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作品及詩觀

{作者簡介｝李琦，哈爾濱人。1956年生。年少下鄉(xiāng)，當(dāng)過大學(xué)教師、文學(xué)編輯。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1977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至今已發(fā)表四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詩集《天籟》、《守在你夢的邊緣》、《最初的天空》、《李琦短詩選》、《李琦近作選》;散文集《從前的布拉吉》、《云想衣裳》等。詩歌作品被選入國內(nèi)及海外多種版本的選集。獲過一些文學(xué)獎項。

{詩觀｝詩歌看見了、記錄了我?guī)资甑纳鼩v程。具體到我這個人，詩歌是一種溫暖，也是一種清涼，是最好的藥，是恒久的關(guān)照。我寫詩，只是為了，活得好一些。

同學(xué)的故事

我居住的城市，再往北去

就是異國。我的同學(xué)

在那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

兩個混血孩子，漂亮

像玩具，像畫上的人

同學(xué)說，哈爾濱是他這一生

最放不下的城市。每次回來

都說真不想走了，而后

就開始忙碌，探親訪友

大包小裹，準(zhǔn)備帶回去的東西

這一次，他回來奔喪

望著母親的遺像，他神色凄惶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

太多的過失，加速了

母親的蒼老。他想在異國

做個重新的人，可是這一次

真的，來不及了

那兩個小小的孩子

稚嫩的臉上，滿是同情和憐憫

輕輕地，為他擦拭淚水

而那父親，卻像一個更小的孩子

瑟縮著低下頭，哭出了聲音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墓地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墓地

這里的靜穆，樸素

還有，大理石的那種涼

墓碑上，那些端端正正的名字

以及來至此地的人們

那種悲戚憂傷的神情

我來看祖父祖母

回味承受恩澤的時光

祖父祖母，到底有什么力量

以至于我一站到這里

就不斷自省，想為他們

變得最好。成為那種

善良純正的人

如以往一樣，我也會

向他們周邊的鄰居致意

總會有些細(xì)節(jié)，讓我心動

比如，那座刻著丈夫泣立的墓碑前

總是會有鮮花，有時

還有一只削了皮的蘋果

我甚至羨慕那個女子

她到底擁有怎樣的心神和容貌

以至于住進(jìn)墓地里

依舊曠日持久地

經(jīng)歷如此細(xì)致的疼愛和深情

再不用起床，也不用熄燈的墓園

讓我感到一種安全

甚至有柔情蜜意在彌散

這真正寬容和息事寧人的地方

擁有人世之外的遼闊

不動聲色的，浩瀚和深

讀茨維塔耶娃

年事越長，對你的閱讀，

越增添沉重和悲涼

回望你的命運(yùn)，再讀那些詩句

有時會有被雷擊的感覺

那些詩句，像天鵝的翅膀

尊貴地掠過人世的湖面

詩人獻(xiàn)出的，是絨毛般的溫柔和暖

而面對的往往是命運(yùn)最粗暴的面孔

無路可走。當(dāng)你訣別這個世界

是因為“我已經(jīng)陷入絕境”

無法要求人變成鋼鐵，尤其是

當(dāng)人面對最黑的黑，最冷的冷

指間捧出過世上最純凈的愛

一個詩人的詩和命運(yùn)

讓我看到人性諸多的秘密

以及以卵擊石的凄美和壯烈

莫斯科此時正秋葉金黃

在你深為眷戀的這座城市

我四處張望，想從那些

迎面走來的人中，認(rèn)出你

最后，我只能向天空仰望

我相信那塵世的高處

高遠(yuǎn)的云朵之中

包裹著你的氣息和聲音

索爾仁尼琴的臉

他還活著時，這張臉就已漸漸蠟化

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包括他打網(wǎng)球時的樣子

也嚴(yán)肅、凝重，像持劍面對某種阻攔

這是在地獄里旅行的痕跡

一生穿越痛苦的代價

這是沒有人愿意效仿的歲月

一個不可復(fù)制的人

額頭上的血管曲折嶙峋

那是囚禁到流放再流亡的道路

目光甚至趨向呆滯，因為

這雙眼睛已經(jīng)看到得太多

在這樣的相貌前不能停留太久

能露出我們自身的破綻

尤其是，當(dāng)眼里慢慢蓄滿淚水

恥辱和不安，也一一顯現(xiàn)

索爾仁尼琴，死了

從監(jiān)禁到勛章，從叛國者到英雄

死神帶走了一個丟失笑容的人

這世界最后，到底都剩下了什么?

兩串珍珠項鏈

我將一串珍珠項鏈送給母親

另一串送給自己

我想讓晶瑩潤澤的珍珠

在我們母女的頸項上

有限地停留。我想滿足

從前，母親對珍珠項鏈的喜歡

母親說這么老了，皮膚都松弛了

和珍珠不再般配。說到這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讓我想到

那些蚌中之珠，一粒一粒

也如同聲聲嘆息的結(jié)晶

母親，還是戴上吧

你已年邁，我也不再年輕

我們還會更老，最終化為煙塵

讓這項鏈，默然地成為遺物

我?guī)赣H來到鏡前

讓鏡子打量，兩代

佩戴珍珠項鏈的女人

這面鏡子，有一種魔力

只要是我和母親同時出現(xiàn)

我就總能看到，若干年前

一個小女孩兒稚氣的神情

而她的母親，彼時風(fēng)華正茂

頸項光潔，雙頰水潤

她正在梳妝，脂粉之香

連同溫婉細(xì)致的動作

讓房間里彌漫起

一種柔軟的，讓人沉迷的氣息

相信不相信

你說你能聽懂鳥的語言

說知道哪些鳥是背井離鄉(xiāng)

哪些鳥正在經(jīng)歷愛情

我說我相信

你說你知道樹的情緒

高興時怎樣枝條搖曳

緊張時如何抖動樹葉

我說我相信

你說你能規(guī)勸馬匹和牛羊

讓它們收斂骨子里的野性

為草料低眉順目，做人類的苦工

我說我相信

你說能讓我重返二十年前

身材窈窕，肌膚潤澤光亮

充滿生機(jī)和活力，重新年輕

我說我不相信

我甚至斷言拒絕

因為恐懼

我不愿登上那樣的舞臺——

數(shù)次返場，同樣的歌

唱了一次再唱一次

一切但求自然

從1到10，何須反復(fù)運(yùn)算

我已體驗了作為一個人的過程

如此悲欣交集。不再希求

飲下童話里的魔水，也不渴望發(fā)生

那些畫蛇添足的事情

奢望

這是書上說的!

為一件事情，母親和我爭辯

她何其幼稚

以為白紙黑字，就毋庸置疑

我知道太多出書的故事

算不上火眼金睛

我也能看出

寫書人的初衷和處處破綻

還有什么能讓人深信?

到處是理

到處是振振有辭的人

蘇丹紅硝基苯三聚氰胺

從水到奶

從清澈到雪白

連最小的嬰兒

都能成為盛裝利潤的容器

至于我們這些普通人

基本已無師自通

假酒、假藥、假的僧人

假書、假唱、假的名聲

活著，則需小心翼翼

耳聽為實，眼見為信?

我們活在亦真亦幻的時段

縱是草民，也必須學(xué)識淵博

具備辨別真?zhèn)蔚哪芰Γ韬椭?jǐn)慎

奢望的尺度，已越來越小

只是企求，能盡量無毒，

或者，少一點(diǎn)副作用

從官員的笑容到商人的許諾

一切，能有盡量的真

取暖的辦法

首先，把那些愉快的事情想一下

少年時鋪著亞麻布的餐桌

媽媽切成薄片的香腸

裝在綠色花邊的盤子里

那種食物之香，沁入回憶

還有，我的朋友，樂于讓我

為他們的孩子起名

那些孩子，叫著我起的名字

一個一個，相繼長大

再把朋友們想起

為數(shù)不多，因此要慢慢地想

世界為我準(zhǔn)備了他們

這個世界，就有了暖和好

從身邊到外省

再到遙遠(yuǎn)的美洲、歐洲

邊遠(yuǎn)的地方，清凈的寺院

原來竟都布下了，我的人

再想到女兒，這個日前

對我嘲弄最多的姑娘

她的第一雙鞋子，第一顆牙齒

還有，從小到大

她從依賴到不耐煩的種種樣子

哈爾濱，零下二十八度

我以一場場雪作計算單位

有如回訪一個個夢境

清冽的空氣有助于思想

我從容地清點(diǎn)自己的一生

我承認(rèn)我經(jīng)常恐懼

黑夜、鬼故事、打雷的聲音

包括某些會議，某些發(fā)言，某些人

如今恐懼的扇面竟越來越大

包括可疑的牛奶，一些

看上去，相當(dāng)令人滿意的東西

活著，成為必須具備膽量的事情

生活當(dāng)然，十分、十分的美好

只是我對自己充滿蔑視

我居然疑慮四起，成了一個

心懷悲涼的膽怯之人

(選自《詩刊》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