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克,中國“第三代”實力派詩人,現居廣州,《中國新詩年鑒》主編,廣東商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兼職教授。 在《人民文學》、《詩刊》、《作家》、《大家》等發表文學作品和評論數百篇,另有近百首詩發表在海外報刊,有的被譯為英、日等文字。參與創辦、編輯了民間詩刊《自行車》、《面影》等,出版有《太陽鳥》、《陌生的十字路口》、《笨拙的手指》、《楊克短詩選》等6本詩集及散文集《敘述的城市》。
{詩觀}詩是關于世界的有意味的寫作。我力圖從生活現場的鮮活與高度的歷史理性去整合這個時代的全息圖景。
高秋
此時北方的長街寬闊而安靜
四合院從容入夢如此幸福的午夜
我聽見頭頂上有一張樹葉在干燥中脆響
人很小風很強勁
秋天的星空高起來了
路燈足以照徹一個人內心的角落
我獨自沿著林蔭道往前走
突然想抱抱路邊的一棵大樹
這些挺立天地間的高大靈魂
沒有一根枝椏我想棲息
我只想更靠近這個世界
在野生動物園覺悟
獸道主義
此時我如此親近鳥類、獸類、蟲類
動物很美,植物很美
我和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卻遠離人類
曲水流觴,火烈鳥單腿站立
一片火燒云
深入水而高于水
吃桉樹葉的考拉
此睡綿綿無絕期,睡眠很美
對白虎的奴役很丑陋
它們的表演很美
巨嘴鳥的長喙,大紅大黃
像一把吹不響的號角
鸚鵡叫聲清脆,尾羽很美
三十五攝氏度的南方
臉上的汗滴掉在水泥地上
“嗞”,像燒紅的鐵淬進冷水
你是一棵婀娜的樹
茂盛的秀發是帶甜汁的青草
手臂如搖曳的綠枝,滴翠的葉子
被野馬啃咬一口
惹得羚羊奔跑,袋鼠跳躍
黑猩猩扮可愛的鬼臉
長尾猴上躥下跳,金雕驚起
我渴望像它們一樣,往天上飛
在草地上撒野、打滾
它們在籠子里看著衣冠楚楚的我們——
這是一群如此奇怪的動物:
遮蔽知恥的身體和羞愧的心房
面孔裸露,冷漠的眼神帶著賞玩
將活潑潑的生命束縛
建造樊籠,囚禁孔雀的翎羽,響尾蛇的信子
雄獅高貴的頭顱……
我汗流浹背
從一只猴的眼睛里看到驚恐
我的身邊越來越擁擠
一切動物都很美
熱愛它們,需要遠離人類
歌德故居
如同匆匆趕來跟一個同行交談
清晨我剛走下飛機,來不及認真洗漱
更談不上焚香沐浴
遠遠地 ,就看到你的頭
隱藏在爬滿常春藤的冷風里
目光安詳
山墻上的葉子颯颯拍掌
我用平仄的漢語敲門
走進你二千五百首詩歌里
一蓬翠柳刺破墻頭的秋色
德語的音節輕重揚抑
驚飛兩個鳴叫的黃鸝
先是站在浮雕前與你合影
我身著西裝牛仔
心依舊罩著一件長衫
東西方詩人朝著各自的方向凝望
良久,轉身我走過井臺。走近
筑在一角的灶,火爐的
添柴口
冰涼的臉頰緊貼著廚房的溫暖
在一面鏡子深處
我看見廚娘忙碌的身影攢動
剛烘制的蛋糕還冒著熱氣
她一圈圈剝開洋蔥
刺鼻的氣味使我淚水充盈
你一直在吟誦《中德四季晨昏雜詠》
低沉的嗓音引領我走向二樓
“北京廳”貼著中國式墻紙
青花瓷瓶,可繪有維特和綠蒂?
一旁的音樂廳
偶爾,妹妹的手像一陣風
拂過豎弦鋼琴
經過一條路易十六風格的走廊
我去造訪三樓,你父母的房間
精致的天文鐘滴答滴答依然在走動
暗夜里提著燈籠給你照路的使女
悄然帶我來到你出生的床前
那兒有一只縫紉箱
還有你的照片,和登載你出生的發黃報紙
已然不朽的,嬰兒時的面容
心有靈犀
那間空無一人的最寬大的展廳
你的書籍、手稿和信箋
像詩歌君王身后的寂寞
靜靜地,躺在玻璃柜中
你卻是沒有這些煩惱
炸彈摧毀過你的故居
卻消亡不了你的詩歌
我站在四樓的高腳書桌前
鵝毛筆仍在斜平面上沙沙移動
你從來都站著寫作
你說:那是我的田畝
我的遺產多么壯麗、遼遠、廣闊
有關與無關
禽流感跟雞鴨有關甲流跟豬無關
非典跟果子貍關系依然曖昧
這不是醫學問題是能言之人使動物擔替了罪名
竊書不為偷薯條也不等于土豆
下跌都可以負增長名之
不會說話的動物找不到律師為其辯誣
911與基地有關真主黨跟真主無關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鬧不明白跟拉登有關無關
拉登就是一只果子貍 在巖洞樹洞土穴中
與穿山甲 鼴鼠勾肩搭背晝伏夜出
美國人要對付他也得變成野獸有趣有趣
(美國的間諜衛星能拍攝大街上美女手腕上的分針
可為什么拍不到拉登的手表?)
伊拉克與大油田有關 薩達姆跟大殺傷武器無關
奧巴馬的和平獎跟小布什有點沾親帶故
要不是小布什好戰奧巴馬哪來的談和良機?
靠著賣火藥先富起來的歐洲
發獎給東征西伐的美國,好玩好玩
增兵是為了和平 反恐是為了休戰
前幾天兩個在長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點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人物的中國工人
他們被全車乘客投票表決丟進冰天雪地里
在這個國度 很多人裝出跟民主無關
可有時他們不得不偷偷使用這個法寶
來對付那些比他們更弱小無助的人
我的2小時時間和
20平方公里空間
十二月的第一天走出廣東商學院
各色面孔在校巴和街道上疊加
珠江新城的小咖啡館里
我點了一份簡單的西餐
“來兩份三明治”
一個白皮膚的女人用夾生的漢語比劃著
她身材高挑另一個則胸如波濤
她倆應該來自俄羅斯潛意識里
那里的美女世界第一
果然隨后聽見她們彈舌頭的母語
抬眼看見隔江對岸我的房子出租給一個美國教授
而我住在遠處的雅居樂
常常與一個下樓的男孩相遇他像一個歐洲人
——我猜測他的藍眼睛我們從不交談
不等俄羅斯美女起身我趕赴網絡作家咖啡之約
天橋上人如流水
蒙著白色拖地長袍的女孩拾級而上
漏出一線臉孔她們應該是阿拉伯人
遮掩不住秀美的年紀
小北路服裝攤檔上充滿非洲裔黑人
在淘金路異國客散如隨處可遇的沙粒
隨后我見到了新浪的美女編輯報業記者
電視臺女主持
我們喝功夫茶談微博
我突然想起故鄉廣西有一個叫巴馬的長壽鄉
那些百歲老嫗終生上山勞動
喝最甜的水呼吸最干凈的空氣
吃玉米和南瓜苗
一生沒有進過一次縣城
在白云之上
在白云之上
透過飛機的舷窗
我看見不太遠的遠處
左上方
另一架飛機在飛翔
許久許久
它仿佛一動不動
像一枚別針
銀白的機體
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移動是看不見的
我知道它在高速行進
它走我也走
像一對孿生兄弟
幾朵吐煙圈的云
閑庭信步
比翼雙飛的大鳥
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老莊
也想像不了這景象
突然是誰改變了航道
天空這純藍色的電腦桌面
被誰輕輕點擊鼠標
把另一只飛鳥刪除
灰霾
極細微的顆粒懸浮在空中
這座城市假裝不在乎
彌天稀薄的粘稠
粘附在我的呼吸道里
入侵我的肺葉
我也故意忽略
迎面走來戴大口罩的姑娘
她的呼吸被空氣嗆住,喉嚨
被咳嗽堵住
我窺見那美的前額
白皙如彎月
把昏黃的白晝照徹
路上行人如織
手機短信一再提醒減少外出
我一葦渡江從美國大片中漂來
《2012》,碳排放,哥本哈根
幾個碰撞的詞,從我耳朵里進進出出
喜悅
仿佛池塘被丟進一顆石子
小小的酒窩
冒出一串又一串
撲撲撲的笑聲
既而動如脫兔
喜悅跳到你的嘴角上,眼睛里
在臉頰嫣然開放
無心無肺的快樂,裘馬輕狂
跑過你青春的身體,
滿臉春風,變得無邊無際
燦爛著姹紫和嫣紅
兩朵紅暈,綻放的粉紅色
把喜悅推到了最高點
肩膀抖啊抖,踏著笑聲的拍子
搖晃出歡快的節奏
喘不過氣來了,胸腔里的喜悅太滿
藏不住了,溢出來了
(選自《中國作家》、《中國詩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