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這樣一個越來越講究年輕化的時代,連寫作這種要求經驗和閱歷的事情,也逐漸趨于低齡化,求淺顯、無思想、拒絕深度,正在新一代寫作者中大行其道。當大家都將目光聚焦于更年輕的詩人,比如從熱炒70后、80后甚至90后詩人,到強行命名“中間代”,詩壇學界對詩人的代際劃分已成風潮,這在當下的命名語境中有一定合理性,但也有將詩人簡化之嫌。每一個年齡段的詩人,都可能有他的共性,但更多的還是他們鮮明的個體性。當我們將視角從年輕詩人身上轉回到那些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身上時,會發現他們的寫作,也是我們當下詩壇活躍力量的重要部分。
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有著很多相同的人生經歷和命運遭遇,政治運動對思想的奴役,市場經濟對心靈世界的沖擊,消費社會的喧囂讓精神無法扎根,還有網絡時代對文學價值觀的大面積顛覆,都連續對他們的生活和寫作產生影響。這些階段性的獨特經歷,一方面是他們不平遭遇的見證,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他們創作的資源。在受外部大環境影響的同時,詩人們的創作姿態隨之也在變化中調整,他們有的熱衷于語言實驗和形式冒險,有的面對時代現實作批判性的言說,還有的則在一種理想支配下作幽閉的囈語。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到新世紀之后,他們大都過了知天命之年,越來越存有一顆難得的“平常心”,所謂處變不驚,此之謂也。當我們真正回過頭來返觀這些詩人時,會發現他們的寫作也呈現出多元化的色彩,并非如有些人認為的那樣,刻板、單調,落后于時代,再無先鋒的色彩、詩意的美感。他們由當年的青春期寫作,經歷轉型之后,已經走向了成熟的境地。現在,他們中的很多詩人依然留守在詩歌的現場,繼續探求先鋒詩歌寫作的豐富與可能。
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中,薈聚著新時期以來中國詩歌創作的中堅力量,他們中有朦朧詩人,如多多、楊煉、芒克、梁小斌、嚴力、李小雨等;有第三代詩人,如于堅、翟永明、王家新、周倫佑、楊克、柏樺、歐陽江河、伊蕾、阿堅、姚風等;也有介于二者之間的,如王小妮、李琦、張曙光、梁平、馬莉等;當然,更多的還是一路持續寫作而不屬于任何流派與團體的詩人,如張洪波、鄒靜之、郁蔥、大解、柳沄、劉立云、車延高、子川、耿翔、雨田、伊路、湯養宗、靳曉靜、王鳴久、李松濤、陸健等;還有既做評論和研究,又寫作詩歌的雙面手,像沈奇、陳超、耿占春等;還有一批小說家,平時很少寫詩,但我相信他們是讀詩的,所以一旦下筆寫詩,品味也不凡,像史鐵生、池莉、張煒等,他們的詩與小說不一樣,或許是詩歌滋養了其對語言與敘事的那份敏感。這些開始于朦朧詩及其之后的先鋒詩人,與80年代的先鋒小說家們一道,共同構筑起了中國文壇一道亮麗的文學風景線。
與30、40年代出生的詩人相比,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在創作上更富自覺的現代性,他們或在早期受惠于西方,或在后來接續上東方,或自我啟蒙于自己成長的時代與社會。在代際影響問題上,他們談不上承上,卻是啟下的一代,朦朧詩人啟蒙第三代,第三代詩人又直接恩惠于“中間代”、70后乃至80后詩人。對于這幾代詩人的價值定位,也是大抵如此。但詩歌能讓一個人保持年輕的心態,以及敏銳的感覺力,有過詩歌寫作經歷的人,或許都會從中受益。對于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來說,也是這樣,他們依然堅守在詩歌的現場,保持一種旺盛的創造力,這或許才是我們不應該只關注更年輕的詩人而忽略了他們的原因。
二
上面談到,1950年代出生的這批依然活躍在詩壇的詩人,之所以能讓我們去關注,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于他們的持續性寫作。他們中多數人都有了三十多年的創作歷程,不管中間經歷了怎樣的風云變幻,詩歌于他們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是支撐其思想事業的基石。相對于老一輩詩人,他們也曾經先鋒過,前衛過,只是由于年齡變化與藝術取向方面的原因,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作一種回歸,這不僅是價值觀念的回歸,更是一種人生心態的回歸,即回歸到讓詩歌入心的狀態,回歸到一種平和但又不乏深邃的境界。
像多多、楊煉、芒克、梁小斌等朦朧詩人,早已在80年代就奠定了自己的詩壇地位,他們后來的創作,更多的還是對這一地位的鞏固。多多的詩歌沉痛,莊嚴,有一種深深的悲劇感,他不同于北島、舒婷、江河等人的意識形態反抗,其詩歌更富現代感,是語言契合于藝術和思想的不凡創造。近幾年,身居高校的多多去教學生怎樣寫詩、朗誦詩和欣賞詩,自己寫得倒少了,這或許也是一種積累吧。楊煉雖在國外,卻一直筆耕不輟,保持著創造的熱情,并隨時準備拿出優秀之作。近期發表的長詩《水薄荷哀歌:無時間的現實》(選章),比以前那些帶有神秘色彩的作品更顯明晰了,這應該是一種可喜的轉變。對于梁小斌,雖然很久沒見到他的新作,但是只要一出手,可看出他的實力不減當年。相比于《少女軍鼓隊》、《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其近年組詩《沉重之物及其他》,是在觀察與洞悉生活之上的詩意審美,它們帶有詩人獨特經驗的標記,豐富的智慧和想像滲透其中,有著對日常生活的回訪之意。女詩人李琦,近年的創作有突起之勢,并呈現出了成熟詩人的穩重、凝練。雖然不像年輕詩人們那樣富有激情,但她在一種樸實的抒寫里,隱藏著深邃的看透世界的溫潤力量。
這代詩人中,還有一些保持著當年先鋒、前衛的姿態,于詩歌,他們看得更清醒,更透徹,這是由個人性情與素養決定的。像女詩人王小妮,她一直在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寫作,不功利,不附合,隨著寫作的成熟,其詩歌在用詞與表達上有爐火純青之感,在審美上越來越超然、淡定,可是整體看又不乏尖利的內核,她的作品貌似簡單而蘊含深刻的價值。還有于堅,他的寫作曾有過幾次重大轉型,早期有模仿和追隨大師的經歷,而在80年代開始了自己的獨創,如日常化、解構性和“拒絕隱喻”等;到了90年代,他轉向了更富實驗色彩的創造,《0檔案》既是向歷史與詞語的致敬之作,也是為個人與自由的感懷之篇,此后,他渴望接續上古典文學的傳統,來為漢語詩歌突顯本土化的創造性。新世紀以來,于堅沒有多少大制作,但他更懂得詩歌應該通向哪一條核心之路,為此,他提出“詩要到心,到語言是不夠的”之觀點,這是一份自省,也是一種拓展。另一位詩人楊克,他作為一個逐漸成熟的詩人,持守著堅定的民間立場。從朦朧詩到第三代,以及到后來個人化寫作的過渡,楊克的轉換是自然而隨意的:從意象到語言,從鄉村到城市,從政治到人性,從沉郁到張揚,從內斂到批判,詩人在多元化詩歌抒寫之路上走得還算順利。后朦朧詩人張曙光,他的作品有著朦朧詩的思想深度,但顯得更為個人化,他將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悲苦命運作為詩歌精神的源頭與支撐,為此,我將其稱為描述人之悲苦的北國詩人。他的詩歌里那種悲情氛圍是獨特的,雖然漸趨風格化,但無可復制。這一點,是張曙光區別于其他同樣抒寫人生悲劇的詩人的重要特點,也是他能夠持續寫作并極力避免重復自己的原因。具有古典氣質的柏樺,近年詩歌中向歷史與傳統尋求資源的傾向,表現得非常突出,從長詩《水繪仙侶》到抒寫個人經歷的《史記》,均可見出詩人的努力:以詩證史的理想,源于對整個文化傳統和歷史真相的重新解讀、再度闡釋。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女詩人,大都從當年幽閉的吶喊中將自我解放出來,開始介入時代與社會,返觀歷史,批判現實,并不失詩性之心。翟永明就是這方面的代表,她的《靜安莊》、《女人》組詩為其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其突顯女性經驗的詩歌,一度被貼上女權主義寫作的標簽。翟永明早就明了這些扣在自己頭上的帽子有多虛幻,她也在改變:多次旅居國外的經歷,讓她對世界了解得更深,而對電影繪畫的興趣,則開拓了她的藝術視野,尤其是返回對古典美學意蘊的探尋,則又強化了她詩歌的大氣象,時刻介入現實與社會的那份勇敢,還為其創作帶來了思想審視的力量。另一位被劃歸到第三代的女詩人伊蕾,當年曾以《獨身女人的臥室》一詩,將性意識的解放大膽地吶喊出來,由此震驚了詩界并引起共鳴,成為了80年代女性主義詩歌寫作的典范。今年,伊蕾推出了詩集《伊蕾詩選》,這位在90年代后一邊寫詩一邊作畫的詩人,在畫面與語言之間找到了平衡。
還有些詩人,是以一種見證者的身份在參與當下的詩歌創作。大解的詩歌有真性情,也具大氣象,無論對于民族歷史,還是個人遭際,都有其出自內心最綿密和溫情的感受之真。郁蔥的詩歌樸實自然,為我們守護世間越來越稀有的純靜與美好,將詩格與人格作整體融合的詩意情懷,這些都從各方面盡顯出詩人富有理想的心態和見修養的誠摯之風。詩人總是能從生活的細節與經驗中捕捉到瞬間的詩意,這是對一個詩人敏銳的藝術感覺的考驗,也是詩人保持創造性活力的佐證。湯養宗近年的寫作透出了詩人矛盾的心緒,這或許是一種暗示,它表明詩人于深度思考中的選擇:在詩歌的遼闊版圖里是孤獨前行還是繼續留守。現在,他焦慮于不斷的重復,而冀望于新的變化,這也是他能夠持續寫作的動力和緣由。姚風的寫作,很大程度上屬于后發制人,從表面上看內斂、低調,實則有反叛、抗爭的凌厲之氣,看似用詞簡潔、平和,其實暗藏鋒利和快意。王家新仍然接續了自己90年代以來的良知寫作精神和悲憫氣質,以語言對抗時代,以抱負破解社會。歐陽江河在80年代就寫出了一批優秀詩作,之后便鐘情于詩歌理論和批評,新世紀以來幾無新作。然而,他新近的長詩《泰姬陵之淚》,節奏明快,氣勢開闊,雖是延續了之前的歷史題材,但卻以對“眼淚”這一意象的關照,重新賦予了中印文化之間一種穿越性的美學境界。這些詩人,作為中國先鋒詩歌的中堅力量,的確為詩歌藝術的前行開拓了令人稱道的精神空間。
三
在文學界,有一種觀念認為,中國作家和詩人一過50歲,創造力就日漸衰退,很多人是在坐享以前建立的“聲譽”,即便寫作,也是表現得腐朽、庸常,根本無法突破和超越自身。這是詩人們面臨的“中年寫作”困境,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事實。可能很多年輕詩人都覺得,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其創作生命也大都“到此為止”了,不會再有多少人的詩歌會超越他們的代表作,這種判斷不是沒有道理。所以,對于這代詩人,上面提到的成就不可抹殺,但他們的創作也不乏缺陷,對其創作困境的描繪和總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與堅守者們不同的是,還有一些1950年代出生的“前詩人”,要么早就不寫了,成了坐享其成的名譽獲益者,受人尊敬、讓人供奉,可我們在詩壇上再也找不到他們的名字;要么寫歌功頌德之詞,與主流的文學格調保持同步,不甘于寂寞和邊緣,他們的寫作是重復建設,而且這一建設在不斷走向平庸的同時,也喪失了真正的詩歌之價值。這代詩人里,也并非都能一直堅守詩歌藝術的底線,他們中也有些人抹不開“著名詩人”的面子,不時地寫些應景之作,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尤其是當此時代,并非人人都能做到在詩歌這一“可有可無”的文體上講原則。但有一點,還是值得我們去關注:有一部分1950年代的詩人,因為年齡和心態上的諸多原因,他們害怕孤獨和寂寞,也擔心被遮蔽和被遺忘,因此都想竭力進入文學史,盡力抓住當下的機會去接近主流,以獲得身份的認同與意義的定位。
然而,相對于年輕詩人來說,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還面臨著更多的挑戰:他們的人生積淀雖然已經足夠,也通曉自己的詩歌創作之路究竟通向何方,但如何將這些作有效的整合,化為創作中的豐富經驗,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難題。因為不再年輕,他們中少有異端出現,大多都在歸順,與時代妥協,跟生活和解,而這些表現在他們的詩歌中,就是開始出現無難度寫作的狀態,既無障礙,也無難度,一切顯得自然而然。就因為對語言固定模式的駕輕就熟,所以筆底總是打滑,看不出思考的艱澀過程,也找不到對語言創新的努力痕跡。作品從整體上看,不好也不壞,四平八穩之處,比比皆是,的確沒有多少讓人感覺眼前一亮的神來之筆。總之,就是在情感起伏上顯得平淡,語言缺乏內在穿透力,在表達上匱乏一種有反省力度的思想追問。所以,有些詩人的寫作,甚至還處于“票友”階段,僅僅是滿足于個人小情小調的抒發,滿足于功成名就之后對藝術之事的附庸風雅,沒有自覺的文體意識,即寫出一種不同于他人卻又能體現最真實的個性情感的作品,在個性中見普適價值,在細節中見時代風范。
至此,如何突破“中年困境”,超越自我,就成了擺在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面前最迫切的問題。他們的語言感覺參差不齊,進入詩歌的角度也不一樣,所以對自己文字所透出的思想力度,也不盡相同。其實,以他們的詩歌創作現狀來看,有些詩人完全可以放棄創作,或去寫寫散文,或去搞搞評論,有的詩人甚至在這樣身體力行地實踐了。詩歌寫得少了,或者完全不寫了,這是一種策略,未嘗不是對自我的改變。而一旦決定要堅守在詩歌的現場,還要持續地以詩歌作為文學的立身之本,就得尋找適合自己的新路徑,這條新路徑是開闊而又延伸到高處的斜坡,它不是一條可以隨意四處走動的平坦之道,得費些心思考慮如何順著難度往上爬。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持續寫作的困境,就是詩人們在思想境界上越寫越狹窄,在對存在與人性的挖掘上越寫越空洞,最后是在這條小道上將自己逼進死胡同,這是詩人們最應該警惕的方向。
當下的詩人因其在邊緣,對這個時代和世界看得更清晰,更透徹,所以,他們應該是這個世界的預言者,不是撒嬌者。不管是年輕人,還是老前輩,在創作上都應該形成一個共識:即讓筆下的語言有力量,讓句子有思想,在表達上富有感染力,既應向內心深入,又需向外界擴展,以達到內外之間的平衡,這是語言和內容的平衡,也是藝術和思想的平衡。因此,僅僅滿足于“還在寫”的狀態,對于1950年代出生的堅守者詩人來說,似乎是不夠的。批判、質疑、不隨聲附和、不委曲求全,這些帶有自由之價值立場的永恒標準,仍然是詩人們必須恪守的信念。唯有如此,才有他們在詩歌創作上的自我超越,才有其對思想的滲透與參悟,否則,寫得再多,也不過是重復勞作而已,除了增加文字的數量,其他毫無意義。保持一種發現的熱情,探索一種擔當的情懷,出示一份批判的責任,這些老生常談的話題,仍然是中年詩人們不應該漠視的部分,它們是經典詩歌永恒的、本質性的價值之所在。它們不僅存在于1950年代出生的詩人身上,而且也是后來的寫詩者在創作時的一面參照的鑒鏡,青年詩人們如不及時調整自己,重走他人的彎路,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