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作品及詩觀

{作者簡介｝湯養(yǎng)宗，1959年9月生于福建霞浦，有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的黑》、《尤物》等三種，2004年獲星星詩刊與詩歌月刊聯(lián)合舉辦的“中國年度詩歌獎”，2006年獲人民文學(xué)年度獎等。

{詩觀｝提倡有難度的詩歌寫作。認(rèn)為詩歌是對文字最高形式的打開。

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廣東，江山如畫

更遠(yuǎn)更高的，青藏，云南，西藏，空氣稀薄，天闊云淡

北為水，南為火。我之東，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祖國是他們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郵票。和田螺說話。轉(zhuǎn)眼間把井底青蛙養(yǎng)成了大王。

在故鄉(xiāng)，我常倒吸著一口氣，暗暗使勁

為的是讓我的小名，長滿白發(fā)

這多像窮途末路，令人尖叫——又像要與誰比命長

現(xiàn)在還愛上了膝關(guān)炎，用慢慢的痛打發(fā)著漫無經(jīng)心的慢

一個人大擺宴席

一個人無事，就一個人大擺宴席，一個人舉杯

對著門前上上下下的電梯，對著圣明的誰與倨傲的誰

向四面空氣，自言，自語

不讓明月，也決不讓東風(fēng)

頭頂星光燦爛，那是多么遙遠(yuǎn)的一地雞毛

我無群無黨，長有第十一只指頭

能隨手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要他在對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讓出的這一杯

鹽

那牧師對我說:圣經(jīng)對我們的提醒

就是鹽對味覺的提醒。千聲萬色、眾口難調(diào)的人世

只有鹽在看住我們貪吃的嘴巴。

而我村莊的說法更霸氣

某婦煮白猴在鍋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鹽，像一個朝廷水落見山石

沸水安靜了，沒聲音了，鍋里的肉與骨頭，都有了去處

我的村莊說:“鹽是皇帝的圣旨。”

戲劇版

我多么想，在這個中年之暮再次登臺亮相

占山為王

身邊嘍啰簇?fù)恚蟮胤磸?fù)蒼黃

山下娘子們樂道我的好色，私塾先生

把我說得口沫四濺，抑揚鏗鏘

接著，我又被神仙點化，我由兩只腳

變成了四只腳，仿佛這般才有輪回

才顯出誰對誰的跌宕

我趴在地上，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

沒有同類，也沒有異類

因為經(jīng)歷過真正的男盜女娼，面對市井上

奔走的男女，已經(jīng)看也不看

一個挑魚苗的人

也挑著一擔(dān)幽靈

那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dān)幽靈。他的左肩點有火

右肩刮著冷風(fēng)。他肩挑的東西也叫種子

這叫法令人心事?lián)u晃。這些

有尾巴有鰭刺的小家伙，都來自我的老家

它們有名字，有部分屬于祖上的先人

我在城里做事多年，能辨別的星星已越來越少

但我認(rèn)得它們。繞著這擔(dān)魚苗

贊美它們?nèi)怂恢拿婵祝瑢嶋H是要蹲下來多待會兒時間

它們有的被我摸到，我喊聲大伯

沒有誰注意到這當(dāng)中的秘密交往

我命苦

眾多病狀中，我怪。患有夢游癥，總按捺不住

一次又一次摸進(jìn)自己的迷宮

我欲罷不能，還自以為是，還一次又一次

在黑魆魆的空氣中，做下一些手腳

還認(rèn)定，已篡改了人間的某些東西

我命苦。總是夜半出沒，躲著所有眼睛

在水中摸月，也練習(xí)凌空飛行

像懷揣天機(jī)，更像儼然的君臨，把所做的事

看作是高高在上的事。他們說

這個人已鬼魂附體，擔(dān)心我突然蒸發(fā)

抓不住自己。擔(dān)心我真的要飛，永不再回來

而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們會說:好啦，沒事了!誰叫他

老是與看不見摸不著的什么，以命相拼

紙枷鎖

每到一個時候，我的村莊便有人戴上紙枷鎖

上街哀號。那人壞脾氣，要拿自己的時間

跟老天爺做交易，他朝天空大喊大叫

要求從自己生命中，減掉十年，二十年

加到另一個病人的血脈中

這事關(guān)冥府生死簿上的大事，必須

戴上枷鎖來乞求，用生死作抵押，要誰答應(yīng)

讓那個名叫鐵石心腸的東西，軟下來

他喊道:“我滿出來啦!滿出來啦

請快快拿走這多出來的部分!”

像一擔(dān)谷子，分十斤，二十斤，賜給揭不開鍋的人

像我們有點多出來的鈔票，有點變壞的愛

也需要刪除，也要反過來求救

也可以戴著紙枷鎖，一臉悲情地跪在誰跟前

寄母親

我現(xiàn)在酒量小了，午夜后才回家的事已基本沒發(fā)生

你兒媳仍看著我的杯子。湯圓已出去工作

在大杰那里，他們以你的名義走到了一起

現(xiàn)在我接著要做的事似乎少了

有時街頭的老女人會讓我以為是你，你要是在多好

我已有更多的時間陪你，或踩著三輪車載你到處轉(zhuǎn)

你說停下就停下，讓我的身體被你用完為止

還想對你說的是我的頭發(fā)已全部花白

比其他兄弟都來得快，左額頭的一綹特別像你

我在另一首詩歌中說到自己是一件人間的遺物

就是說我還在被誰寄存著，有點不值錢

會變黑，直到最終無人認(rèn)領(lǐng)，散發(fā)著越來越少的氣味

大年初五，我們又回到老屋去看你二老

回來的路上，我在你墳地的附近足足逗留了半小時

我沒有說一句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坦白

開始老了，開始忠實記事，星星會離我越來越遠(yuǎn)

井水在偷偷變形，舌頭終于還給舌頭，我說出

像話的話，最初的顫栗

來自被一位少婦擁抱，饑餓來自劈柴下山途中

對風(fēng)聲的恐懼來自母親的哭泣，二十歲

到三十歲，基本是塊木頭，并惶惶不可終日

當(dāng)懂得追究月光的白，便發(fā)現(xiàn)

文字會跑來跑去，一日，我叫錯某人的名字

他說你沒有錯，我就是這個人

因為酒，也因為白云，我出入過一些花朵的身體

主要是仇視天空，想在空氣中抓一把

接著，接受一些人在身邊死去

河流離開了河流，血離開了血

那些在與不在的，都因我的嘴唇，重新獲救

“為什么你對美終生絕不退卻

又能把說過的話說得更像第一遍說出?”

當(dāng)有人追究到這問題，我啞口無言

而沒有誰是真正的口腔醫(yī)生，如果我還擁有本事

是終于能大膽開口:這邊白，那邊黑

眼看著老銀匠越來越少，我現(xiàn)在只好打磨石頭

辨認(rèn)質(zhì)地，計較石紋的走向

我已得知西山上又一只獅子在倒下

誰還能像我這樣，說誰倒下就倒下

賭石頭

在中緬邊界，有一種賭，賭石頭。我這里叫

點石為金，或者石頭說話

作為相似的賭徒，我積長有一門古老的技藝

靠自己的眼光吃飯，擁有簡單的迷宮

說石頭里面，正流著或紅或綠的血液

喜歡與看不見摸不著的什么，以命相抵

這塊翡翠玉，現(xiàn)在還是石頭，當(dāng)?shù)厝舜呶?/p>

早作決斷，要我先嗅一嗅空氣

再押上自尊，抵上財產(chǎn)，以維護(hù)一種叫做

執(zhí)拗的東西。他們喜歡芝麻會變成大豆

喜歡讓眼睛好用的人，肚子先疼

這間暗室里，有兩個人正在爭吵

一個名叫自信，另一個是手搖蒲扇的隱士

也可能一陣風(fēng)，石頭就安裝上另一顆心臟

我不是生性好賭的人，但我真的確信

自己有點冰涼和荒蕪，卻捍衛(wèi)了一輩子的判斷力

“人們啊，這真是一塊人世罕見的綠寶石!”

我是說:“對于你們，我寧愿瞎了我的雙眼!”

獵戶星之前世今生

測試器

天啊!湯養(yǎng)宗，你的前世是:西楚流芳百世接生婆!

這么說，我無疑見識過

女人中的各種名器，那些燃燒的花朵

我有著多么好的工種，掌管整座城池的命門

奔波于女性們盛開的禁地間

熱愛子宮，鑒別礦井與地窖

取蚌中珍珠，收拾歡樂之果，說世界的火種來了

今生我寫詩，今生我說:“詩同樣是這種結(jié)果

也降生，也血口噴人!”我終于

也裸露出自己的羞處，那不為人所知的三分地皮

那里，同樣有花兒在香噴噴地綻放

臥室內(nèi)的閱讀

她坐在臥室里，雙眼蒙著一條黑綢帶

對著手上那本打開的精裝書，以夠不著的優(yōu)雅

這至高的虛構(gòu)，像從來就沒有一只耳朵

被人真正說服過

多年后，我研究遮蔽史，練習(xí)隔空抓物

越活越像談笑風(fēng)生的丟魂鳥

也學(xué)著使用腳趾丫

去嗅出內(nèi)心的驚艷，回憶著她那次華美的轉(zhuǎn)身

決心要熬到老。吹燈。天亮。

大白話:沒有誰是好的

他們向我介紹，坐在第一排的詩人中都有誰與誰

我說:“坐在第一排的詩人都不是好詩人。”

他們又介紹，誰與誰，詩歌的好

這回我說，“沒有誰是好的。”誰允許他們好呢

他們從沒有寫好一行字。天!一行字能寫好

他們就行啦。他們坐在那里，像遙遠(yuǎn)的星宿

可事實是他們老寫不出好的詩歌。在詩歌面前

他們真的都不好

茫然

現(xiàn)在我手上不再有什么，我只剩下茫然

兒子，這可能是我留給你的唯一遺產(chǎn)

有些少，但也非常多

他們還在看日食，爭論火焰能不能復(fù)活

有的在講述三角形是什么形，企圖從

花草中再說一遍人間春色

我每天只發(fā)出一些嘀咕聲，舌頭上

像含有小石頭，連自己

也辨認(rèn)不了能說出什么話

我的兒子，沒事時你就多摸摸身體

那里有礦產(chǎn)，云朵，以及忽近忽遠(yuǎn)的遠(yuǎn)方

從小就勸導(dǎo)你堅決，堅決到從有到無

虎牙

虎年的第一個心愿是長出一副虎牙

去做不要命的人愛做的不要命的事

對群山說:我還有天下，壞脾氣，以及一顆動物之心

當(dāng)我咬定什么，這咬來咬去的世界便一片寒蟬

也對誰擺架勢，捏造出王者威儀

有人追問一個詞:狐假虎威。而老虎們擁戴我的身世

最想說，口腔里，我有你們聽不到的呻吟

可一旦張牙，便是領(lǐng)袖臉，也露出了山林本相

門外有氣象，江山千里大雪飛

我大搖大擺走去，愛走就走，愛停就停

擰緊的水龍頭還在滴水

擰緊的水龍頭都還在滴水，像誰還有話說

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開頭是廚房里洗菜那個

洗臉盆和淋浴器也接著來，我夜里讀書

會聽到一滴滴冒出的滴答聲，就感到

身體正出現(xiàn)新的裂隙，那個抽水馬桶

也有問題，有時的夢境會續(xù)上它汩汩的樣子

仿佛自己正在拉稀，要把腸胃中的谷物

一一清算出來，在這個交代不清的

吃來吃去的年代，莫非我患有肛漏癥

前兩天，屋子外頭用于澆花的也開始作怪

而鄰居正在責(zé)怪那個如花似玉的閨女

罵她走心，所彈的鋼琴曲老是跑出了雜音

那又怎么樣，連我一向看好的某影星

最近也在故意走光，我現(xiàn)在要去想的是

澆花用的這個，要是在夜里，是星星

在計算不斷掉落的響聲，而我們耳朵都不在場

手更是用不上，手經(jīng)常是沒有用的

這是我的家，到處在漏水，什么也擰不緊

修水管師傅老叫不到，他們的手藝也越發(fā)可疑

馬

又一匹馬被牽出要歸還于它的馭手

按習(xí)慣我要在那結(jié)實的屁股上作下記號

——湯養(yǎng)宗的湯，湯養(yǎng)宗的養(yǎng)，湯養(yǎng)宗的宗

一個人做這事相當(dāng)于給人間制造傳說

去奔跑吧，畜生!天下從此是你的

它配合地抬高了自己的臀部，那目光

在交待這句話:

“記住，我是一匹母的。”

來來去去

長長的醉后我上山，入寺，找自己能走捷徑的腿

相當(dāng)于再一次去人間

找話說話，找到三個和尚，也找到一棵菩提

三個男人——他們有不可用的性別

外加被罷黜的半仙，說廢棄，說造夢之地

特別想說清楚，來來去去的問題

老和尚認(rèn)定:睡去就是投胎，醒來如視另一人

我怕沒有胎肯再要我，一個巴掌拍空氣

“那就做棵樹，比如門前的菩提。”

暗驚于他們精通造人術(shù)

卻又長久不近女色，不像我，睡去還是睡不著

美色當(dāng)前就長酒量，死去，仍然不死

真的，我想再一次去人間，再一次去人間

又糾纏于，或去，或來;或來，或去

(選自詩生活網(wǎng)詩人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