就說出了那個“肉”字。

然而郁先生沒能掙脫它的魅力。在他的生命中男女情事一直不曾離身，他的婚變史曾是引人注目的新聞。他最早與孫荃結婚，生有二男二女。但結識王映霞后演出了拋妻棄子的一幕。十二年后，王映霞離開他，他又跟相差近二十歲的李筱英同居。后來兩人分手，郁達夫又娶了美麗的華僑少女何麗有為妻。在他的生命中，性的美滿追求其實是跟他如影隨行的，觀念很多時候并不與人性或本能的行為舉案齊眉。郁達夫歷史地、必然地成為了一個矛盾物。

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也是一本被禁的小說，而勞倫斯對它很不滿，批評它描寫的是“大腦的過敏意識”，是給性抹黑。勞倫斯自己出語驚人，把性說成人類“生命活力的源泉”，“強大、有益、必要”，“當我們通體感到它時，我們感激不盡”，并視為對當代文明危機和精神軟弱的拯救?！恫樘厝R夫人的情人》把性行為置于深刻的、發自本能的情感的光照之下，讓心靈的彩虹為性的和諧架起鵲橋，使性之精靈在愛河之上翩翩起舞，靈魂升華，而肉體歡樂。無論哪一次性事之前，或之后，梅勒斯和查特萊夫人都有許多的心靈的試探，情感的碰撞。他們的性事有時候并不成功，然后成功了，這背后的關鍵就在于心靈和情感的呼應有沒有成功展開并達成無間的契合。

郁達夫與勞倫斯，畢竟不同啊!

空虛

從第五章開始，勞倫斯重點寫了空虛。起初，空虛只是克利福德的，康妮只是感覺到他的空虛。不幸的是:

隨著它在他身上擴散，康妮感覺到它也在自己身上擴散。一種內心深處的恐懼，一種空虛，一種對一切事物的冷淡，正逐漸在她靈魂中蔓延開來。

然而這空虛真的是克利福德傳給她的嗎?這點作者是明白的，他寫到:

可憐的康妮!歲月流逝，對生命之虛無的恐懼在影響著她。她開始逐漸感覺到，克利福德的精神生活，以及她自己的精神生活，都是空洞無物的。他倆的婚姻，他所說的他倆基于親密習慣而形成的完整生活，有時候會變得極度蒼白，空虛。那不過是言詞，滔滔的言詞。真正的現實卻是空虛，空虛上面是言詞的虛偽。

已經夠清楚了。

康妮對一切世俗的價值或快樂都十分淡漠，覺得一切都是空洞無物的。在這一章快結束的時候，康妮跟米克有一陣云雨，然而卻以不能同達高潮結束，米克對她在性欲上的合理要求與做法冷嘲熱諷，嚴重傷害了康妮，于是“她的生命與他的生命徹底分開了，仿佛他根本就沒存在過?！庇谑?，云雨過程那點暫時的虛假的充實感破滅了:

“空虛!接受這生命的巨大空虛，似乎便是生活的結局。”

——這是本章最后的句子。

“……久渴于男性的愛，只在戲劇家密克身上嘗了一點異味而又同出去散了一次步仍復回到了家來一樣的康妮，遇見了梅洛斯的瘦長精悍的身體以后，就覺得人生的目的，男女間的性的極致，盡在于此了。說什么地位，說什么富貴，人生的結果，還不是一個空，一個虛無!命運是不可抗，也不能改造的。”

郁達夫在評論里就這樣把“空”和“虛無”的帽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在了康妮的頭上。什么叫“盡在于此”?仿佛康妮就是一個性享樂主義者!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女人。小說的芬芳與輕盈，在郁氏的這些話里變成了腐敗的氣息，齷齪的色彩。恰恰相反，我從小說里，從康妮和梅勒斯的身上看到的是蓬勃旺盛的生命景象!康妮并不把性的渴望當做人生的惟一目的。恰恰相反，勞倫斯通過他的人物表達強烈的現世熱情，他們要打破一切，拋棄一切，包括“地位”、“富貴”、“名譽”、“成功”等等。但是他們拋棄之后不是單單為一個“性”，而是追求包括性和諧性美滿在內的新的人生內容;性，的確如書中某人所說，只是一個橋梁(陽具是橋梁，可以拯救頹靡的社會和頹靡的人)這就是“非空”，就是“非虛無”。郁氏這樣理解康妮奇怪嗎?一點也不。勞氏把性之和諧美滿視著人的幸福的精神之根;而郁氏卻視性事為物質層面的享樂手段，借以消磨人生、抵御煩惱。中國曾經有一個士大夫階層，沒有把女性看成精神的存在，而視為物質的存在，叫“尤物”。郁氏在本質上還是一個士大夫。

孤獨

讀這部小說，歡欣是有的，孤獨也是有的。就像冬天曬著太陽，向陽的一面身體微微溫暖，而背陽的一面卻透心涼。

孤獨來自幾乎所有的人物，當然主要是康妮和梅勒斯。在他倆相互接觸之前，這種孤獨已然存在于雙方的日常生活及其感覺中，在認識之后，甚至在初次的性事發生之后，孤獨也仍然沒有離開他們的心。正是這孤獨感，形成一股推力，推動著人物，相向而行，走到一起?？梢园压陋氁暈樾≌f敘述的主要動力之一。

康妮的孤獨表現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它就是不安，“由于她與世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就瘋狂地占據了她的全部身心?！睘榱颂颖苓@不安，她常常丟下克利福德，“跑過獵園，趴在蕨草叢中?！瓨淞质撬囊粋€避難所，一個庇護地?！边@不安使她自己隱隱感到了自己是在崩潰。她在獵園里瞎逛，恍恍惚惚，覺得生活像幻象，像影子，像回憶和文字，“根本沒有實質性的東西……沒有接觸，沒有聯系!”——這最后的兩個短句子點到穴位了!不僅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孤立無助，像是處于曠漠大野。

只有孤獨才能感受孤獨。正是同樣孤獨的米凱利斯的登場使康妮的空洞得到了暫時的填補。她第一面就問他:

可你為什么這么孤獨呢?

有些人就是這個樣子，可是，看看你自己，你不也是個孤獨之人嗎?

康妮有些吃驚，她思索了片刻，然后說:“有那么一點點!不完全像你那樣?！?/p>

“我是個完全孤獨之人?”

“怎么?你不是嗎?”

于是，她和米克很快就上了床。然而這是一場錯位的上床，因為他們的孤獨在質地上是不一樣的?？的莸墓陋毷蔷裥缘?，而米凱利斯的孤獨則是由社會出身和地位造成的心理型的。所以，那一夜之后，矛盾顯現，孤獨重回康妮的身心。第六章有一段敘述:

“自從米凱利斯的事情發生后，她下定決心什么也不要了?！幌氚岩呀浻械臇|西進行下去:克利福德、小說、拉格比、查特萊夫人的責任、金錢與名聲，等等……她要把它們都好好料理下去。愛情和性之類的東西只是果子露!舔舔嘴就忘掉了。如果你心里不牽掛著它，它就什么也不是。特別是性……什么也不是!”

康妮的心聲以這樣的賭氣似的話，以激憤的反語來表達，恰恰表明，愛情和性在她的心靈里多么難以割除，康妮敏感到了梅勒斯身上的孤獨——說也奇怪，康妮的感知僅僅從一段身軀而來——樹林深處梅勒斯獨自洗浴時的身軀:

她看見肥大難看的馬褲褪到純凈、精巧、潔白的臀際，胯骨若隱若現，那種孤獨感，那是一個生命的純粹的孤獨，深深感動了她。那完美、潔白而孤獨的肌體，它是屬于一個獨自居住、心靈也孤獨的生命的。

僅僅是一瞥之間，康妮就如此深刻地感覺到了對方的孤獨，這是靈魂的感應，是心靈之光的吸附。這導致了兩顆心的磁性關系。以后我們還要說到，康妮有能力欣賞梅勒斯的腰臀，梅勒斯也有能力欣賞康妮的屁股，他說康妮的屁股是世界上最美的屁股!

不同的是，康妮要解除孤獨，而梅勒斯卻要保護自己的孤獨。第一次在林中小屋交歡之后:“他懷著幾乎是痛苦的心情望著她走開。在他原打算獨守孤獨的時候，她又把他與人世間聯系在了一起。她使他失去了清靜，一個想要孤獨的人的那一點點苦澀的清靜。”新的焦慮和兩難選擇的苦惱折磨著他。

勞倫斯就是勞倫斯，他在這里寫的是什么?他寫的是普世的人的心靈的痛苦，寫的是人類情感的深邃性和豐富性。你瞧呵，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我將如之何也?性這個怪物，它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歡樂，可是，幾乎它每一回的駕臨，在其艷光四射的輝煌之下，也必然同時帶來了濃重的恐懼的陰影;它帶給當事人以芬芳的快樂，卻也在幸福的顫栗中升起了徹骨寒意:世上所有的歡樂，一樣也不能少，卻一樣也不能多。人呵，人，你將永無寧日嗎?

孤獨的擺脫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搏斗的過程。在一個極度歡樂的幽會之后，康妮和梅勒斯獲得了幸福與滿足。然而剛一分手，梅勒斯得到的是更大的痛苦:他殘酷地感覺到自己的孤獨狀態的不完整。他需要她，共享那片刻的完美和安睡。

孤獨是相同的，但每個人的孤獨又是不同的。從米凱利斯，到康妮，到梅勒斯，甚至那個可憐的癱瘓的丈夫，他不是也有孤獨嗎?孤獨來自不同的人生困境，來自不同的生存感覺，最后到達靈魂深處，生成有力的噬咬，人是無法抗拒的。這本小說里的人物都有抗拒，試圖捉住它，摔死它，可是，誰也沒能做到。

像一對現實生活中的夫妻，精神與肉體總是矛盾重重，難以建立起和諧;平衡總是暫時的，傾斜總是永恒的。

法國當代文豪安德烈·馬爾羅曾為《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法譯本寫序，從文學社會學的角度對男女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和作者對他們的贊頌給以肯定。而英國詩人A·赫胥黎把勞倫斯比作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贊揚他對人類生活哲學的貢獻。我想，馬爾羅有馬爾羅的道理，但比較起來，我還是更羨慕赫胥黎的眼光。與其說康妮和梅勒斯他們具有反抗精神，不如說那是一種追求精神——追求超越生存壓力，達到人性本原的歡樂。人類選擇如何生存?這是永無止息之日的哲學母題。

就是這樣。沒有最后的結果。完滿或者不完滿，都說不上。

席星荃，散文家，現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