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一年(816),白居易寫下著名長詩《琵琶行》。這一詩篇在當時就已不脛而走,深得人們的喜愛。明人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三載:“元和間,樂天聲價最盛。當時挽詩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寫挽詩的就是唐宣宗李忱,唐宣宗所說的正是《琵琶行》與白居易的另一篇名作《長恨歌》在那時廣為流傳的情景——連少數民族的“胡兒”都能傳唱《琵琶行》啊,可見它的流傳之廣、影響之大。與《長恨歌》不同的是,這首詩由歷史題材轉到了現實遭遇,通過親見親聞,敘寫了“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的淪落命運,并由此聯想到自己的被貶遭放,旨在重在抒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強烈感慨,正如《唐宋詩醇》所評:“滿腔遷謫之感,借商婦以發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比興相緯,寄托遙深。”前賢今哲討論《琵琶行》的論著很多,發表了不少精辟的觀點;而稍嫌不足者,專門討論白居易及其《琵琶行》的音樂描寫的獨創性者較少。我們初步認為,《琵琶行》在藝術上的巨大成就之一是它繼承并發展了中國古代詩文描摹音樂的優秀傳統,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在中國音樂史上也有其重要的價值。
眾所周知,描摹音樂是很困難的,因為音樂形象是最難捕捉的,如何借助語言把它變成讀者易于感受的具體形象,便是描寫音樂時常常遇到的一個難題。清代袁枚《隨園詩話》云:“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又云“凡作詩,寫景易”。在古代詩歌作品中,寫景言情、題畫狀物者比比皆是,唯以詩摹聲者為鮮,而其中佳品更少。原因在于:音樂是訴諸人的聽覺形象給人以聽覺上的美學感受,但畢竟不是實體的存在,聽曲雖真,卻不如眼見為實。而《琵琶行》描摹琵琶的音樂既有對古代詩文的繼承,又有著自己的獨創之處。
要言之,白居易主要運用了比喻中的“博喻”的修辭手法,描寫琵琶女演奏的一段詩句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知其心,如臨其境。詩人按照起始、彈奏、曲終的順序依次描寫,并把動作、音響、情感三者融為一體。換言之,琵琶女就是用音樂語言訴說下一段中(即“自言本是京城女……夢啼妝淚紅闌干”一段)所述的凄涼身世而已!整首樂曲的彈奏節奏是由慢到快,音響是由低到高,旋律是由簡到繁,感情是由弱到強。“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是描摹定弦,讓人屏息凝神;“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是描摹起奏,讓人期待好音的出現;“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引人品味思索;“輕攏慢捻抺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二句卻寫琵琶女扎實的琵琶演奏功底和對琵琶名曲的嫻熟,刻畫琵琶女爐火純青的演奏藝術和琵琶樂曲的動人音響,的確讓人如臨其境!作者采用步步逼近的手法,于音樂高潮到來之前控馭住音樂節奏,待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女的演奏出現了一個高潮,繼而卻“凝絕不通聲暫歇”,突然音樂休止,令讀者的期待感進一步增強,也給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同時為下面“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最高潮蓄足了氣勢。詩人連續使用急雨、私語、珠落玉盤、花下鶯鳴、冰下流泉、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等一系列精妙的比喻,把樂聲從急驟到輕微,從流利、清脆到幽咽、滯澀,再到突然激揚的過程極為形象地摹寫出來,可謂把樂聲的無盡美妙與節奏的無窮變化描繪得至純至真,把難以捕捉的音樂形象摹畫得立體可感,動人心魄,嘆為聽止。“此時無聲勝有聲”頗具藝術辯證法,我們認為是白居易繼承了前代音樂描寫詩文的成就而取得的獨創性藝術成就。難怪清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把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一并推為“摹寫聲音之至文”。
早在《老子》中,就有“大音希聲”的名言,意謂最大最美的聲音乃是無聲之音,即達到極致的東西是不可捉摸的;到《莊子·天運篇》里,則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的說法;陸機的《連珠》則表述為“繁會之音,生于絕弦”。白居易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正是對上述音樂理論的繼承和發展,以至于成為千古名句。錢鍾書先生《管錐編》第二冊第449-450頁論《老子》“大音希聲”時寫道:
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其庶幾乎。聆樂時每有聽于無聲之境。樂中音聲之作與止,交織輔佐,相宣互襯,馬融《長笛賦》已摹寫之:“微風纖妙,若存若亡;……奄忽滅沒,曄然復揚。寂之于音,或為先聲,或為遺響,當聲之無,有聲之用。是以有絕響與闃響之靜,亦有蘊響或醞響之靜。”靜故曰“希聲”,雖“希聲”而蘊響醞響,是謂“大音”。樂止響息之時太久,則靜之與聲若長別遠暌,疏闊遺忘,不復相關交接。《琵琶行》“此時”二字最宜著眼,上文亦曰“聲暫歇”,正謂聲與聲之間隔必暫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此境生于聞根直覺,無待他根。……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一一記吳天緒說書云:“效張翼德據水斷橋,先作欲叱咤之狀,眾傾耳聽之,則唯張口怒目,以手作勢,不出一聲,而滿堂中如雷霆喧于耳矣。謂人曰:‘桓侯之聲,詎吾輩所能效狀?其意使聲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肖也。’”蓋以張口怒目之態,激發雷吼霆嗔之想,空外之音,本于眼中之狀,與濟慈詩之心行道同;均非如音樂中聲之與靜相反相資,同在聞聽之域,不乞諸鄰識也。
錢先生這段精彩的文字有兩點值得珍視,一是高度贊揚并指明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淵源有自,從《老子》、《莊子》、陸機《連珠》發展而來,此前未見有人論過。錢鍾書高度評價“《琵琶行》‘此時’二字最宜著眼,上文亦曰‘聲暫歇’,正謂聲與聲之間隔必暫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間隔必暫而非永”正指明了詩句所寫的是剎那間寧靜所構成的音響空白,它不可能是長時間的間歇,這就為下面的“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的高潮到來做了極好的鋪墊。二是舉出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一一記吳天緒說書的佳例,對“音樂中聲之與靜相反相資”亦即“樂中音聲之作與止,交織輔佐,相宣互襯”的哲理做出了高明的闡釋,為我們理解音樂、理解《琵琶行》音樂描寫的妙處提供了絕好的證據。
為什么白居易能夠如此經典地描摹琵琶女演奏琵琶的精湛技藝呢?我們認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白居易通音樂、好音樂,他在《七德舞》中曾夫子自道:“元和小臣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正因為他精通音律,所以共有3000余首詩的《白氏長慶集》中,描寫同音樂有關的詩歌就有百余首,其數量之多,居歷代詩人之首。白居易在《好聽琴》中寫道:“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一聲來耳里,萬事離心中。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
我們進而還可以從兩方面去探討,第一、《白氏長慶集》中有百余首詠樂詩,描寫樂器的詩作亦復不少,如寫古琴的《廢琴》、古箏的《箏》、寫五弦琵琶的《五弦彈》、寫四弦琵琶的《聽李士良琵琶》、寫笛子的《江上笛》、寫篳篥的《小童薛陽陶吹篳篥歌》、寫蘆管的《聽蘆管》、寫磬的《華原磬》等等。他的描寫琵琶的詩作也比較多,如《聽李士良彈琵琶》、《琵琶》、《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聽琵琶伎彈〈略略〉》、《代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弄譜》、《五弦》、《五弦彈》等。第二、白居易以前的詩作中已經有了《琵琶行》的詩句雛形,如《五弦》寫道:“大聲粗若散,颯颯風和雨。小聲細欲絕,切切鬼神語。”這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何其相似乃爾!再如《五弦彈》寫道:“五弦并奏君試聽,凄凄切切復錚錚。鐵擊珊蝴一兩曲,冰泄玉盤千萬聲。”這和“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何其相似乃爾!又如《五弦彈》寫道:“曲終聲盡欲半日,四座相對愁無言。”這和“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基本上一致。更可注意者,白居易的《夜聞歌者時自京城謫潯陽宿于鄂州》一詩,簡直就是《琵琶行》的原型:
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調堪愁絕。
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
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似真珠,雙雙墮明月。
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
從“時自京城謫潯陽宿于鄂州”可知,這首詩寫于作者被貶九江赴任途中,而《琵琶行》作于赴九江一年后。也就是說,這首詩可以看作白居易寫作《琵琶行》的練筆準備,或者說是《琵琶行》的原始雛形,稱作《前琵琶行》亦未嘗不可。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他認為“聲”能起“和人心、厚風俗”的作用,同時也是“作樂”的根本目的。而《琵琶行》正是他上述理論的成功實踐,《琵琶行》的創作告訴人們,文學藝術的根本要義在于:創新是其生命,繼承前代文化遺產是創新的根本前提和不二法門。
參考文獻: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
劉明,福建廈門工商旅游學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