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曙光,1956年生于黑龍江省望奎縣。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譯詩集《米沃什詩選》,隨筆集《上帝送他一座圖書館》等。現(xiàn)在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任教。
{評論}張曙光是一位有著凝重的敘事風(fēng)格的詩人,他的詩歌結(jié)構(gòu)精巧、平穩(wěn),語言趨于沉重感。他的詩歌是歷史的記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在他的詩歌中會找到那個時代的苦難、荒謬和毀滅。(黃禮孩)
1965年
那一年冬天,剛剛下過第一場雪
也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傍晚來得很早。在去電影院的路上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我們繞過一個個雪堆,看著
行人朦朧的影子閃過——
黑暗使我們覺得好玩
那時還沒有高壓汞燈
裝扮成淡藍色的花朵,或是
一輪微紅色的月亮
我們的肺里吸滿茉莉花的香氣
一種比茉莉花更為冷冽的香氣
(沒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那一年電影院里上演著《人民戰(zhàn)爭勝利萬歲》
在里面我們認識了仇恨和火
我們愛看《小兵張嘎》和《平原游擊隊》
我們用木制的大刀和手槍
演習(xí)著殺人的游戲
那一年,我十歲,弟弟五歲,妹妹三歲
我們的冰爬犁沿著陡坡危險地滑著
滑著。突然,我們的童年一下子終止
當時,望著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動物一定在溫暖的洞里冬眠
好渡過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這樣想
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記起
給女兒
我創(chuàng)造你如同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
我給了你生命,同時帶給你
死亡的恐懼。
那一年春天,或是初夏,準確的時間
我已經(jīng)無法記起——我四歲或者五歲
(如同你現(xiàn)在的年紀)
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和我的爸爸談?wù)撈鹞鞑氐霓r(nóng)奴制
種種殘酷的刑罰
以及農(nóng)奴被活活剝皮。
那是中午,一個春天或初夏的中午,但我感到悲哀
感到黑暗像細沙一樣
滲入了我的心里。
我們的房門通向
陽光中一片綠色的草地。更遠些
是一座廢棄的木場:一些巨大的圓木
堆積在那里,并開始腐爛
我在醫(yī)院的病理室看見用福爾馬林浸泡著的
人體的各個器官,鮮紅而布滿絲絡(luò)
我差一點嘔吐
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扼止了我的呼吸。
后來我讀到了有關(guān)奴隸制和中世紀的歷史
讀了《安妮·弗蘭克日記》
后來我目睹了死亡——
母親平靜地躺著,像一段
不會呼吸的圓木。白色的被單
使我想到深秋一片寒冷的矢車菊
乞力馬扎羅山頂閃亮的雪
海明威曾經(jīng)去過那里
而母親平靜而安穩(wěn)地躺著,展示出
死亡莊重而嚴肅的意義
或是毫無意義
那時你還沒有出世
而且?guī)缀踉谝淮瘟鳟a(chǎn)的計劃中喪失存在的價值。
人死了,親人們像海貍一樣
悲傷,并痛苦地哭泣——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他們其實是在哭著自己
死亡環(huán)繞著每一個人如同空氣
如同瓶子里福爾馬林溶液
雪飛在一封信中問我:為什么
你的詩中總是出現(xiàn)死亡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現(xiàn)在我已不再想著這些
并飛快地從死亡的風(fēng)景中逃離
現(xiàn)在我坐在窗子前面
凝望著被雪圍困的黑色樹干
它們很老了,我祈愿它們
在春天的街道上會再一次展現(xiàn)綠色的生機
我將坐在陰影里
看著你在陽光中嬉戲
回家
返回澄明之境
——海德格爾
那個夏日,我沿著曬得松軟的
柏油路,步行回家
二十里路。小六面井
幾十戶人家的小屯。
太陽熱辣辣地曬著
路邊的深溝里,長滿
齊膝高的青草,夾雜著白色和黃色的
野花,蟈蟈們大聲叫
一路上我捉了好多。以后回家
我騎自行車,有時坐馬車
瘦馬慢騰騰地走,趕車的拼命揮著鞭子
迎面一個扛行李的走來:
“這么打,還過不過?”
“不打它不扛行李,”老板回敬他
我們笑了起來,他叫
王小虎,把老婆打回娘家。
在假期一次和屯里的孩子們
到鄰村去看電影,回來在田野中
有幾頭牛,我想騎上去
我記得騎牛要騎屁股
但牛向前走動,我重重跌在
地上,眼睛里放光,一霎間
我注意到,傍晚帶著莊稼芬芳的空氣
和星光,是那么地美
得自雪中的一個思想
1
這場雪突然降臨,仿佛
一個突如其來的思想
帶來了驚喜,憂傷,或幾分困惑
在我的窗外,楊樹黑色的枝條
積滿厚厚的雪,然后
在風(fēng)中簌簌地搖落。光線沉重
像大提琴的聲音。于是一整個下午
我在另一場中跋涉
2
一首詩常常耗去我們的
白天和晚上,苦苦地思索
踱步,等待著瞬間的靈感
驀然點燃整個詩行——
也許最終會被少女捧讀
或塑成廣場上詩人的雕像
可是在這個降雪的午后
我思索:這一切到底有什么分量?
3
我想起了童年的那場雪,現(xiàn)在
又在我的眼前,無聲地飄落
時間和聲音,似乎深深沉入雪里
或下面更暖更堅實的土地
我站在雪中,直到一個獵人從我身邊
經(jīng)過,槍上的野兔滴著殷紅色的鮮血
使我驚訝于雪和死亡,那一片
冷漠而沉寂的白色
4
或許詩歌所做的一切,就是
為了使那些事物重新復(fù)活
死去的時間和聲音,以及
那一場雪,用那些精心選擇的詞語
或舊事物美麗而溫暖的意象
但它是否真的具有那樣的魔力
使那只野兔在滴血的槍口
再一次獲得生命?
5
雪仍在下著,回憶因死亡而變得安詳
也許最終雪將覆蓋一切
而我仍將為生命而歌唱
就像一切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人
就像我們的前輩大師那樣
在本布爾本山下,是否也在下雪
那里安葬著偉大的葉芝,他曾在狂風(fēng)中
怒吼,高傲地蔑視著死亡
放鷹人
我看見目光憂郁的黑衣人
從滿是亂石的山谷和曠野間走來
他蒼白的手指瘦削而有力,似乎
要從虛無中攫取著什么
他寂寞地走來,并高高地伸展出雙臂——
仿佛在祈禱,或向天空召集著風(fēng)暴
驀然,他的手中釋放出黑色的閃電——
透過灰暗的云層,一只鷹滑翔著
平展著扇形的翅膀,然后遽然撲向地面
抓起一只滴血的獵物
我的鷹哪兒去了?我尋找我的鷹
越過沼澤和灌叢,它在遙遠的
地平線上消失了蹤影。或許它不曾存在
只是我們貧乏想像中的產(chǎn)物——
我厭倦了這一切;寧愿在平靜的
湖水邊釣魚,或在古塔里眺望著星星
嗜血的鷹呵,你來自地獄的精靈
我塑造了你,你卻拋棄了我,聽不見
我的召喚,忘記了我們原是一體
你本來自我的血肉之軀
我尋求這樣一種語言
像鷹一樣迅捷而有力
如果美不能使心靈變得崇高
那么它將棲息在哪里?
我們用生命喂養(yǎng)著它們,只是為了
那閃電般的遽然一擊——
準確地抓住思想,或其它事物
我們期冀著永恒,或永恒的幻象
它們來自生命和死亡的花蕾,以及
這些帶來的片刻間的痛苦和歡愉
但一切會離我們而去,當我站立在
這里,面對宇宙和時間的荒漠
看不到哪里是最后的歸宿——
那只鷹飛去了,它將永遠不會回來
任憑我的呼喊發(fā)出陣陣回聲
在山林間回蕩。或許這就是宿命
當我們消失,它仍在某處飛翔著
優(yōu)美而高傲,帶著上天賦予的使命
巨大的影子掠過大地和海洋,掠過
我們的心靈和思想,它們活著或已死去
尤利西斯
這是個譬喻問題。當一只破舊的木船
拼貼起風(fēng)景和全部意義,椋鳥大批大批地
從寒冷的桅桿上空掠過,浪濤的聲音
像抽水馬桶嘩嘩地響著,使一整個上午
萎縮成一張白紙。有時,它像一個詞
從遙遠的海岸線顯現(xiàn),并逐漸接近我們
使黃昏的面影模糊而陌生
你無法揣度它們,有時它們被時間榨干
或融入整部歷史。而我們的全部問題在于
我們能否重新翻回那一頁
或從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重新
聚攏香氣,追回美好的時日
我想像著老年的荷馬,或詹姆士·喬伊斯
在詞語的島嶼和激流間穿行尋找著巨人的城堡
是否聽到塞壬的歌聲?午夜我們走過
黑暗而骯臟的街道,從樹葉和軟體動物的
空隙,一支流行歌曲,燃亮
我們黯淡的生活,像生日蛋糕的蠟燭
我們的恐懼來自我們自己,最終我們將從情人回到妻子
冰冷而貞潔,那帶有道德氣味的歷史
我們所說和所做的
天在下雪,遠處的燈光投向我們
使我們的影子拉長,稀薄,像歲月和歷史
在夢中我們自由地穿行
但現(xiàn)在所有的門關(guān)閉。呵有誰能夠
看見淡藍色的雪,當他的臉
隱匿在窗簾后面?
而樓梯仍然黑暗,旋轉(zhuǎn)
將我們載向一個不可知的高度
或者那就是虛無。沒有人知道我們
當燈光暫時熄滅,我們聽到雪
在六月的天空發(fā)出攪拌機的聲音
一只熊從街道深處走出
羞澀得像一位新娘,這是
上帝賜予我們的禮物
那么,你是否拒絕這場雪,是否提議
采用另外一種方式?或者干脆回到
我們誕生的房屋,或走進那面生銹的鏡子
它靜靜坐在那里,像一架捕蠅器,捕捉著
光線和意象。在上個月,最后的
一位鄰居也已離去
(選自詩生活網(wǎng)詩人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