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立云 ,1954年生,中國作協會員。江西井岡山人。1972年入伍。1982年畢業于江西大學哲學系。1984年后歷任《解放軍文藝》編輯部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副編審。現任解放軍出版社文藝圖書編輯部主任。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集《紅色沼澤》、《黑罌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長篇紀實小說《瞳人》,長篇紀實文學《1949:凈化大上海》、《血滿弓刀》、《莫斯科落日》(合作)。詩歌多次獲全國優秀作品獎。
{詩觀}我對好詩的評判標準就是要有觸動,有感想,有些寫作的氣息。也就是說如果你去觸碰它,要有一種鋒利感。
偶爾看見的撒切爾
我已經有好些年不怎么抒情了
例如對于老人,當他們的牙像山那樣崩潰
說起話來言詞含混,像囫圇吐棗
當他們系著孩子的圍兜把碗里的飯粒
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地灑在桌子上
我總是原諒他們的失態
從心里詛咒生命的倉促和凋零
但那一天,當我看見她在北京
在人民大會堂前的臺階上
猝然一個趔趄(臺階不怎么高嘛)
我對她卻大加贊美
調動了字庫里幾乎所有的詞匯
我說這么大的年紀,她可真是不簡單啊
你看她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塌
但馬上又能站立起來,穩穩地站立起來
你說她匆忙扶起的,難道僅僅是
她那副年邁的軀體
而不是帝國橫行一時的體面
何況她還是個年邁的女人
何況她剛剛和中國那個軍人出身
曾經開過鋼鐵公司的
最強硬的男人,在北京最大
最莊嚴的一張談判桌上
舌槍唇劍,展開過一輪猛烈的對決
但我寧愿相信,這不是東西方兩片陸地
兩個偉大種族在碰撞
而是兩個閱盡滄桑的老人
兩個激情的對手他們爐火純青
在剛剛敲打彼此的骨頭
真是這樣。她老而彌堅,光彩依然
在那一瞬我差一點愛上了這個
老敵人,老洋人,老美人
愛上了她滿頭顯然已染過的白發
她用熨帖的西裝裙服裹緊的
高貴、優雅和智慧
而在那一瞬,他們的帝國在搖晃
她伸出一只柔韌的手臂
艱難地撐起了半邊天
D日:回到諾曼底
頭頂萬炮齊轟!讓我們回到諾曼底
回到一簇簇炮火的尾部和根部
回到被火焰燙紅的
每滴海水中,每粒爆裂的沙礫中
啊,六月的這個日子已經沸騰
整個歐洲和世界的命運
都集中在這片海域
是時候了!給橫行霸道的德國人致命的一擊
在沙灘與海水中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戰車和船只
那么多旗幟、番號、口音
出擊者們視死如歸,背負著沉重的
槍支、彈藥、單人帳篷
和一個士兵的命運
而且那么小,就像密密麻麻的一大群
螞蟻,在生命的懸崖蠕動
但炮火鋪天蓋地,炮火山呼海嘯
它能把任何的一個人,任何的
一寸鐵,化為灰燼
這時候誰能越過大海,誰能爬上
對面的灘頭,誰最后活下來
只能說明是上帝的兒子
他比一陣風,比一粒子彈跑得還快
流著血汗、穿著笨重皮靴的戰爭
長著兩只多么大的腳
它轟轟隆隆地踩過來
浩浩蕩蕩地踩過來,沒有一步踏空
沒有一步不踩在人類的哀歌里
如果你被它踩在腳下
那你是不幸的;而它依然在狂奔
甚至聽不見你的呼喊、嚎叫
在血泊中掙扎和呻吟
它利令智昏,你說一只狂奔的靴子
它怎么會知道踩死了一只
螞蟻?怎么會憐憫地抬起腳
看看它深深的鞋印里
是否殘留著你的一滴鮮血
回到諾曼底。回到士兵的天堂
和地獄,光榮和不朽
回到海濱墓園,回到開闊的天空下
那沉寂的,依然保持著
戰斗隊形的墳場
回到孩子們在沙灘上堆筑城堡
用干凈而稚嫩的手
無意中掘出的那根白骨
回到海底長滿海藻,被無數貝殼
寄居的那艘沉船,回到
被蕩漾的海水,反復搖晃
又反復磨擦的那一枚枚
彈殼。回到紀念日,在例行的慶典中
那幾個掛滿勛章的老兵
面對大海,那無語而咽……
如果還來得及,再讓我們團起身子
回到母親的子宮
在那兒雖然渾濁未開
但沒有一個人是準備來死亡的
慕尼黑集中營
當時我就想,如果能給我一把刀
如果給我的這把刀
能伸進它的歷史深處
削去它的蟲眼
我要手起刀落,狠狠削去它那個“黑”字
只留下前面的那兩個“慕尼”
進而我要站在市中心的鮮花廣場
大聲呼喊:慕尼,慕尼
這時候我相信有許許多多
賣花的人,和買花的人
還有在花叢中流連忘返的人
都會驚異地回過頭來
對我點頭和微笑
當然,這些漂亮的日耳曼人
聰明,優雅,金發飄飄
從來都一絲不茍
兩只憂郁的深藍色的眼睛
深不可測,你只要看它們一眼
從此便不能自拔
(這就像我們來到曼徹斯特
來到他們驕傲的老特拉福德球場
大聲呼喊:魯尼,魯尼
或者:范尼,范尼
這時那兩個沖鋒陷陣的小伙子
一定會像獵豹那樣狂奔
像颶風那樣席卷,把腳下的球踢得
山呼海嘯,行云流水)
可惜“黑”是那個時代的主語
可惜那時候的這個地方
是這片黑色土地上的
黑中之黑,如同深淵和地獄
只有一點點光亮
從凜冽的刺刀上泛出來
從黨衛軍鷹隼般的眼睛里
溢出來,射出來
不過在屋頂上豎著的那個高高的煙囪
也會噴出一道道光焰
但在那兒劈劈啪啪燃燒著的
卻是猶太人的尸骨!
而繼續在這里囚禁的人
一個個瘦骨嶙峋,面目枯槁
像一具具活動的骷髏
他們站著,躺著,抑或在
帶電的鐵絲網中移動著
都是一群羊,在等待指認與屠殺
那時候“慕尼”那個黑啊
讓他們仰起頭,卻看不見
自己的天空,低下頭
又夠不著自己的土地
透過柵欄
看海牙國際大法庭
多么不巧啊,兩扇大鐵門橫在我面前
戴頭套的海牙國際大法庭
正在翻修;而我的近視眼鏡已落在
阿姆斯特丹
透過鐵柵欄向深深的庭院眺望
在我的眼里浮出的
是低處的一片紅,和高處的一團黑
視覺模糊,憑著在空中彌漫的那股香味
我猜想在低處浮現的那一片紅
一定是在這個國家到處盛開
紅得能聞見血腥的郁金香;而懸在高處的
那一團黑,應該就是它
正襟危坐,戴著法官頭套的大屋頂
但我現在不想看見紅也不想看見黑
因為我剛路過巴黎,關于這個世界的
紅與黑
罪與罰,早被他們寫得淋漓盡致
我只關心正在審判的那個總統
那個倒霉的
叫米哈依諾維奇的人
你說此刻他坐在哪個房間,苦乞著臉
這里的鐵柵欄當然不會向我打開
他們說,這是國際大法庭
是專門審判戰犯的地方,而為抓到這個戰犯
他們動用多國的部隊,動用槍
像女人梳頭那樣把他戰火頻仍的國家
梳過一遍——這容易嗎
再說他的手上沾滿民族的鮮血
就只能隔著鐵柵欄朝里看,就只能看見
低處的一片紅,高處的一團黑
但看不見米哈依諾維奇,就讓我看看
這座正在翻修的房子,行嗎
就讓我用這模糊的眼睛看,用一個人的良知
看,雖然我看見的與你們
大相徑庭,或者看見的只是一種幻象
是這樣。我看見那個戴黑頭套的屋頂
正被一些人打開一個大窟窿
而且他們還在掏著什么
鋸著什么,仿佛有鋸骨頭的聲音
鋸神經的聲音
緩緩傳來
這讓我想起把一個人按在手術臺上
為他開顱,然后便敲敲打打
取出他腦袋里的骨碴、血塊和其他異物
手術高明的法官們!這肯定是我的
錯覺,或我的疑惑和憂慮
我是說,當你們動用刀子的時候
當你們為他縫合的時候,請千萬要謹慎
千萬不能遺忘一團棉紗
或一只鋼鐵的鑷子
或者當你們為他的國家
摘除盲端,千萬別碰斷它的神經……
十二枚釘子
陽光砸在我頭頂上陽光響亮地
砸在我頭頂上,我們十二個人
在八月的太陽下,站成十二棵樹
陽光響亮地砸,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
砸彎,把我們砸扁,把我們深深地
砸進泥土中去,砸進巖石中去
我們目視前方,我們不動,我們
十二個人,十二個患難兄弟,十二團
日夜抱緊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陽下
站成十二棵樹,十二根木樁,十二道
雪白的柵欄,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踩砸在腳下
我們來自十二個方向,十二條道路
十二滴粘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刪繁就簡,千錘百煉
但我們不動,就是不動!直到讓陽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葉子,直到
讓年輕的骨架,回響金屬的聲音
八月的太陽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過我們的十指,在熊熊燃繞
八月的陽光在我們的頭頂上響亮地砸
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砸成十二道
墻,十二道關,十二枚亮晶晶的釘子
釘下去,讓你再也拔不出來!
(選自《中國詩歌》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