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作品及詩觀

{作者簡介｝梁平，1955年生，當(dāng)代著名詩人，先后畢業(yè)于重慶師專、西南政法大學(xué)，出版有詩集《梁平詩選》、《巴與蜀:兩個二重奏》、《琥珀色的波蘭》等8部，長篇小說《朝天門》1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星星》詩刊主編，一級作家。

{詩觀｝我希望我的詩歌與社會息息相關(guān)，與生命息息相關(guān)，與我們身邊的人息息相關(guān)，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真實(shí)版本。

說文解字:蜀

從殷商一大堆甲骨文里

找到了“蜀”

遠(yuǎn)在東漢的許慎說它是蠶

這是一個奇怪的造形

就像額頭上橫放了一條加長的眼眶

蠶，從蟲。但那彎曲的身子

在甲骨文的書寫中

又與蛇、龍相似

而蟲讓人想起出入山林的虎

所以這蜀，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蟲

應(yīng)該與蛇有關(guān)，與龍有關(guān)

與三星堆出土的文物里

那些人面虎鼻造像

那些長長的眼睛突出眼眶之外的

縱目面具有關(guān)

戰(zhàn)國船棺

把對死者的悼念放進(jìn)獨(dú)木舟

那是對水的崇拜和信賴

水可以洗滌靈魂

把生命送回最初的地方

水上的船行駛上岸，在陸地生根

世界以中國為最，中國以四川為最

古代墓葬選擇了這樣的形式

在成都以北，選擇了什邡

船棺黑褐色的睡眠里

春秋的日月掛在章山的額頭

農(nóng)耕、紡織、狩獵的背影斑駁可辨

西漢的風(fēng)雨掠過洛水的晨昏

漁歌、槳聲、狗吠的合唱婉轉(zhuǎn)動聽

這是一種睡眠里的醒

這是一種死亡里的生

一百座墓葬

一百萬平方米祭奠的歷史

長眠在船棺里的深度呼吸，千年以后

與這里的土地

與土地上所有的心跳

同在，同一個頻率

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的寧靜

青銅·蟬形帶鉤

曾經(jīng)在野地里瘋舞的蟬

把最后的飛翔凝固在戰(zhàn)國的青銅上

成為武士腰上的裝飾

束腰的帶加一只蟬做的扣

隊(duì)伍便有了蟬的浩蕩

所向披靡

張翼、閉翼

軍帳前的蟬鳴壓啞了進(jìn)軍的鼓角

翅膀撲打的風(fēng)聲，如雷

旗幟招展，將軍立馬橫刀

即使面對槍林箭雨

城池巍峨，固若金湯

一只蟬與那枚十方王的印章

沒有貴賤、沒有君臣之分

大王的腰間也有蟬翼的轟鳴，也有光芒

國是自己的國

家是自己的家

蟬在盆底的川西詠嘆，已經(jīng)千古

蟬形帶鉤的青銅

比其他青銅更容易懷想故鄉(xiāng)

更容易確定自己的身份

如果帶鉤上見了血，那只蟬

就不再飛翔，那一定是

生命的最后一滴

漢代畫像磚

漢代留在磚上的舞樂百戲

在什邡，具體成宴飲

具體成琴笙歌舞

每一塊磚都有了醉意

微醺之中

搖擺這里的世間百態(tài)

三個官場上的男人

打坐杯盞之間

頂在頭上的官帽也有些醉了

醉看三個妖艷的長袖

舞弄靡靡之音

原來這景象那時就有

原來，如此

另外三個倒像是真的抒情

撫琴的撥動高山流水

婉轉(zhuǎn)流淌

吹笙的送來夏日清風(fēng)

徐徐漫向心扉

隨風(fēng)、隨水飄蕩的民間曼舞

格外楚楚動人

以這樣的方式定格在磚上

那個已經(jīng)久遠(yuǎn)的年代

或歌、或泣

或者由此而生的更多感受

都是后人的權(quán)利

風(fēng)化的是圖像

風(fēng)化不了的是漢時的胎記

雍齒侯

那個在《史記》里留下疑問的

雍齒侯，那個背叛過劉邦的

雍齒，在劉邦稱帝以后

加封為什邡大吏

朝廷上下

無不刮目相看

劉邦內(nèi)心里的雍齒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從自己的咬牙切齒中慢慢辨認(rèn)

雍齒內(nèi)心里的劉邦也不會因?yàn)橐豁敒跫?/p>

而改變

以后的雍齒沒有更多的記載

為官一任，守土九年

比起其他受封的文武百官

多了些寂寥和清冷

什邡八百里疆土，卻因此

草長鶯飛，風(fēng)調(diào)雨順

即使不是所有的干戈

都能化為玉帛

橫放在天地之間的一桿秤

稱出劉邦用人的重量

稱出雍齒為官的重量

一次冊封，一鏡舊年的斑駁

龍居古銀杏

四人合圍，銀杏樹千年的婉約

因?yàn)榘腴爩m詞的殘留

而凄凄慘慘、悲悲切切

花蕊夫人親手植下的情愫

隨著蜀王旗的降落

飄散如煙

后宮的閑適已經(jīng)不再

王妃的高貴被囚車帶去北上

銀杏幸存下來

保存了西蜀遠(yuǎn)去的風(fēng)姿

歷經(jīng)唐朝五代十國的沒落

賢妃的花間明艷

把兩代蜀君的威儀淹沒在辭藻里

花蕊夫人無論徐氏費(fèi)氏

后宮抖落的脂粉百世流芳

站在風(fēng)頭上的銀杏

穿越了連綿不斷的戰(zhàn)火硝煙

和那些花間詞一起

享受秀水的滋潤

一千年了，依然郁郁蔥蔥

龍居寺的晨鐘暮鼓

敲打著古銀杏的根須、枝蔓

就像是舒經(jīng)活血

陽光流淌，覆蓋了整個身體

龍居山因此有了龍脈

一地芙蓉含笑

半山梅蘭邀寵

隱隱約約都是花蕊的影子

究竟是，哪個夫人寫的好詞

那樹，盡收眼底

儒家學(xué)宮

雍城的青石路一直通向北宋

儒學(xué)在這里落地

一座堂而皇之的儒家學(xué)宮距錦城百里之外讓那

些秀才趨之若鶩

四面八方的文墨，或點(diǎn)或染

或暢酣淋漓，浸潤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城

小城有了大學(xué)問

即使曲阜飽學(xué)春秋的孔子有靈

也會徹夜難眠，也難以相信這樣的景象

悄無聲息的洛水流淌向遠(yuǎn)、向一種遼闊

河岸上奔走的風(fēng)，也是貓步

浩蕩無痕，大音稀聲

明末那場飄搖的風(fēng)雨

搖動了窗欞，掀開屋頂上的瓦礫

砸得地面生疼、生出些書生的扼腕長嘆

學(xué)宮坍塌，一片狼藉里

線裝的《論語》一頁頁脫落

呼呼作響，四處飄散

雍城的天空到處是雨做的云

一碰就會變成淚，變作傾盆的悲戚

青石路病臥在地上

石頭與石頭之間長滿雜草

土地裂開了嘴，卻不能發(fā)出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

所有的路已經(jīng)指向不明

那個當(dāng)朝的康熙在折子里看到這個學(xué)宮

皇恩浩蕩，失散的《論語》重新裝訂

儒家學(xué)宮的每一片新瓦

都是書香浸泡

幾落幾起，味道依然醇厚

重新彌漫大街小巷，百世流芳

慧劍寺

唐時的什邡讓遠(yuǎn)在長安的朝廷惦記

源于道德的高深，一個僧人

一個很西方的名字土生土長，長成大樹

波侖，時常潛入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夢里作蛹

雍城居然好幾次上了早朝

一夜之間傳說蔓延，被召見的波侖成神了

御賜的金劍寶禪在手，無所不能

劍舞禪意靈魂出竅

臨空騰飛的禪劍，在長安與什邡的頭頂劃一道弧

插入寺廟門前那口井的幽深

劍光所指，隱身其后的日月也謙虛了許多

智慧覆蓋什邡八百里家園

山有了靈氣，水有了靈氣

這里的萬物在靈氣里蓬勃生長，出類拔萃

沒有誰可以阻擋

慧劍寺因此而得名，名揚(yáng)千里之外

飛來的傳說成為鎮(zhèn)寺之寶，鎮(zhèn)妖魔鬼怪歪門邪道

其實(shí)再也無需去考證它的真實(shí)

智慧面前，所有的雕蟲小技都將逃遁

即使千年以后，依然栩栩生輝

西川佛都

朱元璋坐在大明的龍椅上

欽點(diǎn)什邡為“西川佛都”

這與唐時的羅漢寺有關(guān)

這與禪宗八代祖師馬道一有關(guān)

晨鐘暮鼓滋潤的什邡

古柏立地成佛

八百六十四平方公里

都是凈土

禪坐在殿堂上的五百羅漢

歷經(jīng)一千年的修煉

開口便笑，笑對世間紅塵

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納大地天空

于人何所不容

額頭上燦爛陽光，智慧浩蕩

袈裟里浩蕩春風(fēng)，誨人不倦

那禪，歷經(jīng)了火的冶煉

在幾次灰飛煙滅的樓閣飛檐間

居然毫發(fā)未損

居然無邊無際地生長

這是得道的深度

那個土生土長，從蕓蕓眾生里剃度的馬道一

以生命的輪回成為西川神話

成為禪宗的仰望

(選自《西北軍事文學(xué)》2010年2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