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吃多滋味,多吃沒滋味。”此話用于我對番芋的喜惡怕是再貼切不過了。
小時候,家鄉的番芋頗為稀罕,難得才能吃上一頓。母親喜歡挑細長的紅皮栗子番芋。有時切成滾刀塊煮香噴噴的番芋粥;有時切成小方丁燒甜津津的番芋湯;有時切成片,撒上蔥花炒來吃,更多的時候,燒過飯后,在灶膛的灰里埋上幾只燒來吃。我常性急地在熱灰里亂撳,一旦摸到軟軟的番芋,草木灰也顧不上拍打,一邊吸著氣,一邊兩手飛快地替換,將半生半熟、燙手燙嘴的番芋吞進肚。那餓急吼吼的樣子,常讓母親看得一愣一愣的。記得有一年,父親動員我去他工作的北方。左勸右說,我自“巋然不動”。當他說到那里天天吃番芋時,我的眼睛瞪得銅鈴大,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到北方時,正是收獲番芋的季節。只見村頭一棵棵掛滿大紅方柿的樹下,堆著小山似的番芋,那些響著鈴鐺的馬車正源源不斷地運著成車的番芋。漫山遍野都是收番芋的人群。有的割番芋藤,有的刨番芋塊,有的將番芋運到土井里窖藏起來,還有的用裝在板凳上的鍘刀,將番芋鍘成薄片片,鋪天蓋地地散曬在收獲過的田野里、馬路邊、屋頂上,太陽一出來,地里白亮亮,屋頂白晃晃,四處耀眼的白,仿佛鋪了一層曬不化的白雪。一到炊煙裊裊時分,家家戶戶洋溢著番芋的甜香。上學的孩子手里擎著番芋,趕集的人們褳褡里揣著番芋。我更是一下子跌進了番芋窩里:早上番芋粥,中午蒸番芋,晚上煮番芋,爬起來番芋,躺下去番芋。紅皮番芋香糯,白皮番芋酥甜,吃得我像個笑彌勒,整天樂呵呵的。樂顛顛地吃了半個月番芋,才發現大事不妙,頓頓除了番芋還是番芋,再下來半個月,番芋吃得我肚腸子發直,眼仁兒發綠,見了番芋就口滲苦水。我像害了相思病似地盯著父親要白米飯吃。父親告訴我。這兒把番芋叫地瓜,是當地人的主食,從收番芋起,一直吃到麥收。媽呀,掐指一算,還得吃上半年的番芋呀!想不到番芋在千里之外換了個名,就由原來我朝思暮想的奢侈品變成了雖百般不情愿卻不得不吃的必食品。我第一次知道,再喜歡吃的東西,倘若天天吃,總有厭的時候。所幸,番芋既是當地人的主食,那吃番芋的花樣又多了幾招。
將吃剩的熟番芋切成片或條,曬干后吃,特韌甜,若再用沙炒或爆來吃,則酥脆香甜,讓人垂涎三尺。將曬干的番芋洗凈蒸熟,變成微黃,韌糯甜津,充饑耐餓,不過,但凡有可食之物,我決不去吃它。
在石碾上將番芋干壓成粉,用籮篩篩過,那細白的番芋粉又能變出幾個不同樣。
番芋粉摻水攪勻,下到熟水嘩嘩的鍋里,攪成深棕色的“地瓜糊糊”,像藕粉一般黏稠剔透,像藕粉一般甜香、爽口;番芋粉捏成窩窩頭,一揭鍋蓋,一坨坨,像黑黑亮亮的古編鐘,掰上一塊,像咬著麥芽糖一般黏甜;番芋粉搟成的面條,雖說粗點,但韌中有彈性,大有嚼頭;番芋粉做成的粉絲,遠銷省內外;番芋粉調成稀薄的面糊,舀半瓢倒在燒燙的圓形鏊子上,再用長木條迅速地三劃拉兩劃拉,把面糊攤平抹勻,做成一大張薄如蟬翼的圓形番芋煎餅,看得人眼花心醉,再花些時間烙成焦、脆、香的焦餅,則像南通脆餅一般有滋有味。
到了春天。土井里窖藏一冬的番芋吊出來了。完整無損的番芋生秧做種,磕碰傷痕的番芋便煮來吃。吃厭了番芋粉的食物,此時的鮮番芋又成了我猴急想吃的食物。此時的番芋,生吃又脆又嫩,賽如鴨梨一般甜。煮熟了,鍋底是一層黏稠的肉褐色糧稀,咬上一口,像咬破了一罐子蜜。
不過,最好吃的還要數后來在農場我親手種出來的番芋。
我插隊的江心沙島,沙質土,種上北京二號番芋。個個像放了發酵粉似的長得又肥又大,而且白皮紅心。又松又酥。收獲季節,挑些埋在地下,春節探家時挖出來,走親訪友,送上兩個。那土頭土腦的番芋,帶著泥土的芬芳,別有一番風味,讓滿桌的蘋果黯然失色。削皮切片,那淡琥珀色的圓盤中嵌著嫣紅如胭脂一般的番芋片,水靈靈、脆生生,粉粉嫩、蜜蜜甜,色香味俱佳,食者無不贊其比蘋果脆、比鴨梨酥甜。我自豪地斷言:有我的汗水做添加劑的農場番芋,是世間最甜的番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