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長江人海口北岸一座小縣城里,早晚兩餐習慣都是喝粥:白白的大米粥,黃黃的玉米糝兒粥,粉粉的大麥米見子粥……一天沒喝粥就像少干了件正經事似的渾身不自在。
當年我們窮苦百姓哪一天離得開粥?明張方賢《煮粥詩》講得很實際:“煮飯何如煮粥強,將同兒女熟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有客只顧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家鄉不少農家在脫貧之前,往往早起煮一大鍋照見人影的薄粥下地。大人小孩干活累了就回來盛碗粥喝喝,不需油鹽不需柴,又填肚皮又解渴,一鍋粥過一天!而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母親常常帶領我和妹妹到城郊摘野莧菜回來攪在少許的糝兒里煮粥,開鍋時母親總是先把有限的糝兒撈到祖父、父親、我、妹妹的碗里,剩下些湯水她自己一股腦兒喝下去。一碗碗野莧菜粥一次次照出母親的偉大,也一步步把我們面黃肌瘦的一家連拖帶拽拉扯到新中國的陽光底下。
“黃帝始烹谷為粥”(《周書》),粥是華夏民族揮灑聰明才智的一大杰作。你想這世界上還有什么食品能像粥這樣在鍋里水一放火一燒就大功告成,既制作簡便,經濟實惠,又使淀粉充分糊化,易為身體吸收?何況還有醫圣張仲景稱贊粥“補不戀邪,攻不傷正,不礙胃氣,有疾助療,無病養生”(《傷寒論》),藥圣李時珍具體指導說:“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谷氣便作,此補不細,又極柔膩,與腸胃相得,最為飲食之要訣”(《本草綱目》)。
怪不得我們小時候有個頭痛發熱什么的,母親總是用瓦罐熬一碗燙粥,蓋上兩片四川榨菜,和一則她自編的故事,端到床頭左哄右騙道:“從前啊,有個小孩很聽話……”我于是一湯匙一湯匙地喝下了母親的慈愛,也喝出了一頭熱氣一身熱汗,當然也喝出了第二天的神話。
我們縣城原本就不大,五十年代拆掉城墻“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城里鄉村連成一片,這就使我們平常過日子有條件一年四季在粥鍋里翻個花樣:春天喝薺菜粥、枸杞粥,夏天喝荷葉粥、綠豆粥、蘆根粥,秋天喝山芋粥、藕片粥、紅棗粥,冬天喝赤豆粥、花生粥、胡蘿卜粥……
家鄉煮粥的技巧特別值得一贊。家鄉的粥口感和滋味特好,首先因為取水,一定要用井水,還考究用深井、老井、大井,吃水的人多,水就滲得快,靈動活泛,祖父說之所以不用自來水、天落水,因這些水煮的粥清寡泛白,淡而無味;其次因為用鐵鍋,底下燒棉花稈、黃豆稈,灰燼底火大,煮的粥黏稠,滋潤,有味,祖父說木柴火太硬,粥煮不到家,而麥秸火又缺乏后力,粥的滋味出不來。祖父反正有的是時間,他的粥慢慢熬透。讓粥面上泡泡翻個沒完,啪。一會兒飛一個大泡泡出來,啪,一會兒又飛一個大泡泡出來,到現在我仍記得小時看祖父熬粥多么美感多么童趣!
專家說我國醫書、史書、文學、方志中記載的粥有上千種。清曹燕山《慈生隨筆·卷五·粥譜》記述了一百多種粥,黃云鶴編《粥譜》記述了二百多種粥……我想家鄉的粥再精彩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祖國燦爛的粥文化這本厚書中的一節半章!
2002年10月第一屆長壽文化節后,家鄉如皋榮膺“華夏長壽第一縣”桂冠。專家學者盛贊我們這個長壽之鄉的“二粥一飯”的獨特飲食習慣,他們用現代科學解讀說,早晚吃粥可以使人處于適度饑餓狀態,減少總熱量的攝入,既防止肥胖的發生,又大大降低了高血壓、心腦血管疾病、糖尿病、癌癥等現代病發生的機率,因而能夠延年益壽。這使我們這些壽鄉人如醍醐灌頂,驚喜萬分。想不到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粥,竟然還是長壽功臣!玉米糝粥更一夜之間身價百倍成了長壽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