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翟永明,祖籍河南,1955年生于四川成都。1980年畢業于成都電子科技大學,曾就職于某物理研究所。作品曾被翻譯為英、德、日、荷蘭等國文字。現居成都寫作兼經營“白夜”酒吧。/
{詩觀}黑夜的意識使我把對自身、社會、人類的各種經驗剝離到一種純粹認知的高度,并使我的意志和性格力量在種種對立沖突中發展得更豐富成熟,同時勇敢地袒露它的真實。作為女人,也作為詩人,在對女性自身的觀察與描繪中,實際上,已經深深地滲透了我對于女性在現實中所處的地位和所扮演的角色的判斷。/
哀書生
——因絕調詞哀書生而憶馮喆
——整個種族是一個詩人
寫下關于命運的古怪命題
——斯蒂文斯
活在1699年你就是一介書生
風流倜儻美人緣
活在1969年你就是一個罪人
披發散衣掩面低首
密封在一套古老戲裝
被批斗被游街
被角色演繹你
成為你演繹過的角色
那一晚徹夜未眠因為
在電影之外見到你
那一晚徹夜未眠因為
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那一晚徹夜未眠因為
你是牛鬼蛇神萬人唾棄
你就是一介書生附體不問世事
世事有如桃花奪目般開放
椎心式零落桃花
隨季節粹然而麗世事
隨念頭翕然而移
香扇打開來就是美人花
合攏來便要了你的命
你就是一介書生無論古今
且吟且睨且歌行
你就是一介書生書生命
你就是起事事不成造反反被造的那個
你就是坑儒時第一個該滅
青眼白眼最宜分的人
你是雞鳴晨起
頭懸梁后還要錐股
披星戴月去趕考的書生?
謝天謝地本朝書生
命運勝過他們雖然
那顆為讀書而生的人頭
依然懸著為父母為老師
為名校為名校的升學率
幾千年的趕考今天還在趕
你就是那個頭發被拎著
去領取北大入學通知書的本朝書生?
你是一介書生過去是
現在仍然是
你站錯了隊再也站不回來
你死得空如箜篌輕如鴻毛
桃花已亂開了好幾個世紀
書生淚也被吹干了幾百年
你還是那個一日不作詩
全天不快樂的人?
任你暮磬石磬平淡磬
也敲不醒桃花扇底的南朝
那個被漁樵話了又話的短命王朝
然者你仍要作萬古愁人
元氣大傷的那一類?
大風吹人頭落
書生就是書生你再活一百年
還是遭天譴的人
無論古今
都有這死得不值死無居所的人
因鳴鏑而知天下亡
因葉落而濺起無邊淚水
要你的命就是要冰山的
奪你的魂就是奪文章的
譴你的心就是譴人心的
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
如今付與誰?
誰是輕柔扇底風?殺人風?
要吹就吹整整半個世紀吧
大風吹書生斃
活在1699年易碎的是人心,是王朝
活在1969年俯首的是書生是狷狂
你不再是壁上圖書上影劇中人
你僅僅是一個牛鬼蛇神萬人唾棄
桃花扇底魂歸西
——注:馮喆,著名電影演員,曾任《桃花扇》、《羊城暗哨》主角。文革期間被批斗致死。作者少時曾于成都八寶街電影院門口目睹其被批斗經過,馮喆被迫身穿《桃花扇》中戲服,手執繪有桃花和美女蛇的折扇,任人唾罵。
四種愛情
——2008.2.14情人節在異域開會,聽格非發言有感,遂作此詩。
虞姬說: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月色清明可見嫦娥
嫦娥在月中也看到
白茫茫天地間站著一位美嬌娥
虞姬返身回到帳篷
她鐘情的大王仍在熟睡中
拔出劍來她一劍封喉
這一刻成就了多少戲文演出
白流蘇也在窗口邊猛抬頭
愛情嬌慣的月亮
大如燈籠 月色清明下
一陣陣硝煙飄過來
但又飄走猛抬頭白流蘇看見
嫦娥女拖動著凌波長袖
白流蘇返身回到沙發上拿起話筒
戰爭在電話線上一陣陣悸動
愛情占有了這個夜晚這個城市
也占有了傳說中的天長地久
張愛玲在書中寫下了白流蘇
她寫下了白流蘇猛一抬頭
書中的月亮與天上的
如此不同廣寒宮內
清光白發替代了寶扇蓮蓬
桂花正當時,香氣似有無
她抬頭時,蟾蜍叫成一片旋風
千千萬萬的目光中
張愛玲趕上了其中一瞥
一瞥鐘情引逗得人間唏噓無數
嫦娥在宮中從月黑直坐到月亮
無限的問題困擾著她
也困擾著望月的虞姬、流蘇
天上的愛情與人間的
如此不同廣寒宮中月如鉤
無論傳奇怎樣遣詞造句
被愛情馴化的心
一如白繡球
四種愛情點染勻開了紙月亮
四種愛情也像滿月時的赤裸
無論是否被允許它們
在某個時刻被蟻咬蟲蛀
虞姬、愛玲、白流蘇
還有那些愛情人物
她們無一例外地化身為嫦娥
印度藍
孔雀豎起尾翎
注視這一切
斑斕的許多的眼睛
閃爍著人間所有顏色的眼睛
注視這一切
挑釁地扇起巨大的風
該死的腦袋不愿埋在土中
昂頭向天空大叫在去孟買的路上
注視這一切
臥倒在野草中
它不是珍貴和稀罕的
它告訴路人可以是骯臟的
看他們的反應看他們臉紅
注視這一切
跟在女士身后
踩她們烈焰下優雅的曲線
斜睨雙眼扭擺細頸
佯裝旱鴨的八字腳前行
在臭烘烘的土路上惡意搖擺
注視這一切
但是如果從女士頭上伸出
寶石藍的枝狀冠葉
在紅地毯或綠草地上開屏
都一樣優雅
腳踩高跟鞋似地
在私家花園踱來踱去
也注視著這一切
胡惠姍自述
感謝劉家琨叔叔
修建了胡惠姍紀念館
我的同學誰來紀念?
他們躺在何處我找不著
他們的名字再也無人知道
他們也有父母父母也像火焰般燃燒
他們也有臍帶臍帶把父母的命
往地下纏繞
他們一樣也有乳牙再也無人收藏
再也沒有第二所學校能讓我們入讀
再也沒有天堂里也沒有
再也沒有人間父母為我們流淚
再也沒有天堂里也沒有
這是世界上最長的裂縫
把我們一并吞下剩下的
只有數字龐大大到讓更大數目的人流淚
當紀念我的水泥標號
超過學校我瘦小的身體
能否把強壯的大地抬起
我能否翻個身把地底的能量送出去
讓上面的人看到
整個班級的身體都壓在這里
男女同學的軀體冒出
像石縫里的鮮花冒出最后的鮮美
一聲不響的我們
已不能讓某些人看見
曾經是怎樣的能量把學校變成廢墟
我能感覺到:在我頭上
人們已不再疼痛除了我父母
大地已不再震顫除了偶爾的閃電
花重開清風重來歌又唱
再也沒有了為時兩月的憤怒
我叫胡惠姍
生于92年10月11日
沒于2008年5月12日下午2:28分
享年15歲零6個月23天,
火化時間2008年5月15日
我叫胡惠姍
生前喜歡文學,夢想成為作家
對父母而言我留下的不多:
照片,書包,筆記本,乳牙,臍帶……
對旁人而言,我什么也沒留下
我叫胡惠姍
但愿我從未出生從未被紀念
從未被父母抱在懷里
從未讓他們如此悲痛
但愿依然美麗的只有15歲的笑臉
而不是一個城市的名字
(選自翟永明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