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奶嫁過來那天,誰都沒注意到她腳邊的那只黑貓。
那是1949年的秋天,新中國剛剛成立。通東古鎮的街頭巷尾,到處彌漫著桂花濃郁的香氣,銀杏果也成熟了。
舅奶奶穿著大紅鑲金黃祥云圖案的織錦斜襟外套,藏青大擺褲子,腳上一雙繡花布鞋,低著頭從三輪車上下來。當她抬起頭來時,圍在四周的街坊鄰居果然發出一聲聲嘖嘖的贊嘆:到底是新市街老姚家名不虛傳的美女啊!舅奶奶時年剛滿19,面若滿月,眼仁烏黑,汪在一泓流轉的碧波里,皮膚白皙細膩。她沒有描眉搽粉,只將飽滿的額頭絞去了一層細絨毛,光滑得幾乎可以照出影子來。她的發式也與眾不同,不挽發髻也沒有編時下流行的麻花辮,而是齊耳剪了個短發,從左側挑出一條齊整的頭縫。不留一絲劉海,發綹全部梳向右側,用發卡夾著,上面插一朵紅絨線勾織的小花。烏黑平滑的直短發使舅奶奶嫵媚的臉蛋多了幾分英氣。此后幾十年,舅奶奶一直是這個發型,再沒改變過。
來給舅奶奶說媒的人幾乎踏平了門檻,家中有錢的,長相英俊的,條件都極好,舅奶奶卻獨獨看中了舅爺爺。后來我奶奶才從媒人嘴里打聽到舅奶奶看中舅爺爺的原因:“正炎(舅爺爺的名字)沒娘,我到他家就不會受婆婆的氣;他沒兄弟,也沒人和我們爭家產;雖說他人長得矮了點丑了點。但有文化有手藝,人也老實不多話,我總不會吃虧。”當時我奶奶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明擺著是到我們家來作威作福的嘛!但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還沒談成一門親,也許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況且舅爺爺確如舅奶奶所說,矮、瘦、黑,又是塌肩膀,人又迂了點,這也是通東古鎮的姑娘看不上舅爺爺的原因。舅奶奶嫁過來,撐個門臉,也許家中會興旺點呢!就這樣,這門親事很快就說成了。
為了不被人家小瞧了,我奶奶作主請木匠給舅爺爺打了一房全新的家具,特別是那張雕花床,黑漆描金,床楣上掛一塊繡著花鳥魚蟲的橫布簾子,綴著金黃的流蘇,床內還配了吃飯的擱板,擱板下又有兩個放針頭線腦的小抽屜,床前的踏板又寬又大,全通東古鎮找不到第二張如此精美的雕花床。我奶奶10歲就沒了娘,太外公此后再未續弦,長姐如母,我奶奶小小年紀就對尚在襁褓中的舅爺爺擔當起了母親的角色,那份深厚的感情是無法用言語來明說的。
舅爺爺穿著我奶奶替他做的一身新中山裝,站在家門口的石階上迎親。這是我奶奶囑咐他的,他比舅奶奶矮了小半個頭,站在石階上正好可以和舅奶奶持平。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婆娘,哪個婆娘的眼睛不是火辣辣的帶著挑剔的刺?“千萬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我奶奶這么說。當她聽到身旁的贊嘆聲時。禁不住得意起來。
爆竹放過,大門口用稻草燃起了一堆火,這是通東古鎮自古以來的婚俗:新娘子過門,一定要跳過那堆火,既有避邪之意,又是在告訴新娘子——進了婆家就不比以前,一定要好好過日子。
我奶奶來到舅奶奶跟前,將一個紅包塞到她手中:“鳳仙啊,正炎是跟著我長大的,雖說沒了媽,還有爹爹,還有姐姐我呢,今后有什么事,就和姐姐言語一聲,啊?”我奶奶看似很親昵地說著,口氣卻很凌厲,話里藏著玄機。說完她朝那火堆抬了抬下巴。
舅奶奶沒作聲,把紅包塞進衣兜中,然后雙手將褲管往上提起些,輕輕一躍,便跨過了火堆,一抬頭,便看見舅爺爺正朝她笑呢。
此時火還未熄,三輪車下突然鉆出一只黑貓,緊隨著舅奶奶也縱身一躍,像閃電般飛過了火堆。看熱鬧的人群異口同聲叫起來:“哎呀呀,哪來的貓?”
這貓太詭異了,一身黑毛,肥胖而且丑陋,瞪著一雙可惡的綠眼睛懷疑地看著別人,這種人才具有的眼神弄得人們渾身不舒服。我奶奶心中一沉,這黑貓仿佛一個人出竅的靈魂,是不祥之兆啊!
太外公是通東古鎮數一數二的金匠,他做的金器造型別致,花紋細膩,幾十年來在通東古鎮傳下了口碑,多多少少也立下了不小的家業。太外公的家在通東古鎮最繁華老街的一條弄堂里,前后兩進房子,正對弄堂的是一排用糯米漿和石灰建起的高大的青磚房。正中是大門堂,兩側分別是太外公的作坊和鋪面。隔一寬大的天井,后面一進是兩層的木板樓,底樓是太外公的臥室及廚房、吃飯間,二樓做了舅爺爺的新房。新房的隔壁是一間儲藏室,終年落著一把大鎖。
如果不是太外婆死得早,這應該是一個家境殷實、充滿歡樂的家庭。
也許是早年喪妻的緣故,太外公這個有點文人氣質的匠人總是很陰郁的,他留一把山羊胡子,很少說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舅爺爺從小敏感、脆弱、自閉。舅爺爺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是行楷夾雜著幾分草書的瀟灑;手也靈巧,會扎風箏、做馬扎,還在上面繪上五彩的圖案,這大約是遺傳了太外公的優點。初中畢業后,不善與人打交道的舅爺爺沒有像別的年輕人出去跑碼頭,而是跟著太外公學手藝,偶爾也替人寫信、寫對聯。我奶奶出嫁后,家里就留下這兩個悶聲不響的男人,往往一天都沒個半句話。
沒個女人的家庭總是很邋遢,鍋灶積滿灰塵,舅爺爺的罩衫常常一穿就是十天半月,等到胸前積成一塊油膩的污垢遭人恥笑了,才不得不換下來。我奶奶每次回娘家,把屋里屋外拾掇干凈后,總忍不住嘆息:這樣的日子還叫日子嗎?因此,盡管舅奶奶嫁過來的目的令人寒心,我奶奶多多少少還是有了一點欣慰。
新婚的第一天夜里,舅爺爺推門進去,看見舅奶奶端坐在那張嶄新的雕花大床上,那只黑貓依舊蜷在她的膝蓋上打著呼嚕,身體一起一伏。舅爺爺有些惱火,覺得這只貓實在不該占據這塊地盤,就一把將它拎到地上,黑貓打著激靈清醒過來,又一縱身靈敏地躍回原處。舅爺爺大光其火,他更緊地掐住黑貓。黑貓在他的手里沉默而有力地掙扎著。“放下它,聽見沒有。”舅奶奶生氣地跺著腳,但是她很快不吱聲了,因為她從這個男人矮小的背影和他義無反顧的腳步中看出一種執拗的意志力。
舅爺爺將黑貓狠狠扔出門去,仔細關好門,然后返身朝她走來,他湊近她,嗅到一股極淡極淡的清香,然后他觸到她溫熱柔軟的軀體,這就使他饑餓的軀體狂熱起來,他哆嗦著趴到舅奶奶身上。然而,舅爺爺手忙腳亂了半天,竟找不到個門。看著幽暗光線下舅爺爺那光著的瘦小干癟的身子,一絲明顯的嘲諷的表情無法按捺地掠過舅奶奶的臉。舅爺爺一下萎頓了下來。但他也犟,竟抱起一床新被鋪在床前的踏板上自個兒睡了。這讓舅奶奶哭了一夜。
第二天,舅奶奶用洗臉水敷了敷有些紅腫的眼睛,又像個沒事人似的了。
舅奶奶確實能干,手腳利索得很。每天清晨,大門堂的木門吱呀一響,舅奶奶就挑著兩只木桶去河邊打水,把廚房的兩大水缸的水全灌滿了,便開始生火做早飯,每天的飯菜要葷有葷,要素有素,要湯有湯。而那只和舅奶奶一起嫁過來的黑貓,總是無聲地尾隨在她腳邊,形影不離。這只黑貓是從來不會叫的,舅奶奶也從不用呼喚的貓的聲音去招呼它,想到它的時候,她便瞇起眼睛四處張望,而黑貓便會停止一切活動躥到她的身邊。
舅奶奶不是那種埋頭苦干的女人,她愛邀功,往往事還沒做呢,嗓門先亮開了。她敢跟太外公耍嘴皮子:“爹爹,我去挑水了。今天不挑水,飯沒得做,衣服沒得洗,你兒子哪挑得動啊!”或者:“爹爹,你看你,菜都掉桌上了,要是這菜好吃,我明天還做,你急啥呢?”聽著這些沒大沒小卻挑不出刺的話,太外公忍不住擰起眉頭。善于察顏觀色的舅奶奶立即再接一句:“爹爹,我要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倒是說出來,你這樣沉著臉,讓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哪不對呢?”不善言談的太外公被舅奶奶連珠炮似的話兒給堵得只能無奈一笑,再不作聲了。于是,一向講究家道尊嚴的太外公對舅奶奶竟然也是要讓三分。我奶奶說:“鳳仙這個人,厲害啊!”可是又怎么樣呢?起碼這個家不覺得沉悶了。
舅爺爺到底還是摸通了男女之事,他迷戀上舅奶奶白皙柔軟、充滿芳澤的身體。他沒想到,在黑暗之中,還有第三者在默默地觀看著兩具肉體的交融。那天沒有月亮,舅爺爺在一陣發泄后的顫栗中心滿意足地癱軟在舅奶奶的身上,當他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如墨的夜色中,一雙半是幽藍半是晶綠的眼睛。是那只黑貓——那只每晚被舅爺爺甩出房門外的黑貓正蹲在床頭,安靜而輕蔑地望著他們。“啊!”猝不及防的舅爺爺尖叫一聲,身上的汗水一下成了冰水,他瑟瑟顫抖著倒下去。黑貓優雅地從床上跳下,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當天晚上,舅爺爺就發起燒來,裹在被子里直說胡話,直到第三天才慢慢痊愈。
此后。舅爺爺的身體一下弱了,冷不防見那黑貓伏在八仙桌下面拿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瞪人,便全身打一個顫栗。有時他壯起膽子,拿起雞毛撣什么的去打黑貓,黑貓總是飛快地溜遠,貓沒打到,倒把舅爺爺累得氣喘吁吁。
有一天舅爺爺手上恰巧拿著一根麻繩,便下了決心,他將麻繩打了一個活扣,趁黑貓不備,一下套住了它了脖頸,麻繩深深地勒進黑貓的脖子,使得那深綠色的夜一般的眼睛突出來,但是它依然用力掙著。整個情景顯得古怪而慘烈。如果不是在這一刻舅奶奶挑水回來,也許黑貓早就沒命了,她放下水桶,撲上去掰丈夫的手,哭喊起來:“不要殺它,它怎么你了?”
聞訊趕來的太外公也許是動了惻隱之心,他摸一摸山羊胡子,終于發話了:“把貓還給她吧,跟一只貓較啥勁啊?”舅奶奶一個箭步上前替黑貓解開了麻繩,失而復得的寵物令她百感交集。太外公自始自終沒看舅奶奶一眼,腳步蹣跚地離開時,他卻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早晚有一天殺了你!”舅爺爺不作聲,心里卻恨恨地對黑貓說。
舅爺爺從此愛上了喝酒,掙的錢大部分花在了酒館里。
第二年冬天,舅奶奶生下了兒子,和舅爺爺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永遠紅腫的眼皮,尖尖的顴骨和下巴。他似乎和那只黑貓有緣,當黑貓盤旋在搖籃邊時,他便揮舞起小胳膊。用嬰兒的語言與黑貓交流。
太外公還沒來得及好好品嘗孫子帶來的快樂,便在一次寒潮的突襲中病倒。他中風了,躺在床上,歪嘴斜眼,只有左手勉強能動。
那一天,街坊阿珍急匆匆趕到我奶奶家,還未進門就大聲嚷嚷:“你爹爹看那樣子不行了,剛才我經過你爹爹家,只見大門敞著,老頭兒躺在廳里,正炎和風仙都不見個影兒。老頭兒抬著左手哦哦地叫,你快去看看吧!”
我奶奶立即往鎮西頭趕。跨進院里,只見太外公躺在那把竹椅上,一見我奶奶就哦哦直叫。
“爹爹,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我奶奶握住太外公顫抖的手問。
只見太外公用已捏不攏的左手指指腰間,又指指樓上,便再沒力氣了。
我奶奶這才發現太外公一直不離身的拴在褲腰上的那串鑰匙不見了,樓上那間儲藏室的鑰匙只有太外公有,也只有太外公可以自由出入儲藏室。我奶奶想起,還在舅奶奶未過門前。太外公曾告訴過她和舅爺爺:幾十年來,他利用做金匠的便利,積少成多,蓄下了一些碎金子,打成十幾個金戒指,藏在一個廢棄的空電筒里,以備將來不時之需。至于那空電筒又藏在哪里,太外公沒有明說。但那間只有外公才可出入的儲藏室足可說明一切。
我奶奶趕緊“噔噔噔”跑上樓去,見舅奶奶正在關儲藏室的門。
“你,你怎么可以隨便拿爹爹的鑰匙?”
“我想找些碎布頭給小囡做點鞋帽,我跟爹爹說,他自己又說不清,我只好自己來拿了。”
我奶奶一把搶過鑰匙,回到太外公身邊,問:“爹爹,你是不是指這個呀?”
太外公再不作聲。只是用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奶奶,無限的信任,無限的囑托,無限的凄涼。我奶奶哽咽起來,她這才發現到現在還沒看到舅爺爺的影兒,“正炎呢?正炎去哪兒了?”
“估計又去酒館喝酒了。”舅奶奶在旁邊說。
“還不快去喊他回來見爹爹呀!”我奶奶哭喊起來。
舅奶奶答應一聲立即跑了出去。
太外公開始朝奶奶努嘴,往樓上努嘴。我奶奶讀懂了太外公的示意,拿起鑰匙:“爹爹,我這就上去看看那電筒還在不在。”
我奶奶三步并兩步爬上木樓梯,打開儲藏室的門。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儲藏室。從天窗投射下來的光柱中,無數灰塵在飛舞。里面雜七雜八堆放著木箱、淘籮、板凳、澡盆、風燈等家用。最里面是一張幾乎散了架的老式床,我奶奶發現床前的踏板那層厚厚的灰塵中有幾個雜亂的腳印,一塊床板翹起,她掀開床板,那只電筒就躺在床底下!我奶奶拿起電筒,擰開后蓋,里面是空的。我奶奶的心中凜然一緊,她咬牙切齒:這個殺千刀的,一定是她拿走了金戒指。
我奶奶感覺到身后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響動才猛地回頭一看,儲藏室有些陰冷的光線里,我奶奶看到那只黑貓不知何時溜進來,瞇著綠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貓啊貓啊,你天天跟隨著鳳仙,你一定看到她拿了是不是?”我奶奶看著它,意外地發現黑貓的眼神與舅奶奶的一模一樣。我奶奶頭一陣眩暈。黑貓卻轉過頭,踱出門外,縱身一躍,沿著欄桿下去了。
一陣悲慟涌上心頭,我奶奶鎖好門復又下樓。她忍著淚安慰太外公:“爹爹呀,我看到了,我會告訴正炎的,那電筒是給正炎的!”
“哇——”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房里傳出。刺破了死一般的寧靜,太外公終于平靜了下來。
太外公沒有等到舅爺爺回來就離開了人世,因為我奶奶那句話,他終究是放心了。
待守在太外公身邊的我奶奶看到舅奶奶扯著跌跌撞撞的舅爺爺回來時,我奶奶的怒氣一下子爆發出來,她抬手給舅爺爺一個巴掌:“爹爹快不行了你還有心思出去喝酒,這個家要被你敗掉了,這個家要被別人霸占了你曉不曉得?”
舅爺爺忘了爭辯一句是舅奶奶差他出去喝酒的,他一下跪倒在太外公面前,額頭在木地板上磕得砰砰直響,聲嘶力竭地叫喚:“爹爹,兒子回來晚了,兒子不孝啊!”
我奶奶心疼地捧住舅爺爺的頭。兩人哭成了一團。
舅奶奶站立一旁,默默無言。
時間進入1956年,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在全國掀起,還未來得及繼承太外公衣缽的舅爺爺因為公私合營被安排進了通東古鎮的五金廠。家中臨街的大門堂被公家租用為國營中藥店,那間儲藏室成了中藥店的倉庫。從此,那棟兩層的小木樓一直繚繞著草藥的苦香。
舅爺爺的酒癮越來越重。他在五金廠做文書,做些刻印文件、抄寫大字報的活,據說只有喝了酒那字才寫得漂亮。喝酒的錢自己卻是沒有的。他的工資都是舅奶奶按時到廠里直接拿走的,舅爺爺想要喝酒,卻要倒過來向舅奶奶討。坊間一直傳說舅奶奶和五金廠的郭廠長有染,要不,怎么單單舅奶奶可以拿得到舅爺爺的工資呢?有時在小飯館,人們看見獨自一個人喝酒的舅爺爺,便半試探半開玩笑地說:“你別只顧自己一個人喝酒,說不定這時你們家鳳仙和郭廠長在一塊呢!”
“沒……沒有的事!”舅爺爺抬起紅腫的眼皮看對方一眼,若無其事地喝自己的酒,別人從舅爺爺嘴里問不到什么料,只好悻悻地散去。
那是一個慘淡肅殺、烏云密布的陰天,不知怎么又停電了,舅奶奶破天荒第一次主動多給了舅爺爺一些錢,說:“你想喝酒,就喝去吧。”
舅爺爺有些意外,但還是喜滋滋地去了酒館。這次他多點了一份豬耳朵,引起旁人的注意:“你老婆對你不錯啊!”
“不錯”兩個字,竟讓舅爺爺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動,他再沒心思喝酒,將豬耳朵用油紙包好,早早回家。
前幾天剛下過雨,弄堂兩側的墻壁上霉潮潮的,出了許多苔蘚。舅爺爺一路走過去,穿過中藥店縹緲的藥味,幾步跨進天井,只見他的黑瘦兒子和黑貓在玩泥巴。“你媽呢?”
兒子漠然地抬頭看看父親,再看看樓上,繼續埋頭玩泥巴。黑貓卻撇下兒子,往樓上走。
弄堂本來就暗,加上天陰愈顯得暗沉沉了。舅爺爺點起一盞煤油燈,一只手遮住玻璃罩口,以防被風吹熄。他跟著黑貓往暗漆漆的樓梯上走。他隱隱聽得房里有動靜。他一步步走過去。藍印花布的門簾低垂著,微微地顫動著。他掀開門簾。他看見床楣上的流蘇有節奏地擺動著。他看見兩具肉體糾纏著。他看見舅奶奶和郭廠長因為驚慌和恐懼而睜大的眼睛。他揉揉眼睛想看清楚。卻發現手里的煤油燈不知何時點著了門簾。火苗躥動,仿佛旗幟,憤怒地飛舞……
“不得了。失火了!”是藥店的一名職員從后門口看見躥出樓梯的火舌的。原先死一般寂靜的弄堂里一瞬間腳步雜沓,人們紛紛提起各種救火的工具,涌上樓房。沒人注意到舅奶奶和郭廠長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火很快撲滅了,那間儲藏室的板壁已被燎黑。手指一抹,黑色的灰屑立時窸窸窣窣剝落。“再晚一步,怕是儲藏室的藥材全都燒光了!”人們后怕地議論。
在那樣一個階級斗爭一觸即發的年代,舅爺爺“火燒藥店”的行為無異于自絕于人民。他被剃了個陰陽頭,脖子上掛一塊牌子,上書“破壞國家財產罪”,五花大綁著游街。晚上還要接受鎮革委會的審訊。
“劉正炎,沒想到平時看你老老實實,竟然敢燒藥店!”
舅爺爺此時早已如一具行尸走肉,無論別人對他罵、打,他都沒有反應。他的眼前似乎依然晃動著那兩具交纏的肉體。
“劉正炎!你給我老實交待,為什么燒藥店?是不是因為藥店占用了你家房子你不服?”
舅爺爺目光迷離,嘴中喃喃自語:“我看見……我看見……”
“你看見什么了?我看你是看見鬼了!”
如果不是郭廠長在這個時候趕過來,不知道舅爺爺會說出什么呢?郭廠長點頭哈腰。給審訊的人遞煙,順便每人手中塞一個紅包,“我們單位的職工,我們來處置,勞駕!勞駕!”
舅爺爺有驚無險地回來了,人卻一下子委頓下來。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只有喝酒的時候眼睛里才有一絲光。這一年,舅奶奶生下了第二個兒子。二兒子長得極像母親,舅奶奶那張標致的臉放到一個男孩的臉上,有了另一種效果。“簡直是賈寶玉再世。”用街坊的話說。但人們又有一種惡意的懷疑:這真是劉正炎的兒子嗎?
火燒藥店事件后。舅奶奶再不去舅爺爺廠里拿他的工資了,即使偶爾在大街上遇到郭廠長。也是視而不見。這讓郭廠長有種說不清的醋意和失落感。無意中便會忍不住提起舅奶奶解恨:“姚鳳仙這個婊子養的,褲腰帶上拴一圈金戒指,摸她的褲腰帶比摸她的×還難!”人們笑著起哄:“這么說,郭廠長摸過姚鳳仙的×噦!”
郭廠長訕訕地摔下一句話:“信不信由你,姚鳳仙褲腰帶上真有金戒指。”
郭廠長沒有想到這句話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抄家的依據。紅衛兵們闖進家門,按住舅奶奶,果然從她褲腰帶上解下十幾個金戒指。舅奶奶邊掙扎邊破口大罵:“你們抄!你們抄,我看要抄你們家八輩子祖宗!”紅衛兵才不管呢,拿著收獲物揚長而去,舅奶奶終于號啕大哭:“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那時候,那只黑貓趴在堂屋的角落里,肩骨突出了許多,脖子上的毛也掉了一大片,已老得奄奄一息了。
在我開始有記憶時,舅爺爺已經提前退休,讓大兒子頂替了工作。據說這還是舅奶奶再一次找到郭廠長,才給辦下來的。
那已經是上世紀70年代末了,舅爺爺成了真正的酒鬼,一天三頓都離不開酒。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隔三岔五,舅爺爺總會到我奶奶那兒來喝幾盅酒。他永遠紅腫的眼皮,亂糟糟的焦黃的胡子,手里拿一個水煙管,提一紙包豬頭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跌跌撞撞。我奶奶每次都是把在外地工作的我父母帶回的好酒拿出來,再炒一碟焦香的花生米,或切一盤鹵肉,給舅爺爺過酒。在我奶奶嘮嘮叨叨地勸說著舅爺爺時,舅爺爺總是緘默不語的。偶爾拈一塊肉放進還不及飯桌高的我的嘴里,再拍拍我的頭,呵呵一笑。
酒后。舅爺爺便坐在我奶奶家的東山墻下,做馬扎,扎風箏,糊燈籠。那一刻,舅爺爺在我眼里是慈祥的。
曾經有一次,舅奶奶找到我奶奶家,與我奶奶大吵過一次。她罵我奶奶縱容舅爺爺酗酒,我奶奶則罵舅奶奶不把舅爺爺當人。那天夜里,喧囂的吵罵聲引來了看熱鬧的鄰居,我奶奶家簡直是人聲鼎沸。而舅爺爺在這樣的環境下,居然還是不動聲色一口接一口抿他的酒。
1983年最冷的那個冬夜,我奶奶牽著童年的我,走在通東古鎮的漆黑的小巷里,天上的星星散發著尖利的寒光,我奶奶拎著的籃子里用棉絮捂著一茶缸菜粥。她是帶我去醫院看望因為酗酒過量而中風的舅爺爺。
寒冷的病房里,微弱的燈光下,舅爺爺孤零零躺在一床薄薄的被子里,形容枯槁。悲傷過度的我奶奶已沒有眼淚,她只是一口一口給舅爺爺喂菜粥,嘴里喃喃道:“嘗嘗阿姐給你做的粥……”
1984年春節,病危的舅爺爺被接回家,參加了他二兒子的婚禮。這個一度被別人爭議是否野種的孩子早已出落成儀表堂堂的小伙子,他領著新娘子來到舅爺爺的病榻前,一齊叫了聲:“爸爸!”多多少少給了舅爺爺一點安慰吧。
三天后,舅爺爺離開了人世。從此,我奶奶再沒踏進過娘家的門。
2003年夏天,我坐車回通東古鎮看望病重的奶奶,在車上,竟意外遇到了同樣也是回通東古鎮的舅奶奶。她依然是一絲不亂的齊耳短發,只是那短發已經花白,那張圓盤臉蛋竟然還是如此白皙、光滑,讓人感嘆時間根本沒有在舅奶奶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舅奶奶一眼就認出了我,第一句就是問我:“你奶奶還好吧?”
我猶豫著,不知是不是該告訴她奶奶病重的消息。
“你奶奶大我十歲,今年該83歲了。”沒想到舅奶奶記得那樣清楚。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要看看她的,有二十年沒見了。”舅奶奶又說。
這時,舅奶奶懷里的一只布袋子蠕動起來。隨著一聲柔弱的“喵”,一只烏黑的小奶貓的頭鉆出了布袋。我心中一驚,從奶奶嘴里聽來的關于黑貓的傳說,隔著歲月再一次撲面而來。而眼前的這只小黑貓,卻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疹人,它又嫩文紅的小嘴巴,一身蓬松的黑毛又柔又軟,一雙眼睛水汪汪的。
舅奶奶愛憐地撫摸著小黑貓,說:“在城里住在二兒子家,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這次回通東古鎮,順道在大兒子家住個幾天,捉一只貓來陪陪我。只是那老房子都拆了,哪兒都住不慣。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舅奶奶執意隨我去看望奶奶,一進門就對躺在床上的我奶奶喊:“阿姐,你還認不認得我了?”
我奶奶說:“鳳仙啊,你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舅奶奶說:“你身體還好啊?”
我奶奶說:“沒看見我躺床上動不了了啊?快了,要向閻王爺報到了。”
舅奶奶說:“不要說這種話。你福氣比我好,還有姐夫照應。我這二十年來一直是一個人,兒子再親也抵不了老伴貼心啊。”
我奶奶說:“你那是活該。”
舅奶奶哭了,她掏出手帕,抹眼淚。我奶奶也哭了,閉上眼睛,淚水劃過滿是皺紋的臉頰
這一年底,我奶奶去世了。沒想到第二年,看上去好好的舅奶奶也離開了人世,她患的是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了。
歷史的煙云,將兩個女人的背影定格、模糊、消融。而在我辦公室的窗外,一幢又一幢現代化高樓崛起,將過去的故事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