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小妮,1955年生。作品除詩歌外,涉及小說、散文、隨筆等。2003年獲得由中國詩歌界最具有影響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聯(lián)合頒發(fā)的“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曾獲美國安高詩歌獎。現(xiàn)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
{詩觀}詩,絕不是深沉的、觀念的產(chǎn)物。……沒想到技巧,才可能寫起來順手和輕盈。這世界上沒有真理,真理都是有限定的,是人給出來的一個命名,人為的說法或說服。假如有真理,詩就是反真理。假如有人做命名,詩永遠都在反命名。
十二月的天空太低了
已經(jīng)低過了趕路人的赤腳
天空就要壓住這塊紅的土地
就是眼看著的
昏暗不肯罷手
巨大的汽錘
要把人的釘子一顆一顆敲入土
這就是十二月的任務?
在眾多侏儒中,我使勁向上仰望
慌亂中跌落的芒果刺眼地亮了一下
十二月的天空應聲落地了
二○○七年六月十七日,
過虎門大橋
上橋的時候,車頓時慢了
人人都想到幾天前剛塌過一座江橋
珠江的水仰面朝天
拖長了它灰亮稀軟的舌頭
橋一不高興就要送人進虎口
從來沒這么真實地熱愛過土地
那深沉的救星
正攤開打滿水泥的手掌迎接每個下橋的
在飛機上
天空憑什么一下子藍成了這樣兒
人間沒有的藍,想像不出來的藍
太陽待在更高的地方
光禿的山峰個個扣上一頂金帽子
我想,躲在藍的后面也許能安全
冷空氣敲著飛機的腦殼說
那個人要干什么,讓她退下
我縮著心退下,要了兩條毛毯
居然也是藍的
大地和飛機同時發(fā)抖
云團把一切吞沒
對面的樓里,
三個人在練聲
在不同的窗口,有不同的鋼琴伴奏
唱啊唱,又有三位要成為歌唱者了
一下午都在練唱,一下午的爬坡
沒法分辨他們的確切位置
半個天空都給唱塌了
去哪找個強人
快把他們和嘹亮一下子塞進電視去
迎面過來個背青草的
非常青的青草
纖長而順服
每一根都活著,斷了根還蓬勃地活著
那個龐大如山的綠色草垛
正向最骯臟的一群羊匍匐下去
青草們松軟地落地背草的鉆出來
比哪只羊都臟,只有一條腿
正是他呀,悠悠地馱來那絕美的青草山
沒有了兒子的母親
兩手空空,再沒什么可取了
拿什么都有人不答應
只有自取性命
你上天的消息傳來,你母親還在田里
她腿一軟癱在嘩嘩的水渠里
泥和稻穗就要把她淹沒
沒人敢過去拉她你想得太多了
偏偏沒去想想母親,虧你還是個詩人
十二月十九日早上,
又夢到老虎
它正走上一塊玻璃
四只腳踩過發(fā)亮的黃油漆
一丁點兒響聲都沒有
又是這只虎,又是夜襲,帶著不明的陰謀
我使勁把自己驚醒
又一次成功切斷了這熟悉的恐懼
看我多成功呀
我對自己說,也許只是一只剛學走路的幼虎
也許噩夢還不能切進現(xiàn)實
不停地對自己說話擋住虎須的接近
如果我沒了
如果我沒了
我的世界緊跟著也沒了
甚至誰都沒覺得少了什么,連一個人的缺口都沒留下
一個人沒了,被他理解過的東西又都去了哪兒
假如物質(zhì)能不滅,非物質(zhì)又該藏在哪些地方
這過度編織的世界上哪兒還有空隙
早上
張開眼是早上,九點一刻,有霾也有光
萬物快速歸位
我對我說,還是那個人間嗎
沒費任何力氣,什么都沒做又回來了
郵差的摩托車剛在路上卷起旋轉(zhuǎn)的落葉
又一個稀奇古怪的早上
沒交費,沒買票,沒上稅,沒遇見冷眼的守門人
這么容易就無障礙地重回人間?
四下看看,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反常
失眠
我獨自一人,把新的這天一點點看亮
光芒最先照到東窗的芒果樹
室內(nèi)暫時還是暗著
鄰居在院子里說,看了一夜的“越獄”
真是過癮啊
等陽光慢慢移動,照到拉滿電線的人間
蕪雜的日子緊跟著亮了
該輪到我起身,從自由向不自由去越獄
買糖回來
遇上狂暴的雷電
發(fā)怒的閃光把夜晚一下子撕開
手里的太古牌白糖忽然被照得雪亮
我下意識地松了手
不能怪我,漫天都在落糖霜
沒有人負傷,沒見一滴血
只是我的手一下子空了
某人家的電視機里大花臉在叫板:苦啊
國寶京劇哦,實在太夸張,太不講究隱諱了
黃昏的余光
這時候的光還剩最后一絲力氣
軟塌塌的日子,遠處幾個人合唱什么鬼
仰著臉獻唱,獻上一把軟刀子
我的本子上滿是黃昏的光
像一只年邁的孔雀緩緩湊近,跪下來了
這新的本子還一個字也沒有
一有字,就不干凈了
唱歌的人終于散去
去享用周末的錦衣美食
如果那些玩意兒能打發(fā)我就簡單了
拿筆的手緊跟著變紅,圓珠筆像通了一下電
黃昏麻酥酥的靜電
我超耐心地等著
看這最后的光照以什么路徑從我這散去
太陽偶然照在海上
一束光忽然打在海面
光芒在用勁
準備在水上鉆出一個平的洞穴
我停在橋心盯住那片特別亮的水
生怕錯過了什么
不明的恐懼隨后升上來
我要一直等在橋上見見光的陰謀
整個南海的臉平靜如常
一小塊一小塊的浮財撲撲閃動
什么也別想打斷我
對于害怕,從有耐心到有興趣,我愿意鉆研它
看樓盤
人們滿腳泥漿走向工地
售樓小姐說,戶戶都能開窗看海
灰暗的海風頂著人
那小姐嘻嘻地問
什么人說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呢
有人搶著回答,是廣告說的
又有人回答,是鬼說的
去看樓的人們?nèi)α?/p>
滿地的木麻黃,像落地多年的松針
南方就這樣嘻嘻哈哈偽裝成北方
沉悶的海面使勁托著它那塊磨砂玻璃
灰沉沉的一大塊
隨時會粉碎的一大塊
什么人有膽量睡在這海岸線上
坐在下午的臺階上
太陽專心地照耀我
我的白袖子滿滿的大皺紋。
由西向東
什么都慢悠悠過去。
那個在輪椅上點煙的人
他在60年里經(jīng)歷了的
我只用了30年。
突然在這個云彩重疊的下午
我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富人。
立在街角的自動提款機啊
我在這世上存了許多許多好時光。
一個人平靜好還是動蕩好
飛翔好還是走路好
長好還是短好?
有人過去提款
金屬被時間磨得亮光閃閃。
什么時候黃葉遍地
我的銀行因為不耐煩
因為積蓄太多
而當街倒閉。
從北京一直沉默到廣州
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
總要有人了解
火車為什么肯從北京跑到廣州。
這么遠的路程
足夠穿越五個小國
驚醒五座花園里發(fā)呆的總督。
但是中國的火車
像個悶著頭鉆進玉米地的農(nóng)民。
這么遠的路程
書生騎在毛驢背上
讀破多少卷凄涼迂腐的詩書。
火車頭頂著金黃的銅鐵
停一站嘆一聲。
有人沿著鐵路白花花出殯
空蕩的荷塘坐收紙錢。
更多的人快樂地追著汽笛進城。
在火車上
我一句話也不說。
人到了北京西
就聽見廣州的芭蕉撲撲落葉。
車近廣州東
信號燈已經(jīng)拖著錨沉入南海。
我乘坐的是
另外的滾滾力量
一年一年南北穿越
火車怎么可能被火焰推進?
不可能沿著噩夢往回走
怎么樣才能原路回去
怎么樣從不可能里找到緊急出口
地獄游戲怎么樣為我重開?
只要回去就能越飛越遠。
冰雕的含羞草
千千萬萬的根又從身上發(fā)芽
拔不斷的毒箭又軟又韌
傷口們一觸即合。
我是一個人
又是一大片神奇的植物。
子彈穿過
我和它一起晶亮透明。
無數(shù)次我看見我確實死了
又逆著風簌簌地活過來。
反反復復總在邊緣
黃了又綠的吊鐘花們
跳在深淵中間。
讓我再試試死到臨頭的感覺。
可是沒有回去的路。
太陽又在天花板上放出兩塊水豆腐
電視里發(fā)布黃色寒冷警告。
我醒來
看見的又是心不驚肉不跳的一天。
(選自《人民文學》2010年3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