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作品及評論

{作者簡介｝馬莉，當代詩人、散文家、《南方周末》主任編輯。祖藉河北吳橋。1959年生于廣東省湛江市。中國民盟成員。1978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97年加入中國作協。著有詩集:《金色十四行》、《白手帕》、《杯子與手》;著有散文集:《詞語的個人歷史》、《愛是一件舊衣裳 》、《溫柔的堅守》、《懷念的立場》、《夜間的事物》等。每年有詩歌、散文、隨筆入選該年度最佳作品選本及年鑒、年選等。

{評論｝馬莉的玄學是女性化的，她的書寫保持了對事物細微變化的感官敏銳，卻又超越了女性的純粹感性，憑藉對事物的哲學本性的追問，向形而上的世界悄然飛躍。對空間和物體的直覺與體察、對事件的抽象能力、沉靜而簡潔的敘事、以及對抒情的審慎規避，所有這些元素都令她的書寫獲得了特殊的話語深度。(朱大可)

這些空蕩蕩的路過者

那些異樣的景色從早到晚平靜地出現

又平靜地消失，比風還快

我都看見。人們神情冷漠，步履匆匆

我一次次安慰你，其實已不需要

你巨大的動脈吸附著灰塵和異味

一條條世紀的街道，我們走來走去

沒有退路，黑暗涂著滿嘴的光明

無論在哪里躲藏都無法躲藏

一粒灰塵舉起的思想，都會壓垮我們

鐘聲響起來了，披肩丟在地上無人撿拾

這些空蕩蕩的路過者呵

朋友都在老去，也將一個個死去

最后一個會變得越來越孤獨

我找到一只烏鴉就要唱歌給它聽

誠實的河岸

一本書擋住了你虛妄的眼睛

是你自己的書，擋住了對面的風景

樹林和小路，一條誠實的河岸

你說，停泊著不少船只，思想者

不見思想的形狀，我拆散它們

內在的結構，逗號，句號，還有問號

你在推波助瀾，你說河岸擋住了誠實

你看不見方向，你努力變幻相反的姿態

你說一條誠實的河岸應當具備

所有河岸的內含，你所說的

既清晰又模糊，一條誠實的河岸

我看見了它，但它并不知道什么是誠實

不誠實的人知道什么是誠實

但誠實的河岸卻并不知道

存放秘密語言的空間

我想保存一個秘密，從今以后

保存對秘密事物的隱蔽感受

每年夏天，漸漸活躍的神經

蘇醒的眼睛，變得明亮

靈感無處躲藏，在草尖上疾走如飛

絲絹般的感受，一座秘密的空間

我不知如何能夠反應快捷并且和平相處

不完全了解你……至今依然

忽然，安安回來了，他懷抱吉他

邊彈邊唱，他的思維過于抽象也過于明快

從不大聲說話，也從不說東道西

在電腦前默默操作，為我建立一座宮殿

晚餐開始了，這個彈吉他的孩子

把我的秘密語言存放在了秘密的空間

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風

下雨的天空站立在雨中

身體從未這樣優美，雙手垂直

眼睛垂直，心垂直，從未這樣傷心

多么壯觀的雨，繞不過去的秘密

很多年呵，很多年呵

怎樣的造化，怎樣的風馬牛不相及

穿過千年的霧靄，把種子埋藏

輕盈，快速，節奏緩慢又十分有力

這樣注視你，從未有過，直到死去

人類用手建筑屋宇，下雨的天空

站立在雨中，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風

走進自己的宇宙，在別人的時間里死去

死亡是溫情的，多么典雅的愛情

呼吸停止時才閉上我們的眼睛

我們失去了什么

南方的水土熾熱如火，它有毒

它讓男人不適，也讓女人生病

最甜蜜的花朵結著生病的果實

結著光芒中唯一黑暗的愛情

傾斜的喉嚨吮吸剩余營養，維系心跳

情欲在肌膚上納涼，逃離嘴唇

緊張又漫長的幸福過后

是我們，是我們最先發現了疑問

一顆果實被取走，困難如期抵達

請賜給我利劍吧，不悔的人從此清醒

蒼白無力的允諾，光明也被光明毀滅

就像黑暗曾使光明誕生

想想吧，你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可是我們都失去了什么

語詞在體內開花

聲音散落地上，妖媚怒放

我的畫掛在最明亮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畫布上，我把你嵌進光芒里

房屋的體溫開始上升，花園裸露出心臟

傷害就是愛，一點點鹽、一點點糖

最少就是最多，我的愛匍匐在陽臺上

穿上黑夜的衣裳，我的愛是穿墻大盜

舌尖銳利，虛妄的征途遙遠又坦蕩

我的愛不停止地歌唱并操縱著預言

秘密地喝水，每天記下冒犯的思想

我的愛是你的窺探，你眼角長出的皺紋

永不懷疑，我需要這樣的營養

語詞在體內開花，或者奪路而逃

敞開窗就看見一個行者如何加入騙子的行當

我仍然為你祈禱

整整一年，夏天的皮膚蒙住我的身體

我被黑夜照曬，我已經曬得很黑

肌膚長出密碼，走街串巷，直到冬天

誰在悄悄說話，推開夜空發光的小窗

是我呵，情人，不要帶走你的時間

繼續用你奇怪的眼神和我交談吧

我仍然收集每天的黑色信息

冰冷，僵硬，不發出一絲光

展開你的氣息，謹慎回答死亡的提問

我仍然為你祈禱，為逝去的年代和優雅

吝嗇的愛，古怪而可怕，比語言危險

一把利刃擊斷另一把利刃，骨骼擦亮骨骼

大地艱難的重量使步伐停止，陌生人指引我

匆忙從夢里趕來把你看望……

道路在哪里消失

我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我并不知道

是這一天，我不知道它的力量

也不知道它的速度

我看見光芒依然離我很近

我看見它猶如它看見我一樣親切

我的手依然握住了它的溫度

我從沒想過光芒會不會逃離光芒

愛情，這艱難的喉嚨會不會讓我的聲音喑啞

淚光會不會蒙住我的雙眼讓我迷失方向

月亮會不會生病，會不會在某一天

靜靜沉入水底，道路在哪里消失

有一天，有一天，我總是焦慮

以這樣的方式去觸及艱難的時刻

我們的心臟，沒有什么比堅強更加脆弱

來到眼前

黑暗總在黑暗中閃爍

一輛馬車停在村莊的房舍

側耳傾聽，它有時從后面

路途的正前方，或者從腳下

讓我猛然吃驚，或許有太多的蝴蝶

它小心翼翼地俯身向下，再向下

輕盈而優雅地來到眼前

又迅速逃離，就在昨天

光芒敞開著，黑暗把空氣

撕裂開來，但是不清晰

逃離，越快越好，這是最妙的

撕裂的空氣漸漸擴大，春天過了

光輝的葉子，銜著它們的鳥

來到眼前，在天空以外的海洋

想念

這些天來霧氣重重，畫布上

淫蕩的鑰匙和曖昧的氣味

早已滲透到墻壁里。我畫著

奧秘的笑容在夜間醒來，畫著

嚴肅的前額，又在白天睡去

與我擦肩而過終于消失殆盡

閃爍糾纏著危險的光芒

想念走來，指甲花迷亂地開放

眉骨，前額，筆直向上的鼻梁

微弱的夕陽匍匐在曬臺

捕捉蝴蝶的羽翼，想念離開

在低空飛翔，在高空死去

風在風中扯緊我的裙裾

今夜，非得把我刮到天上不可

不順從也不怯懦

白紙，黑字

灰色的線條和圖案

每天干干凈凈，朝夕相處

尊重，已是此生的默契

可是，長久以來權力者的陰謀

造就著需求者的才華。還說什么

我的眼睛讓我鄙視那一切

了悟漢字，一個語詞，兩個語詞

三個，甚至更多。有一天

燦爛的語詞來到身邊

不順從也不怯懦

光彩照人，像蝴蝶隱身

東飛西落，張開透明的羽毛

貼緊你的臉頰，你疲憊的唇……

貧血的蟲子

打開這扇門，走進去

輕輕關緊。安靜地坐下

春天沿著風景走來，依舊寒冷

心尖的黃昏被暮色吮吸

向天邊走去，這樣真好

一群被迫的堅韌的心靈

我是否也能做到，一如他們

苦惱，月光下貧血的蟲子

你的風暴，多么隱秘

是喪失了勇氣還是自卑

不是，都不是。我轉向天空

坦然地微笑著。微笑，坦然

它直抵要害，它肯定是

美妙中最為美妙的

周圍的空氣

坐在書面前，意味著

面對一位思想者。不能說出的是

二月，寒冷從門縫底下爬進來

爬進客廳、臥室、整面墻壁

它也想躺在我的沙發里

從女詩人的身體奪取溫暖

一個偏執狂常常會大吃一驚

不相信從嘴巴里

說出的真話

正如不相信從眼睛里射出的光芒

周圍的空氣捆綁著今天

一只鳥兒掉進了河中，何其寒冷

身影在夜光下徜徉

思想的大腦，卻日益疼痛

沉默無法著陸

不是大海，光芒從哪里來

風扯緊遠方的浪

炫目的光刺痛了雙眼

聲音撲面而來，用盡力氣

折磨我，咬我的皮膚

用利爪劃破驚恐的臉龐

我的沉默無法著陸

推開一扇窗子，輕輕地呼吸

吸進的是塵埃，呼出的是塵埃

更加巨大，也更加細小

不知來處，毫無方向

這是秘密，部分的柔情

尖銳，且迷人

猶如一只狼奔跑在臉頰兩旁

秘密的湖泊

想好開端，想好怎樣出場

披肩搭在椅子的靠背

不小心又掉在了地上

在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

制造一個神秘的細節

變換一次離奇的效果

觀察可能出現的動作

在想像不到的地方

人群中，宴席上

或者，更為秘密的湖泊

不想隨波逐流，不想一如既往

不可能的結局并不為人所知

黑夜過去了，月亮消失了

無人的島嶼正降落著白雪

天使的蹤影無跡可尋

那一夜我夢見了天堂

天使的蹤影卻無跡可尋

灰色的顆粒盡情地漫舞

不夠親密，也不夠疏遠

忍耐的黑夜，忍耐的燈光

忍耐的窗外升起痛疼的月亮

微風熱淚盈盈，池塘邊的小樹

絆倒了受傷的小獸，親人走來

玫瑰的信念戰栗著，無處躲藏

在南方，星辰時有墜落

海岸線漫長得如同白晝

遠處的帆影，越來越小

風平浪靜的時刻，就更小

而那最小的，發出死亡的光

(選自《詩林》及馬莉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