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城市都為他的書寫者提供著語言、經驗和敘述。書寫者也在不斷尋找著角度和話語,書寫著他們心目中的城市,而并不將之定型化。王德威說:“都會的流動變貌是香港的本命。”可以說,流動變貌是一切都市的本質。在對流動變換的都市的書寫中,變動的是什么,恒定的是什么,在張愛玲、亦舒的敘述話語中,我們或可瞥見一二。
流動的都市里,張愛玲鎖定的是穩定、緩慢變化的都市橫截面。城市現代景觀的缺席是張愛玲小說的一個顯著特征,新感覺派筆下的電影院、咖啡廳、舞廳等極富現代意味的都市景觀在她的文本中鮮有提及,取而代之的是街道、公寓等市民日常生活的場所。因此,劉吶鷗、穆時英筆下充滿著動感的都市在張愛玲筆下,成為穩定的、緩慢變化的甚至有時候是停滯不動的,這是都市生活的橫截面,是日常人生,是浮世的悲歡。她認為飛揚的五光十色的人生只是都市的浮光掠影,安穩的人生才是生活的底子,“這個時代是凡人的時代”。因此,張愛玲有意避開社會政治事件,以“瑣碎歷史”顛覆大歷史,以都市民間來表現都市風貌。
都市民間在張愛玲筆下,是一個靠物質生活來維系的精神向度,它的特征是不管社會變動,政治因素和時代精神的變化,它有自己完整的生活邏輯和價值體系。像佟振保,他的安穩的春天一樣的生活,不管里面其實有多么丑陋,但他不能讓它被破壞。婚后荒唐的放蕩生活只是對生活常規的短時間偏離,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常規的生活軌道上。張愛玲寫戰爭——非常環境中,市民庸常的生活狀態,就像封鎖的間斷時間里的電車。緊張的空氣被關在了電車門外,這里是一個封閉的,不受打擾的空間。婚喪嫁娶、吃喝拉撒,市民們照樣做著開門七件事,上海姨娘平凡瑣細的一天,俗世男女精于算計的愛情,都為張愛玲所津津樂道,這正應和了她“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的生活哲學。
對“生之艱難”有了切膚體驗,她在關注市民庸常生活的同時,目光也趨于理解和同情,擯棄了單一、淺薄的歌頌或暴露。現代都市經濟關系對人的支配是張愛玲都市文本表現的主題之一。《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微龍是為了享樂與金錢而背叛了破落世家的道德傳統;而曹七巧,是為金錢而戰勝了自己的性的欲望,那被金錢的枷鎖沉重壓著下的人的掙扎,達到了恐怖的程度。在這里,張愛玲不無揭露與批判的意味,盡管如此,她的感情仍是慈悲和理解的。“所有可恨的人,細細探他的內心,終究不過是可憐人。”用胡蘭成的話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用悲憫的心來發現小市民的種種不如意,而施以廣大的同情。《封鎖》中的翠遠,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學校都是被忽略的個體,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沒錯,但是不快樂;呂宗禎是個銀行職員,整天像烏龜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偶爾的一次調情,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被愛,而他,從自己一生中記憶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煩惱,不滿于他自己了。《桂花蒸·阿小悲秋》中,以上海娘姨阿小的視角,詳述她眼中的一日生活,瑣碎、可笑但是不乏溫情。阿小的干凈、利落,潔身自好恰好與其主人哥兒達的猥褻形成鮮明對照,而阿小的平和真切恰如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弄堂里隨處可見的蘇州娘姨。
亦舒繼承了張愛玲的日常敘事策略,把筆觸伸向都市生活內部,有質有感的都市細胞內面。都市市民政治觀念的冷漠在亦舒文本中表現為 “不管誰當家,總得吃喝拉撒”的茍安心理。“九七”回歸是香港歷史上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它使得政治感淡漠的香港人產生了空前的政治熱情,也引發了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香港意識”成為這時候香港文學的主題之一。黃碧云一部《失城》充滿了對原有的香港即將失去的充滿病態的傷痛感,“一定程度契合了時代政治文化焦點,代表了90年代香港文學的一種主流傾向。”對這一段充滿失城傷痛的時期,亦舒也在作品之中有所反映,但她顯然對“香港意識”持有更為實利化的看法。香港的市民面對香港回歸產生的心理焦慮,很大程度上不是身份認同的危機而是對原有生活狀態能否維持的擔憂。作品以陳之之一家為例,為了移民之之舅舅和相戀多年的女友勞燕分飛,之之的外公外婆提出分家,賤賣房產以追隨遠在英國的小女兒,平日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此時分崩離析。小市民在突發事件來臨之際冷酷、自私以求自保的弱點被作者暴露無疑。但是“趁亂的時候買進房產,結婚,過日子”,茍且又帶有投機性的生活姿態為亦舒所贊賞,她的價值認同仍趨向市民階層。
《喜寶》入選《亞洲周刊》“中文小說一百強”,成為亦舒創作生涯中較為知名的作品。而姜喜寶也因此成為亦舒小說人物系列中爭議頗多的一位。喜寶是哈佛大學圣三一學院的高材生,美貌與智慧兼備的青春少女。她本應成為獨立自強的現代女性的代表,但是當富商勖存姿提出要包養她時,她還是猶豫了,“貧寒的家境使我對物質的匱乏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接受并為此放棄了學業。作者描繪喜寶拉開抽屜,看到滿滿的鈔票時的內心感受:“我一生沒見過這么多直版鈔票,我的心未曾這樣跳過,就是圣三一學院收我作學生的時候也沒這么跳過。”她感慨鈔票對人感官的刺激,“鈔票和鉆石不一樣。鉆石是穿著裘皮大衣的女人。現鈔……是裸女。”金錢帶給她強烈的感觀刺激,赤裸裸的誘惑使她無力抗拒,揮金如土,沉湎,墮落成為喜寶的結局,雖然這是她自己也意識到的。物對人的壓榨和人對物的驚喜矛盾地集于一身,這正是亦舒對都市的呈現。此時,亦舒的目光是清醒的、冷靜的、不抱熱情的,不作嚴厲的批判只是理性的呈現。亦舒的短篇小說相對集中地表現了這一主題。這些小說沒有統攝全文的內在意蘊,也沒有刻意編造的故事,只是以逼真描摹的手法,再現普通生活的片斷。《諾言》收入許子東編的《香港小說選》,截取的是姐姐桂波在家精心準備,等待弟弟帶未婚妻回家的片斷。桂波、慎滿自小失去雙親,姐弟倆相依為命,姐姐任勞任怨,將弟弟撫養成人。如今弟弟學業有成,于人生大事也有了交代,姐姐自然欣慰不已。可沒想到慎滿帶回的女朋友竟是她幾年前的一個特殊的病人,這讓一向老成持重的桂波也有些不知所措。原來這個病人幾年前因流產被送進醫院,桂波是她的主治大夫。她遭人拋棄,情緒極糟,一度想要輕生,是沛華鼓勵她重燃生活的勇氣,“你根本沒有做錯事,你只是不幸,別理會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愛你的人只會更加疼惜你。”那時候桂波儼然極具道德優勢,她信誓旦旦:“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不幸遭遇歧視他。”而如今,這女子真的走進了她的家庭,她卻無法心無芥蒂,履行承諾,小市民不徹底的道德感暴露無疑。但是小說的結尾頗耐人尋味,桂波約那女子出來相見,女子自知無法被接納,亦無怨言,兩個女人達成了諒解,共同期望男主人公慎滿早日忘記這段戀情,開始新的生活。作者將小說名為《諾言》,確實包含反諷意味,但結尾的安排,卻呈現給讀者一個較為模糊的價值判斷。亦舒的書寫態度明顯帶有都市中產階級的合理性:不乖張,不惡俗,不對一切作惡意毀謗和血淋淋的夸張,冷靜諦視中不乏價值認同。和張愛玲居高臨下的悲憫情懷相比較,亦舒在境界和格調上終究略輸一籌,但從另一方面看,這正是亦舒的創作個性,嘻笑怒罵,卻總是入世近俗的關懷。
從上述比較中,可見出二人雖然都采用日常敘事策略,以都市民間表現都市風貌,著眼點卻不在流動變化的都市物質景觀,人的景觀成為二人關注的重點。無論是張愛玲略帶微諷的同情,還是亦舒冷峻締視的目光,都不脫對衡常的市民精神內核的體悟與觀照。這種觀照擴大到都市整體,以都市人的精神圖景為中心,在香港/上海的雙城關系中,張愛玲和亦舒以“他者凝視”和“自我探尋”的視角,調整著“奇”與“不奇”的界限,書寫著香港/上海此消彼長,互為“他者”的關系。
柴萍花,河北省宣化科技職業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