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梁小斌,祖籍山東省榮成市,1954年出生于合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朦朧詩重要詩人之一。早期詩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和《雪白的墻》等作品被列為新時期朦朧詩代表詩作。已出版詩集《少女軍鼓隊》,思想隨筆《獨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實說》等。
{詩觀}我希望通過我寫的東西,使人覺察其實每個人都過著相同的精神生活,不過是被很多人
洗硯觀止
初見三江之源,
我蹲在水底白云如畫的青海湖畔,
首先我想以水洗面。
我是帶著烏黑的筆來到這里,
我寫詩多年沉重的心胸像一塊墨色干沽的徽硯。
我要沐浴,
最好讓我掉進這無底的深潭。
像掉進一片家鄉的茶葉,
那綠色的茶韻在湖水沸騰時悄然散開。
直至讓我消失得又淡又白。
讓我以水洗硯,
我猜想那個正在湖底睡眠的詩歌女神,
定當揮舞長袖,
驅散那冥頑不化的沉重墨團在頃刻之間。
還有那成群的銀魚也會聞訊趕來,
啄食剩下的墨塊點點。
我的禿筆更黑,
筆伸向這無限的圣潔之源,
它在圣潔里浸泡的時間要更長一些,更長一些。
我以洗滌的名義在此洗硯,
天地間將無人知曉融化在萬頃碧波中的那點黑。
忽然有一陣輕盈的波浪,
將這濃重的墨團推到了岸上,
像是誰用手指捻掉沾在她衣袖上的枯枝敗葉,
似乎在說:敬請溶化到此為止,
如要洗滌,
只能以眼跪望湖水,
讓空靈蕩滌你全部的身心。
這時,正有一群牦牛散落于湖邊.
它們以舌卷草,蹄掌踏碎我的那塊烏黑的石頭,
我的徽硯,我的洗滌心愿,
直至變為洗滌遺駭。
在蹄印里凹陷,被稱為掩埋。
并且,那遺下的牛糞,也并沒有散落湖中。
像是告誡,
牛糞將變成石頭,在湖畔的青草叢中素面朝天。
現在我是否敢于把牛糞捧在胸口,
遙望太陽也掉進湖里正在洗浴,
這青海湖的自在和莊嚴在于它并不就此也被染紅一片,
明天,太陽重新躍起,
也必須帶走它的全部殘紅,
青海湖的干凈比詩和太陽的輝煌都更加久遠。
在一條偉大河流的
漩渦里
我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里喊過
救命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面
開始我的聲音只是喁喁私語
和我逐漸下沉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身體的旁邊漂浮著木板
木板上放著默默無語的面包和鹽
一聲救命,是我向世界發出的心聲
從太陽的舷窗里抖摟出一根繩索
迫向聲音,迫向這迫于靈魂的語匯
這能夠在全世界流行的語言
當救生圈般的云朵向聲音的發光之處
圍攏過去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面
說“劍”
利劍的作用是來刺向鎧甲后面的胸膛
在護心鏡破碎之前
利劍永遠活著的使命尚在期待
你可以試想
墓室主人為什么要把一柄利劍殉葬在身邊
不,利劍并不具有殉葬的使命
它埋藏在地下也在夢想著殺機
一柄沒有喋血的劍
大概不能叫做“劍”
劍的真實飽滿需要被殺者與它共同完成
現在這個任務仍沒有完成
我們所看到的所有的劍
均洋溢著一種僵持的風度。
從什么角度可以證明
劍的使命尚未完成呢?
我們從現在生活中的緊張心態中得到佐證
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劍
什么時候達到了目的,它才愿意靜臥其間
劍刃瞇縫眼睛
劍刃上的血比刀刃的光亮和劍柄上的
流蘇更為重要
真正意義上的劍
應當磨損得消失殆盡,化為一團云煙
我們應從刀痕上大致猜測
世界上曾經存在過一柄劍
它是什么模樣
我們只能依據猜測畫出
如同對龍的刻畫那樣。
所以,一個我們可以看得見的劍
一個以“出土文物”自居,而又自稱尚已生銹的劍
還沒有真正體現出它的幻影特質
因為它能觸手可摸
反倒證明它不是由幻影而來
我,活在許多貌似出土文物
但并不是出土文物的劍的周圍
至此,你說,
怎樣才能結束一個劍的時代
斷裂
1
在這座城市的背面,
我初次見到你。
我的臉上,
已經失去了眼鏡:
只有眼鏡,為了一個它所渴望的方向,
在我嘔吐時向水池爬去,
它在跌斷腳后,
背叛了我,
所以,為了能夠看清,
往往要湊得很近。
2
我蜷縮在這里,
蜷縮在仿獸皮的衣領里。
裝做打量月臺;
往嘴里偷偷摸摸塞進桔瓣的女孩,
我正閉上目光在欣賞你。
當你俯向茶幾,
你肯定是把桔子藏在膝蓋間,
你把桔核吐到手上,
這些潮濕的小玩意,
在茶幾上被排列得整整齊齊。
我突然期望,
你的每一個桔瓣里都有核,
在我不明去處的旅途上,
桔核,能一直排列下去。
我的理想就是蜷縮在仿獸皮的衣領里,
謹慎地透露出一點氣息。
此時正值深秋。
3
我也將這樣,
有人把一杯等待化驗的淡黃色液體,
像啤酒似地從我面前端過,
向泌尿科方向走去。
我也將這樣,這個褲兜里裝有一份偽造的病歷,
一只盛過蜜蜂的玻璃瓶。
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到應該生病,
誰能說,我適合得什么樣的病癥?
不想工作,
翻了一大堆書以后,
總結自己:仍然不想工作。
我也將那樣,
取出偽造的一滴端到護士小姐的眼底,
她將在顯微鏡下,
對我有所懷疑。
探索流浪的奧秘,
我的日子,有時也像泌尿科一樣難聽。
4
我有一個黑暗的出處。
我的任何期冀,
都在那里尋覓。
我有一個黑暗的出處,
過時的鈔票,
擦錯別字的橡皮,
還有——
我已經學會在太陽害羞的時候,
我不再害羞。
偽裝成《唯物主義常識》的《性的知識》
這些全來自一個黑暗的出處,
我跟黑暗有關。
記錄我昔日心跳,
說不定也會背叛我陳舊的病歷,
我撩開床單,
它們仍然躺在陰暗的角落,
那布滿絮狀灰塵的床底。
我有一個黑暗的出處,
我跟黑暗有關。
5
實在沒有什么聲音可以聽取,
在去一片清潔草坪的路上;
乘客們全都沉寂,沒有什么聲音可以聽取。
是誰,忽然把一口痰吸到嘴里,
臉朝向窗外,痰在嘴里停頓一會。
實在沒有什么未知數可以想像,
我是被迫想像,
這口痰的歸宿:
是吐向窗外,
還是被他重新咽回胃里。
我們的方向,
是向一片清潔的草坪駛去,
戴紅袖章的同志在冷風里裹緊大衣。
臉朝向窗外,
形成的歸宿,
誰都要想入非非。
6
被我撕碎的詩句,
如果我能從車窗內伸出手去。
讓紙片灑向任何河面,
變為凌亂浮動的鴨群,
或者讓好奇的牧童,
拾起紙片,
看看城里詩人們的秘密,
這就是我,
拋棄昔日情感的含義。
結果,被我撕碎的詩句,
被隨意地散落在我的房間里,
可以稱之為情感垃圾。
而我,是一個制造垃圾,
從來不倒垃圾的人。
7
我曾經愛過,
眼眶里飾有一枚假眼的女人,
那深褐色,溫柔的眼睛。
我曾經想像過,
在真睫毛底下那扇用陶瓷做成的心靈的窗戶,
在我想深入時分輕輕關閉。
我曾經憂郁,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她把它裝進眼眶,
還很冰涼的眼球。
我曾經見過,
那個眼球被陽光所照耀,
她裝作受不了刺激,流出了淚水,
而她真的害怕陽光,
我吻過她。
那深褐色,溫柔的眼睛。
8
你讓我猜測,
那位懶得彈琵琶的女人,
向我展現的是前胸還是后背。
她隨手拾起一張裂開的報紙,
從最里面的房間出來。
她說她要找塑料指甲,
在一個沉重的琵琶旁邊繞來繞去。
你讓我猜測,
她的塑料指甲,
怎么會丟在我的氛圍里。
但是,確實有過一個朋友。
曾經在藤椅上剪過指甲。
他把剪下的部分,
小心翼翼裝進信封,
我猜測,他可能要把信封帶回去,
寫下剪指甲的日期。
而他嚼著橡皮筋走的時候,
這些紀念品,
卻遺忘在我的房間里。
你讓我猜測,
從什么時候起,學會了惡心。
9
我的同齡人,
你們都在哪里?
模擬鄉下笛聲,
揭示你在窮鄉僻壤混日子的吹笛人,
我在聽到你悠長的吹奏之后,
我想到同齡人在晚上喝得很稀,
腹部脹痛的滋味。
曾經為一個條件反射而自卑,
我喝了很多飄有胡豆的鄉下濃湯后睡去,
笛聲。誘惑我躲向草堆,
確實存在一條要避開所有女人的小徑。
而如今,
把印有人的尿痕的棉被,
在陽光大好時搶占繩索晾曬出去。
讓紅色的鱷魚夾,
在繩子上死死咬緊,
那個在夢里閉眼睛月光流暢的男孩,肯定有著細長
的形體。
入暫時離開圓孔似的回憶,
你從一個條件反射中感到了失誤。
10
就像他把一口痰啐在我臉上,
我怎么也抹不去;
你們強迫我害羞,
這么多歲月,我怎么也抹不去。
生活氣息,
幾乎要我的命。
強裝健美,
在舞場上混過一陣,
又懷念起裝了一只假腿的自己。
所謂失戀,
不過是她搶先一步把我拋棄。
受到恐嚇的人,
才學會了愛美。
戰戰兢兢,
等待一切,
事到臨頭拚死頂住,
——無論如何也要站立。
(選自《上海詩人》2010年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