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靳曉靜,女,生于北京。先后畢業于四川外語學院和四川大學,獲文學學士和宗教學專業哲學碩士學位。作過翻譯,編輯等職。1988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其作品多次獲全國大獎并被收入上百種選本。出版有詩集《獻給我永生永世的情人》、《我的時間簡史》,隨筆集《男人,愛人,情人》,詩集。現任《星星》詩刊副主編。
{詩觀}在我們的文化里,不太關注靈性,而人是有靈魂的。我力圖在詩歌寫作中,觸摸到三尺之上或人心深處的神靈。這得讓本能延伸,讓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都盡可能走得更遠,這樣便有了感性。也希望盡可能地抵達人性的深度和形而上的高度,同時又貼近冷暖的大地和人生的經驗。這也需要理性的參與。而這一勞作永無止境。
耶酥愛你
那個晚上,街燈剛亮
層層疊疊的燈,使我的城市
迷離得如一座巨大的珊瑚礁
一尾一尾的人和車
游在其中,無所謂去
無所謂歸景象繁華
我在其間,心懷紅塵的愛
有一間蛋糕坊在街的拐彎處
是外省人開的
燈光柔和,柜臺里的女孩
伏在柜臺上,看一本又大又厚的書
我好奇地走過去
女孩笑著合上書,是《圣經》
女孩眼睛亮亮地說
我剛受過洗,你呢?
沒等我回答,她聲音帶笑地說
耶酥愛你
那個晚上,在迷離的城市中游弋
女孩的聲音一直跟著我
她像我前世的妹妹
電視里播報,橙色預警
華北的大雪已是五十年一遇
而更遠的地方,暴雪一直下到歐洲
它是想讓太過喧囂的世界
安靜一些,純白一些
在這個背景上,那蛋糕坊,
那女孩,都有些形跡可疑
她來自外省,我常去那里買早餐
那晚她說,耶酥愛你
她也許是很多人前世的妹妹
這聲音
讓我面對喧囂如同面對大海和曠野
我該向北還是向南傳播福音
我該對誰喊出耶酥愛你
正午的海口灣
正午,昏昏欲睡的海水
色澤難辨
漢代的小船早已來過這里了
海水多深 歷史就有多遠
一個女子從堤岸上走來
海水不識岸邊新樓
但認識她的面容
那年的夢還在,人與海的臍帶還在
如今她走在堤岸上
懷揣著微薄的銀兩,想尋一處居所
不是為了臥居
只為尋回丟在海邊的前朝遺夢
海口灣是一個夢
日正午,天堂在上
走在堤岸上的女子
似魚非魚,從海中躍入人間
尊重
農歷辛亥年的夏天
我12歲
時近戊時,天空變暗
樓道里飄散著
鄰家做晚餐的香氣。
我和母親在廚房忙碌
我麻利地切菜,洗刀
然后漫不經心地
用抹布在刀上一抹
我的手指頓時殷紅
12歲的手指
就這樣認識了刀刃。
母親給我包扎傷口
她看了一眼那把刀說:
“你沒尊重它,
所以它傷了你”。
聽了母親的話
躺在灶臺上的那把刀
似乎動了動
但還是選擇了沉默
記憶中的那個黃昏對我來說
有些痛,更多的是巫。
從那之后,我有多少次
被生活弄傷
從未覺得自己清白無辜
我在傷口和傷口的愈合中
慢慢長大,然后慢慢老去
殤
失手打碎的鏡子
化成利器,寒光中只見刀人合一
滿地的碎鏡將我裂為無數
比人類痛苦的敷衍更快
我含辭未吐,再吐已是
經年的塊壘
我返身在語言中找尋
愛的遺言,像去年的雨水一樣
形跡難辨
五月,我剛剛開始緬懷
剛剛開始一場盛大的祭奠
四月落地的三分梨白
頃刻慘白,流不出一滴血來
我看見那利器上有絲絲繾綣
上面的表情無辜而清白
我捂住胸口,臉色發白地問
疼嗎?孩子
這里還住著你的前世呀。
寫給愛過姐姐的男人們
你們曾是羞澀內向的孩子
像闊葉上的一顆露珠一樣
敏感,夢著寬大的柔情
你們的母親早早去了遠方
或終日把你們抱在懷里
太遠和太近都是一種距離
它使人不舍,像水離開了河床
就沒有河流這個名字
直到她來,你無法找到她
但可以等待
猶如夜空總會出現星星
她會來,帶著你熟悉的氣息
她是“姐姐”
這是注定哭泣的一場愛戀
你們把浪漫而絕望的愛獻給她
一如夜空獻出星星
她以母親的眼神俯下身去
離開時,血肉已長在一起
剝離的時候到了,這是天律
她只是代替母親或大地完成宿愿
以身體內的全部汁液
——淚水和血液
為一個男孩加冕了成人禮
現在,她的疲憊是生育后的疲憊
卻沒有應有的驚喜
上帝,請降下一些補償之物吧
最好是綿綿雨水或者一場大雪
好讓她哭泣著進入冬眠
并且夢見她母親,母親撫她的頭發
看她時并沒有責備的眼神
園子
我的園子
白日夢天才的園子
被土掩埋了
被水帶走了
水和土是時間的兩只手
是兩扇院門
我多想回去
像一只動物的幼崽
用鼻去碰碰草葉
還有草葉上的瓢蟲
還有從迷宮中爬出的螞蟻
它們的命運讓我擔憂
那年我三歲
離降下我的天堂
還不太遠
我扎著蝴蝶結
坐在園子的石柱上
看見祖母般的樹皮
指甲般的花瓣
沒有人覺得我形跡可疑
園子,我最初的天堂
院門之外 別讓我流浪
爐邊
紅火爐邊
偎著我北方的童年
北方北方
現在有一點兒遠
有一點兒雪
有一點兒火
像漸冷漸遠的星宿
下一個輪回——再見
到時還偎在爐邊
從火焰的根下
掏出烤紅薯來
外婆的故事
開始時總是——從前
這使所有的事物遙遠
我五歲的容顏
漸漸長成……
誰能從今日的火中
找出昔日的火
從水中找出雨
用夢講述夢
這需要爐邊一夜
童年一回
而我始于爐邊的一生
多么像一部虛構作品
比北方更北
穿越更北的緯度,深入蘇格蘭
就是深入某種基因中的蒼茫
這高地上石頭奔馳
沿起伏的線條,將曠野推到極致
所以,蘇格蘭人用風笛
將我們這些來自倫敦的喧鬧者
平息在它靜穆的,靜穆的邊界線上
一直向北,路旁的泥土中
深陷著古羅馬人的城墻
而更遠處的鄉村教堂忽隱忽現
對任何趕路者都是刻骨銘心的誘惑
誰都知道,這是征服與反征服的較量
我是一個女人,是否該生下一個兒子
讓他來走這向北的路更合適
我會目送他的背影,心疼而驕傲
穿越更北的緯度,有羅馬柱兀立
一千多年了,這亡母的兒子
是怎樣在這曠野上逃過了死亡
我摸著他堅硬的身體照相
在我的面容后面,蘇格蘭奔騰四散
如一直向北的曠野的亡靈
一直向北是一種歸途
我揉了揉眼睛,歐洲使人蒼老
附近有綿羊跑動,虛幻如光
擊打我,如一種疏而不漏的輪回
大寧靜
這里是甘孜州色達縣喇榮溝
這里有大寧靜
海拔4000米
經幡伸出 如彼岸的手語
人神默契于一片絳紅色中
連風也不惹塵埃
天圓地方
有一種空比天空更空
近處的寺院和梯狀的小木屋
只是一處處渡口
多少得明者在此了生死度眾生
世上只有極少的地方
人注定要去比如生死之外的
這一片澄明一瞥之下
我已與它結下至順之緣
為一種藍命名
在日益豐盈的秋天里
端坐如神
為遠方的藍命名
命名,原本是上帝的本分和光榮
在秋天,為一種藍命名是困難的
況且它是水,搖晃不定
說它是藏地天空的藍吧
它更深一點,并且以鰓呼吸
說它是極地大海的藍
它更靜一點,靜到用經幡說話
它比藍寶石的藍
多了些許柔軟的部分
它比船長夫人眼中的藍
多了一份不來不去的安穩
它是望一眼就讓人靜穆的藍
是我們皮膚下隱隱可見的藍
是止住世上一切喧囂的藍
奪命的藍,愛的藍
它只能是青海湖的藍
(選自詩集《時間簡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