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歐陽江河,原名江河,1956年生于四川省瀘州。現居北京。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間,他創作了長詩《懸棺》,其后代表作有《玻璃工廠》、《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傍晚穿過廣場》、《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傾聽與交談》、《咖啡館》、《雪》等,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
{詩觀}詩歌是一種準宗教,是內在的精神需求,并不隨著時代變遷而發生根本改變。
泰姬陵之淚(節選)
1
沒有被神流過的淚水不值得流。
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淚水。
在印度,恒河是用眼睛來流的,它拒絕灌溉,
正如神的淚水拒絕水泵,仿佛干旱是鷹的事務。
在干旱的土地上,淚水能流在一起就夠了。
淚水飛翔起來,驚動了鷹的頭腦和孤獨。
鷹的獨語起了波浪,
鷹身上的逝者會形成古代嗎?
恒河之水,在天上流。
根,枝,葉,三種無明對位而流。
日心,地心,人心,三種無言因淚滴
而縮小,小到寸心那么小,比自我
委身于忘我和無我還要小。.
一個琥珀般的夜空安放在淚滴里,
淚滴:這顆寸心的天下心。
2
有時單一的眼睛里流著多神的淚水,
有時神自己也被瀆神的眼淚打動。
有神無神,人的眼淚都持恒常流。
然而,人無論流多少淚,擦去之后都成了圣寵
和物哀。神賜予淚水,卻并不賜予
配這些淚水去流的眼睛。
除非嬰兒的眼睛在古人眼里睜開。
除非淚滴里嵌入了一個子宮般的寧靜,
除非神和人的影子彼此成為肉身,彼此的淚水
合成一體流,但又分身流。
在目力所及之外流。在意義之外流。在天上流。
3
并且,將天上的事物擱在大地上流。
從前世流到現世,從恒河
流到閻牟那河,不介意骯臟和倦怠,
不區分潔身的水與下水道的水,
不區分小便與百合花的香味,
不區分紅塵與灰塵的顏色,
不問去留,不問清濁,不問誰的眼睛在流,為君王流
還是為賤民而流。
4
這些從古到今的淚水在我眼里靜靜流了一會兒。
這些尊貴的淚水不讓它流有多可惜。
這些杯水就足夠流,但非要用滄海來流的淚水。
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堅持用光速來流的淚水。
這些從孔雀變身而來、折成扇子還在開屏的淚水。
這些奪魂的淚水,剜心的淚水,斷骨的淚水。
這些神流過,古人流過,今人接過來流
像罪人一樣流的淚水。
5
看善和惡兩顆淚滴對撞在一起有多美妙。
它們彼此粉身碎骨,彼此一刀砍下。
已經很多年沒有刀的感覺了,
刀砍在淚的小和弱上鐵變成木頭,
神留出一些圣潔之物給淚水流,愛與死
因相互照亮而加深了各自的黑暗,
因忍住不流而成為神眼睛里的淚非淚。
神身上的曠古之淚,越是壯闊地流,越是不見古人。
而今人越是萬有,越是一無所有。
6
淚水就要飛起來。是給它鷹的翅膀呢,
還是讓它搭乘波音767,和經濟奇跡
一道起飛?三千公里舊淚,就這么從北京登上了
新德里的天空。時間起飛之后,我們頭腦里
紅白兩個東方的考古學重影,
能否跟得上超音速,能否經受得起神跡的
突然抖動?我們能否借鷹的目力,看著落日
以云母的樣子溶解在一朵水母里?2009年的恒河
能否以虹的跨度在天上流,流向1632年?
要是飛起來的大海像床單一樣抖動,
要是今人在天空深處睡去,古人會不會
驀然醒來,從橫越天空的滔滔淚水醒來,
從百鳥啁啾醒來,醒在鷹的獨醒和獨步中?
鷹,止步:航班就要落地。
俯仰之間,山河易容。
7
1632年的淚水,2009年還在流。
一個莫臥兒君王從淚水的柱子
起身站立,石頭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形象。
淚水流入石頭,被穿鑿,被鏤空,完全流不動了,
還在流。這些江山易主的淚水,國庫
被它流空了,時間本身被它流盡了。
武器流得不見了武士。
琴弦流得不發出一絲聲音。
酒拿在手中,但醉已流去,不在飲者身上。
黃金,器物,舞蹈的砷和銻,流得一樣不剩。
還有記憶和失憶,還有肉身的百感交集,全都經不
起它流。
8
即使是神的淚水也不夠它流,
有時它只為一個女人而流。
是否整個印度欠這個女人一個鏡像?
是否鏡子過于寒冷:皓月入淚,魚卻在陽光中游?
是否鏡子里的女人已經從魚變身為鳥兒,
她想要飛起來,想要被夢見?
一千光年的淚水,在鳥兒身上沉沉睡去。
一千個重合的鏡像,彼此是空的。
一千只眼睛跌落在地上,
看見什么,什么就一起碎身。當鏡中人
收回女人的神授之身,當她從鳥兒的半神
分身出魚的半人,以為能游到鏡子外面,
但魚哪來的力氣從水星游到火星上去?水中月
沒有那么多的玻璃,也沒有足夠的奧義,
可以造一個渾圓,一個鏡子的深海。當這個深海
借助神的一口仙氣,寧神地,通體亮透地,
燈一樣,被吹入淚滴。
9
淚痕和雨痕,彼此留有余溫。這隔世的
女人手的觸摸,仿佛雨一直用眼睛在下,
而淚滴只是一些現成物,只是小我
從一個更小的我獲得的服從和追憶,
但又無從追憶。因為眼淚不是對生命
而是對生命之不可知、不可問的強有力提問。
眼淚說著一種無語的語言,一種用否定說出的
肯定的語言,冰與火的語言,同時用二十種語言說。
10
在印度,有一百種方式可以擦亮淚水,
但只有一種方式保存它。你可以選擇瑪瑙,
也可以選擇冰雪,選擇古物,選擇夕照。但會不會
整個印度次大陸的悠悠干旱,
美的,至善的,低法和高法的干旱,
一眼望去,此生無涯的干旱,
是神的選擇。是神為保存淚水
而作出的,棄絕的選擇?
11
眼淚從一到百,被充滿,被溢出。
從一流到一百:是減少呢,增添呢,
還是相互對流,終究各自歸零?
情一忍住眼淚,心一洗滌眼淚,神一照臨眼淚。
多,最終將聽命于一,使眼淚變得更加稀有和清潔。
但那些不潔的黑暗的淚水能不讓它流嗎?
那些淚水里的白堊和鐵,那些礦層,那些泥沙俱下,
那些元氣茫茫,生死茫茫,歌哭茫茫,年輕時淚流,
老了,厭倦了,也流。
眼睛流瞎了,也流。有眼睛它流,
沒眼睛,造一只眼睛也流。這顆色即是空的
燈籠般的孔雀淚,開不開屏它都是藍色的。
誰又能忘卻海的顏色,任憑太陽的顏色吹拂淚水呢?
比如,從印度藍吹來的,紗和絲的印度紅。
比如,用火眼睛流淚的中國紅。
12
眼淚像被借用但還錯了眼睛似的
不在鐘表里。古人和今人彼此的眼淚
是反的。一千年舊愛,
比十分鐘電視新聞離得更近。千年之外
我們排起了長隊。在泰姬瑪哈,在晚報
與古老的書卷之間。我們不過是些游客,
無論是否流淚,琥珀都不是眼睛。
有時鳥兒的淚水也會弄錯眼睛,當鷹眼
被移入一只貓眼,當我們隔著防盜門
從互聯網朝外星空望去——小偷
偷走了輕盈的泰戈爾。他會留下莊子嗎?
當全球通短信將北京的一場夜雪
錯下在阿格拉的早晨。春天的快門
一閃:2009年,我拍下了1632年的我非我。
我被我自己丟失了嗎?
13
泰姬陵是一個活建筑,一個踉蹌
就足以讓它回魂。淚水從圓到方
堆砌在一起,仿佛淚之門是大理石做的,
詞是它的窗子,它的拱頂,它的器物
和深深的迷醉。而在詞的內心深處,肉身的火樹銀
花從圓到尖
上升到灰燼頂點:這眾淚的最初一滴淚。
詩歌登上了這顆淚滴的至高
和絕對,并將它從星空摘取下來,
寫成三段論的、手寫體的波浪。
淚之花潮起潮落,催開淚之樹上的海景,星象,
以及樹身的刻痕。古老印度的眼界和身高
少年般,刻在一棵菩提樹上。
樹并無嘴唇,但感到亙古以來的深渴。
恒河與黃河相互生長,相互磨損,
給詩的脖子留下深深的勒痕。
那么,泰戈爾,恒河這滴眼淚想流你就流吧。
14
詩歌并無自己的身份,它的徹悟和洞見
是復調的,始于二的,是其他事物施加的。神與亡靈
的對視
水仙般,支吾著一個元詩歌的婀娜
和芬芳。眼淚從詞的多義抽身出來,
它一邊流逝,一邊創造自己的邊界和可塑性,
因為詩歌的行吟的淚水是雕像流出的,
里面流動著一些知覺的材料,
比如,夜鶯深喉里的那些水晶,那些小金屬。
但在鄉村印度,為什么孔雀的叫聲如此哽咽,
為什么詞的歷史會再次成為塵埃的歷史?
15
為沒人流過的眼淚建造一個懸擱。
為從未誕生的孩子生下一個父親。
如果沒有足夠的榮耀,用失敗和恥辱
也要生一個父親:因為人是宇宙的孤兒。
用光了肋骨,就用泥土去生。那么女人
又是誰的淚水呢,自己從自己
流淌出來,眼睛和子宮,并蒂在臉上流,
從燕子回流到鷹的根部,
頭發流向韻腳,河水流向袖子,心流向玉。一顆玉的心
摔碎了多少石頭腦袋!
是否人在神身上反復老去,死去,而神
依然是個新生兒?
神也是女人生的嗎:按人的樣子生下的?
神:這個亡靈,這個圣嬰。母親
最終是誰的小女孩,她像小女孩一樣微笑,
并用小女孩的哭泣概括這個世界。
16
玉碎高不可問:因為神寵之手將心碎
放在帝寵的掌心里。
只是,泰姬,無論三千寵愛有多少玉石堆積在你身上,
輕輕一碰,頓成塵土。
心整個是玉,心痛,玉也跟著痛徹。
玉碎的芭蕾舞腳尖,墊起一個玉生煙,
并且,玉碎將自己的前世今生從修辭到肉體
輕放在全人類共有的心碎之上。
2009年,鏡像回頭一瞥,遞過1632年的隔世之約。
昨是今非:回音里傳來佳人敲月的聲音。
這并非泰姬對別的女人在說話,這是心像
被建造在物像的實體里。心淚,滴下了物的眼淚。飛起來
飛起來該多好,但泰姬淚
不是你所看見的任何一只燕子,
因為她是所有的燕子。
在鷹的睡眠里,你醒著,走著,一個趔趄從是到不
跌落在兩生花的世界,丟了魂似的
聽見沙賈漢以泰姬的名字叫你,而你是中國女人,
是孟姜女,湘妃,李清照,太平公主。
17
沒有一棵樹
是以它本來的樣子被看見的。菩提樹
與菩提無樹相互纏繞,從天空之鎖
退出鷹的鑰匙,退出終極之愛的無助和無告。
天使們撒下身體的塵埃和落葉。木蘭花,
減字才會綻開,并以雪的面容淬火。
淚之樹,看上去像著了火一樣濃烈。淚水中
那些樹根和塊莖的順流而下
伸出云一般的芭蕾舞脖子,從蠟燭之尖頂
緩緩升起,停在樹葉和冷兵器的刻度上。
眼淚這柄孤劍,敢不敢與森林般的戰爭對刺?
愛之劍,只是幾片落葉而已。
劍心指向人心,三千里迎刃而吹的淚水
從二十四橋吹了過去,從吾國吾土,從金戈鐵馬
往竹子的空心深處吹,
多么悱惻的白色笛子像月光。
四百年了,泰姬用眼淚在吹奏恒河。
只是,泰姬,你吹不吹奏我都能聽見你。黃河
也被吹入了這顆叫做泰姬的淚滴。
泰姬,你不必動真的刀劍,
幾片落葉,已足以取我性命。
你不必死了多年,還得重新去死,
還得往劍刃上掏真心,流真的眼淚。眼淚
可以是一些殘花敗絮,一些事先寫下的臺詞,短信,
將古道西風與東印度公司的航船
幽靈般,組裝在一起。
(選自《花城》201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