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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一個盼頭

2010-01-01 00:00:00陳蓓蓓
三角洲 2010年1期

我正在用無聊打發無聊。被打發的無聊是一個無底深洞,而用以填埋它的無聊則是一堆破爛的棉絮。

我玩的游戲叫做連連看,它是一個電腦上的低級游戲,純粹用來消磨時間的。我下載這個游戲時記得推薦說明上有句體己話,說,如果老板的腳步聲突然在你身后響起,不必驚慌,只要按一下回車鍵,它便能立即從顯示屏上消失,像特務一樣潛伏到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我雖然沒有老板,但也需要潛伏,我煞有介事地坐在電腦前,為的是在劉貴面前掩飾我的寂寞。我斷然不能讓他從我的無聊舉動中窺見我心底的寂寞。

昨天我去教堂時路過花行橋?;ㄐ袠蚴莻€老地名,顧名思義,那一帶曾經開過不少花行。過去的花不是指鮮花,而是棉花。鮮花是浪漫的,彩虹一樣飄浮在空氣里,棉花是實在的,油鹽醬醋柴米茶,一樣一樣擺在眼前。那時的日子都是實在的日子。那時每到秋收。裝著棉花的小船從四鄉八村咿咿呀呀地搖過來,像一個個趕著上產房的孕婦,痛感和快感都讓人幸福而知足。后來農民不種棉花了,花行橋就敗落了。過去運棉花的河被河底的淤泥一層一層漫上來,河床淺得像一只軟疲邋遢的破鞋子,幾只紅得傷感綠得灰暗的垃圾袋在河面上飄飄浮浮的,飄到一攤腐爛的綠萍前才懶洋洋地駐下腳來,擺出一副互訴衷腸的樣子,行人的鼻子里就鉆進了一股很不好聞的味道。過去繁華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了,現在你看到的花行橋像戰爭中的難民,灰頭土臉,瘦骨嶙峋?;ㄐ袠颥F在住著兩種人,一是沒錢去外面買新房子的本地人,二是貪圖房租便宜的外地人。

如果把我們縣城比作是一個人。那里就是人的褲襠里的一塊補丁。

我就在那條被陽光割裂得七零八碎的巷子里看到禿了頂的被一個女人叫做“劉師傅”的男人。男人是從一條陰暗的樓道里走出來的。他腳步輕盈,滿臉泛著和這個地方極不協調的紅光,仿佛他的身后是一個五星級大酒店。不,更確切地說,那種紅光滿面的景象更像是從桃花樓里帶出來的由男人最深沉的地方升騰起來的豪旺。我看到這片非同尋常的紅光時,一顆心禁不住狂跳起來,連忙躲閃開去,借一堵殘墻擋住自己,而就在這時樓道里追出一個胖乎乎的女人,她逼尖了嗓子叫道:劉師傅!這個陌生的稱呼讓我暈眩了一刻,有一種墜入云里霧里的感覺。我從殘墻的縫隙里窺見女人不由分說地朝男人手里塞一樣東西。男人稍微忸怩了一下,就收下了。于是女人十分熱絡地在男人的肩頭上拍了拍,仿佛拍一只聽話的小貓。接著男人一邊香噴噴地嚼著女人塞給他的煎餅,一邊在靜悄悄的巷子里輕浮地晃了晃腦袋聳了聳肩膀。

一條聞到香味的狗跟在男人身后搖尾乞憐,屢屢遭到男人的拒絕,它終于吠了起來,還動嘴咬住了男人的褲腳。我看見男人狠狠地踢了它一腳。

這個男人就是劉貴,物價局退居二線的副局長。

晚上,我等著劉貴向我溝通情況。如果沒有不可告人的隱情,他應該告訴我他為什么去花行橋。在外人眼里,咱們到底還是一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妻,忠誠和坦蕩的常規文章還是要做的。就像政府部門那些紅頭文件。但是直到熄燈,他都沒有開口。他在伸手扯動床頭柜上的臺燈開關時,我漫不經心地說:聽說花行橋巷子口那棵銀杏樹顯靈了,天天有鄉下人去燒香。

劉貴說我不知道。

我說你沒去看看?

劉貴一臉純潔地反問,我去那里干什么?

我心里馬上有數,出問題了。

我當然不怕出問題,現在這個世界上誰怕誰呀?我在心里冷笑一聲,一個翻身,把屁股對著他。

所以今天我坐在電腦前,姿態特別隆重,臉皮板結得像干涸了幾個月的土地,十釘鈀砸下去也刨不出一個表情來。我要以沉默來強調我的自尊,讓跳梁小丑心里去發抖吧。

我用隆重的姿態把游戲打到了第五關,還剩下三條生命,三個提示。成敗尚未定局。

我玩連連看游戲是從退休后開始的。退休前我是咱們局里的人事科長,科長和副局長的區別是,副局長不是一下子退,先退居二線,科長要么不退,要退就退到家里。我是去年四月退的休,五月局里組織職工出去紅色旅游,沒有通知我參加,我就知道,昔日的唐科長不在了。

這時,劉貴慌里慌張地從我身邊走過,皮拖鞋弄出一片踢里沓啦的聲響,排山倒海,原來懶貓一樣打著瞌睡的空氣也被他攪成一股細細的風,別看風細,刺在皮膚上竟然還有些寒意。

我打回車鍵的同時問了一聲: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他耳朵有點背,所以我弄不清楚他是沒聽見我的問話,還是不想理我。

身后的一個櫥門被打開了,接著是翻箱倒柜的動靜。

我微微扭過僵硬的脖子。恰巧看見一大滴鮮血“吧嗒”一聲砸在地上,接著又是一大滴。鮮紅的血在乳白色的地磚上飛濺起兩朵無比艷麗的花,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我盡量提高聲音說:怎么啦?

劉貴一疊聲地叫著:創口貼創口貼創口貼!

劉貴總是在最后一分鐘才到廚房里忙燒飯,總是把淘米洗菜的水撒得一地,總是把油鍋搞得躥出一尺來高的火苗,每次他下廚房做飯,總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那份不自覺,不情愿,以及敢怒而不敢言。

眼前,他把手搞破了,鮮血淋漓。

我悄悄地關閉了連連看,露出一張總書記做報告的新聞網頁,然后站起來,從藥柜的上層格子里取出創口貼,替他包在傷口上。我去廚房時,他在電腦前坐了下來,聽他在我背后叫了一聲,肉還沒有切好。

我切肉的時候,劉貴又踢里沓啦地出來了,他把那塊浸透了鮮血的膠布扔進了垃圾袋。血仍不斷地從他的指縫里冒出來。

我命令他,摁緊了,把手舉起來!

劉貴把兩只手一起舉到頭頂,我再次從藥柜里拿創口貼時,瞥見電腦顯示屏上赫然雄居著一張K線圖,我生氣地說,這種樣子,怎么會止住血呢?

劉貴用十倍于我的聲音理直氣壯地分辯。我用右手弄鼠標的!

每當劉貴理直氣壯的時候,他會把兩只牛眼瞪得滾圓,看他禿頂上幾根綿軟的頭發像枯萎的柳條一樣飄蕩,我更加生氣,我聲嘶力竭地喊道:不準看!這時母親那顆花白腦袋悄悄地探進門來了,她虛腫眼泡遮掩下的一雙小眼睛尖利地看看我,又看看劉貴,她雖然松馳卻十分光滑的老臉上有一抹陰森森的意思。

她說,怎么啦?

我不想回答。可是她緊跟著我進了廚房,鍥而不舍的樣子仿佛蒼蠅追逐一塊臭肉。她又問:怎么啦?

我說沒什么,你看見什么啦?

她說沒什么大聲武氣地干什么?嫌我老了煩著你們了,盡管開口說,我不會賴在這里的!她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生氣了,她氣呼呼地回到她的房間里,一邊走一邊大聲地排泄尾氣。

咕咕咕!盡管響屁不臭,我還是重手重腳地打開后窗,以示不滿。

我走進陵園的時候,老遠就聽見施麗萍的聲音:老唐!

陵園不是普通人的陵園,是烈士陵園。正中一塊高聳入云的紀念碑上刻著偉大領袖的題字:死難烈士永垂不朽!

烈士陵園是我們這個縣城中老年人一塊重要的晨練基地。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大家突然明白了身體是自己的道理,于是許多醫學上的術語開始在眾多似懂非懂的嘴巴中流行,搞得云遮霧罩的。

空氣又濕又沉,仿佛是個傷心了一夜的怨婦。而陵園里的人,說是晨練,也沒見有什么朝氣,抬手踢腿都是應付差事似的,手腳在十萬八千里外支棱著,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紀念碑前有個廣場,回響著一首慢三的舞曲,一對一對的老頭老太像搭黃瓜棚似的扭在一起。只有一個男人跳得像點樣子,樂感很強。這個男人頭發有點花白,身體卻挺拔得像烈士碑前的松柏,臉上的表情也郁郁蔥蔥的。我想,這個人還可以。

施麗萍又喊了一聲:老唐!我連忙答應一聲。

我的應聲嘹亮,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個挺拔的男人回轉頭看了我一眼,心里頓時莫名其妙地振奮起來。

施麗萍和她男人都是從企業退休下來的工人。兩份工資加起來才一千出頭一點,這個數字管吃管穿管支付各種各樣的費,剩不了幾個小錢了,可是她兒子上的是大學,幾個小錢怎么打發得了?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突然開了個竅,租了間靠路邊的車庫,賣死人用品,也就是紙粘的衣服鞋子帳子被褥什么的,還有大疊大疊的冥鈔。施麗萍常常拿著千元萬元面值的冥鈔對別人說,哪一天全變成真鈔票就好了。施麗萍一說這話就笑,眼睛瞇縫著,嘴巴洞開。施麗萍流過兩次產,直到四十歲才得了個兒子。所以她的后顧之憂很嚴重。

施麗萍告訴我,牛妞失蹤了。

牛妞是我們縣的女作家。縣城出一個作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何況是女作家,所以牛妞小有名氣。牛妞是一條老牛,共和國的同齡人。她原來叫李菊花,一個很俗很艷的名字,自從沖出縣報,在某省一本雜志上登載了第一篇小小說開始,她就把自己雄心勃勃地改成了牛妞。

牛妞常常會弄出一點動靜來,好比長江里的浪頭,后浪推著前浪,讓人們想忘也忘不了她。比如出了一本書,比如搞了個研討會,比如義賣支援災區什么的,有一次得了一個什么全國的特等獎,縣報上整版地登載著她的彩色大照片,十分熱鬧。在我十分寂寞的時候,我一直從心底里羨慕她,她該是永遠工作著、永遠幸福著的,有誰比作家的精神世界更豐富呢?盡管她不是專業作家,盡管她和我一樣,已經從單位上退了下來——但是作家退休怕什么呀,還可以拿起筆當刀槍嘛。

施麗萍神秘地說,牛妞的屋子已經三個晚上黑燈瞎火的了。牛妞樓下的鄰居也納悶呢,以前樓板上老是有什么硬物滾動的聲音。從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轟隆隆的,比雷聲的動靜還煩人,雷聲在天上,這勞什子就在你頭頂上!給牛妞提了意見,牛妞說是嗎是嗎,有這么厲害嗎,我注意些吧??墒堑诙爝@聲音又來了,弄得樓下人家不好說什么了,再說就傷和氣了,硬熬吧。

牛妞去哪兒了呢?誰也不知道,牛妞的老公更不會知道了,因為牛妞的這個老公采著路旁的野花,不想回家了。

我說,也許她采風去了吧。

施麗萍說,采風?采風是干什么呀?

作家出去搜集創作素材就叫采風。

施麗萍笑笑,說,日娘的,不就是旅游嗎?

施麗萍是個俗人,之所以能有幸和我和牛妞搭上腔,是因為別看施麗萍矮墩墩黑乎乎一副勞動人民的樣子,太極拳倒是打得極好,一招一式挺到位的,施麗萍一拉開架式,便像磁石一樣,把我和牛妞的眼光吸引到她身上去了,牛妞當時感嘆地說了句,這才像太極拳,那些人是什么?老鬼抓瞎嘛!

施麗萍就一邊眉開眼笑地“日娘”,一邊收我們做了她的徒弟。

我們打第六個動作,叫做“撒手轉腰翻掌”,轉腰時看見牛妞從柳枝飄蕩的河邊走過來了。牛妞挺著胸脯抬著下巴,目光在眾人頭頂上掃過,像夜空中劃來劃去的探照燈。

施麗萍大叫,牛作家!歡呼雀躍的樣子。

牛妞朝我們領袖般地揮了揮手。

施麗萍吩咐我,收功收功。我看見她肚皮一鼓一癟的,也就跟著草草地吐出一口氣。

牛妞像南貨店里掛著的一條咸帶魚,扁平細長。牛妞走在路上,就是一只丹頂鶴的樣子了,朗松松的。朗松松是我們這里的土話,稀稀朗朗松松垮垮的意思。牛妞身上就是兩只眼睛很豐腴,有一種油亮的色澤。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見牛妞的心里多么有實力。

原來牛妞去一個網上商店了。網上商店在網上,怎么去?牛妞是到開著網上商店的店主家去了,在浙江,杭州朝南還有二三百公里的地方。牛妞去網上商店,一是好奇,二是想親眼看看一臺拉伸機,牛妞有腰椎毛病,拉伸是治療腰椎毛病的手段之一。

施麗萍說,你的戲法兒倒是多。

牛妞說,施麗萍啊,你要是懂電腦,開網上商店比你這個壽衣店強多了。不要門面房,不要看工商部門的臉色,不要出這個費那個費,是一條路子。

施麗萍說,我不懂電腦。

牛妞說,所以啊,和你沒話說啦。

牛妞轉向我,唐科長,你以后要買什么東西盡管跟我說,我替你在網上買。網上的東西啊,那才叫便宜。

最近牛妞開口閉口都是網,快成網癡了。施麗萍有一次想挖苦牛妞,骨頭輕兮兮地說:網上全是亂七八糟的事情,有沒有男人和你談戀愛啊?牛妞臉一沉,說:把你當人看真是作孽了。這句話很重,像尖刀一樣砸下來,施麗萍皮再厚也撐不住了。施麗萍說,你,你,你說我不是人?我一看陣勢不對,連忙出來圓場,廢話少說,打拳打拳!施麗萍氣恨恨地一跺腳,打他娘個魂!掉頭就走。牛妞沖著施麗萍的背影也氣恨恨地對我說,這種人就是不能把她當回事,只有離她們遠點!可是沒幾天,兩人又在一起“野馬分鬃白鶴亮翅”了。因為施麗萍順口說了一個故事,說奶子大也未見得是什么好事,某某的奶子大吧,一走就抖抖顫顫的,有一次路上遇到一個瘋子,瘋子說,咦,兩個奶子倒是不小。伸手就去摸,某某嚇得趕緊逃,可是某某越逃,瘋子在后面追得越緊。牛妞這時兩眼放光,連連問,后來呢?后來呢?施麗萍說,后來某某躲到一個修車男人的身后,瘋子才不追了。牛妞說有意思,這個生活細節很有意思。兩人算是重新搭話了。

施麗萍除了太極拳打得好,還有這么一個本事,就是隨便什么人走過她眼前。她都能說出人家一點子丑寅卯來,好像她肚子里裝著一個大大的檔案柜似的。比如她知道文化館的林館長有夜游癥,有一次游到一個人家的后窗口,把頭伸進去張望,人家女人正在洗澡,三魂嚇掉兩魂半,當然林館長也被人家男人暴打一頓,臉上烏青一月不褪;她還知道那個有三顆金牙的胖男人現在的這個老婆跟過幾個老公了,一二三四給你細細道來,不是小說,勝似小說。所以牛妞對她那種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心態我很能理解,因為牛妞本質上是作家嘛,作家為創作而活,而創作離不開生活素材。

牛妞從她那只簡易文件夾里取出兩份打印材料。給我一份,給施麗萍一份。施麗萍說什么東西呀?我一看,是一個姓齊的教授談養生之道。牛妞具有豐富的關于這方面的知識,對于吃什么怎么吃,用什么怎么用等等問題十分精通,并常常弄來一些打印的或復印的東西讓施麗萍去傳播,每次都要對施麗萍說一句,讓你的臭嘴做一件有意義的工作吧。為這事,好多人認為,牛妞其實是個好人。

牛妞對施麗萍說,你老公不是喜歡玩牌嗎?讓他看看,會有什么下場?施麗萍的老公酷愛打牌,有一次接連打了兩天兩夜,打得小便失禁,褲襠里的尿一路漏去。塞進去三塊尿不濕才勉強撐住。施麗萍說,日娘,他不打牌能干什么?

施麗萍把材料放在一只石凳上,擺出師傅的架子問,打不打太極拳啦?

于是我們分別站在施麗萍左右,施麗萍說,“起勢——”又說,日娘,今天起了三次勢了。

早上一起床,劉貴就提醒我,今天是10號。

劉貴大聲說,今天是10號,你忘記了吧?一派功臣的語氣。我堅持不懈地把一張臉搞得實實在在的嚴肅,劉貴就有點發虛了,劉貴一發虛對我的事情就上心起來。

關于劉貴神秘的花行橋之行,我已經探聽到一些眉目了——我不是有施麗萍這個活寶嗎?再說施麗萍的家就住在花行橋,山西山東的事她都能說得碗是碗盤是盤的,何況自己家門口的事?

施麗萍說,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三侯老婆還是段家林的妹妹。如果是段家林的妹妹。我認識,她年輕時在文工團待過,出過風頭,唱唱李奶奶沙媽媽什么的,后來文工團解散了,她男人也得肝癌死了,現在在市民廣場擺攤兒,賣些內褲胸罩什么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這個段家林的妹妹了!寡婦攀上副局長,小狗掉進屎坑里,當然樂不可支。倒是劉貴,被一塊煎餅塞住了嘴巴,竟然也會覺得無邊無際的溫馨。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深深的怠倦,那股子怠倦像鼻涕蟲的足跡。黏稠稠亮晃晃地布滿了我靈魂的每個角落,我的情緒像被戳了個洞的輪胎,一下癱軟下來。

我替劉貴感到深深的悲哀。

想當年,劉貴是個多么要強的人。他從一個知青到工人,從工人到勞模,從勞模到車間支書、廠辦主任、副廠長,再從工廠走出來,走進上層建筑,當上副局長,他的人生字典里只有“不斷進步”四個字,就是兩年前他退居二線,從原來朝南的大辦公室撤出來撤到朝北的小間時,也沒有氣餒,特地去專賣店一下子買了兩件襯衫,一件紅格子的,一件藍條子的,鮮鮮艷艷地穿在身上,在局里上上下下地走了一遭呢。

我不也是在他的感召下,才不敢沉淪,不敢無聊的嗎?

他的棱角什么時候被磨去了?竟然墮落到要在一個如此不堪的女人身上找樂趣?竟然不惜從劉局長淪落為“劉師傅”?

我真的不知道該對劉貴說些什么。

我翻了翻日歷,果然是10號。于是我冷冷地說:謝謝你。冰山一樣的語氣豎在劉貴面前,凍不死他也讓他打個寒顫!

我們單位每月10號下午是老干部活動日,所謂活動日就是學習文件,用老書記的話說,雖然我們人退了,心不能退。

我退休以后還沒有參加過這個活動,心里對“退休”、“老同志”之類的字眼十分抵觸。前幾天路上遇到老書記,老書記擺著書記派頭對我提了意見,那架式,好像不去關系到晚節問題似的,我就在心里對自己說,去就去吧,不就是熬半天嗎?

我去的時候2點剛過,以為自己很準時,沒想到,會議室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有幾個人還坐到會議室外面來了,像擠破了皮子的餛飩餡。我從隔壁棋牌室拿了張凳子,在門口找個地方坐下。

局里的老干部活動中心在19樓,是我們這幢大樓的最頂層。站在頂層俯瞰這個城市,能充分體驗“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意境。只是好多老干部有恐高癥,不敢站在明晃晃的大玻璃窗前。開會時,靠窗的那排位置總是空著,就怕椅子不小心往后一倒,會掉進萬丈深淵似的。

瞿科長在讀報。瞿科長是我的前任科長,十年前就退休了。瞿科長退了休,在老干部活動室還是做領導,還是老書記的得力助手。

瞿科長讀的是和諧社會。

我和坐在旁邊的一個老頭搭訕說,開會還挺準時的嘛。

他說,可不,我才遲到了2分鐘,他們已經開始了。

他看了看我,說,以前沒看到過你嘛。我說我是才退下來的。在我們局里,在職的不認識退休的,或退休干部之間不認識是很正常的,從在職人員花名冊上消失了,就意味著從社會上消失了。打個比方,好像是從江里河里拐進家后門的小池塘里去了,江里河里和小池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再說咱們局是老局,歷史悠久,老的少的接不上茬的現象很普遍,所以剛退休的人進入池塘就像進入一個新單位似的。

瞿科長讀完和諧社會,老書記讀上半年局里的工作總結,老書記說時間過得真快,半年過去了。有人說,半年還沒過去呢,到六月底才是半年。現在正是六月頭上。

大家說,是啊是啊,時間還沒過半,咱們的學習內容就過半了?

老書記把老花眼鏡扶扶正,仔細一看,說,哦,拿錯了,是去年上半年的總結。又說:咦?瞿科長連忙湊過腦袋,在一堆文件里使勁翻,最后也“咦”了一聲。

大家就笑起來了,笑聲熱哄哄的。有人開始發煙,從那頭丟到這頭,一支一支飛過來,沒投準目標的,旁人忙著撿起來送過去。會議室里的空氣熱烈起來,像爛泥塘被攪了一下。

老書記說,還是讀和諧社會吧。換了一份報紙,叫老季科長讀。老季科長說,我的老花眼鏡嫌淺了,看不清這螞蟻一樣的字,叫小季科長讀吧。老書記就把報紙遞給小季科長,花白頭發的小季科長沒有推辭,從眼鏡盒里拿出眼鏡,架在鼻梁上,讀了起來。

小季科長讀的文章很長,讀著讀著,有呼嚕聲響起,并且十分放肆地和小季科長的和諧社會比高低。

大家竊笑,老書記昂起頭,左右環顧了一下,吩咐說,推醒他。

那頭安靜了,這頭又風起云涌了。這次的聲音是從我旁邊發出的。那個才遲到了兩分鐘的老同志也歪著腦袋睡著了。他的老臉布滿了皺紋,兩個眼袋像女人絕望的乳房,下巴殼耷拉著,一縷口水沿嘴角掛下來,一直掛到肚子上,和呼嚕聲一起洶涌而出的還有滿嘴的口臭。

這天會議的亮點是老書記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老書記說,下個月的學習地點改在三樓會議室了。三樓會議室是個大會議室,可以容納200人。老書記激動地說,這個月又有兩位同志要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就有114人了!

局里在職職工才多少?28人。28人占據一個大會議室,和占著茅房不拉屎有什么兩樣?

于是大家就噼里啪啦鼓掌,一致感謝老書記為我們爭得了權益。

老書記問,大家還有什么要求?我們再向局領導爭取。

立刻有人大聲回應,他們在職的人跑香港澳門,跑西雙版納,讓我們也跑一次省城吧。

老書記連連搖手,說這個要求不要提,我提過多次了,沒有人敢答應。咱們是什么?是國寶!出了事誰答應誰負責。

大家一起“嘁”了一聲。

散會后,一些人到棋牌室打牌去了。我便去了八樓財務科。我去財務科表面上是拿工資卡的銀行對賬單,實際期盼著和財務科毛科長說說話,財務科在人事科隔壁,我沒退休時兩家常有走動。

剛巧毛科長從辦公室出來,她看見我一邊大驚大喜地叫著“稀客稀客”,一邊說。你先坐坐,我出去一會兒就來。

我便坐在木沙發上翻報紙看。木沙發是背對著門的,沙發對面是一排文件櫥,文件櫥的玻璃擦得很亮,一疊報紙快翻完時,我從玻璃櫥門上看到了毛科長,不過她只是在門口探了探頭,馬上轉過身又悄悄地走了。

我想什么意思?又想,也許什么意思也沒有,人家確實忙著呢。

又坐了一會,我們局里去年調來的一個副書記也進來了,他問我是哪里的,找誰?我說我也是局里的,退了。他連忙說,請坐請坐,老同志請坐!又說,我怎么沒看到過你?我說,退休后我很少來。他突然發出一聲感慨,連連說:你素質好。不錯不錯,你這個老同志很不錯!

他走后,我便也走了。拿不拿銀行對賬單是無所謂的事情,即使毛科長來,我也不想說一句話了。

郁悶得很。

我站在鏡子前涂口紅,劉貴走過來把我從頭到腳看了看,說:嗯?我說辦公室里請一個老朋友吃飯,叫我一起參加。劉貴馬上說:好啊,要去。而且要鄭重其事地去,人家不忘記咱,咱們得好好領情,是不是?劉貴大聲說:你去吧!我來燒晚飯。我沒好氣地說:晚飯早燒好了。

我離家時,天還大亮著,我不得不在河邊綠化帶的長椅上磨蹭掉許多時間,直到夜色把我緊緊裹住,我才在一個不起眼的拉面館里吃了一碗面,然后在四方舞廳的門口好不容易把龔大方等到了。

龔大方走上臺階時,欣喜地說:你什么時候來的?我露了露手腕上的表,輕描淡寫地說:剛到兩分鐘。龔大方高興地連聲說好,一邊去售票的窗口買了兩張票,我們便進去了。

音樂聲中,我的手搭在他肩上,他的手摟在我腰間,很自然的,我們就跳上了。

龔大方就是那個跳舞跳得有點味道的男人,他的花白頭發朝后梳得整整齊齊,很有點老干部的氣派。我和他的認識很偶然,在超市買東西,我們面對面地遇上了,他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朝我笑笑。他說我認識你,你天天去陵園鍛練的。我說,是的。他說我也天天去陵園鍛練的。我表現出假模假樣的驚喜,是嗎?我沒在意。他說我是跳舞的。又說,你為什么不來跳舞呢?可惜了這么好的身材。于是我們就互留了電話,他說,你叫我老龔好了。我臉上立即有了慍怒的表情,他笑道,此龔不是那公,我可不是討你便宜啊。我看他留給我的紙條,原來他叫龔大方。

接著,也就是今天,他把電話打到我家里來了。

龔大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打電話約你的時候其實很惶恐的,怕你拒絕我。如果遭到你的拒絕,我會痛苦萬分的。這句話從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嘴里這么纏綿地說出,讓我頭暈得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龔大方盯著我,用眼神詢問,嗯?說話呀。

我囁嚅著,聲音里透著遮掩不了的慌張,我說,本來我是不想來的,主要是接電話時我母親在旁邊,我不想讓她知道什么,就……就胡亂地答應了。

現在后悔嗎?他斜挑著眉毛問。這個神態很有沖擊力。

無所謂后悔不后悔,不就是跳個舞嗎?我索性大大咧咧地回擊。

龔大方呵呵一笑,對啦,不就是跳個舞嗎?何必弄得緊張兮兮的。

我在心里罵龔大方:去你個老滑頭,不是你自己在說惶恐嗎?

龔大方感慨地說,整個陵園,我沒有發現比你氣質更好的女人了。他還是那輕輕的怕驚動了誰的語氣,卻在我心里掀起了一股狂瀾。女人最致命的缺點就是聽不得男人的好話,男人的好話像擱陳了的酒,女人喝了準會醉得五迷三道神情恍惚。我當時就發暈了,嘴里輕輕說“去”,臉“騰”地紅了,腳下的步子也亂了,就踩在了龔大方的腳上。我說哎喲,龔大方連忙說:Sorry,Sorry!他竟然說了英語,而且是“對不起”,好像他踩著了我的腳似的。我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心想,這個人很有趣。比劉貴有趣多了。劉貴像一張用舊的砂皮紙,已經無法打磨我毛糙的生活。我對他一點盼頭都沒有。

到了舞廳我才知道,舞廳比晨練更適合心里有鬼的男女,在舞廳忽明忽暗變幻莫測的燈光里。什么都是似是而非的,它可以讓人忽略形態上的東西,比如年齡,而釋放心里想釋放的東西,比如情緒。

那天晚上我跳得很興奮,好久好久沒有體驗過的那種興奮,舒展的、放松的、旁若無人的、想飛就飛的感覺使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沸騰起來了,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那種活力和那種自信。我跟著龔大方從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到這頭,跳了一圈又一圈。他一遍又一遍地贊嘆,你很優秀,你真的很優秀。

連我自己都有點震驚: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這么容易受人引誘!

我們回家時已經十點多了,龔大方陪我在河邊的綠化帶慢慢走著,一邊說些東南西北的事情,我卻心不在焉,心里很后悔對劉貴撒了那個吃飯的謊,一頓飯不至于吃四五個小時吧,現在該編個什么謊話去掩飾那個謊話呢?其實我不過到舞廳跳個舞,很正常的事情,沒必要撒謊,事實也確實很正常,難道我和龔大方有什么不正常嗎?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非要找個理由來掩蓋真相。

經過亞細亞大酒店時,看見門口有些騷動。是一個女人被幾個身穿制服的門衛推推搡搡地趕出來,女人的反抗十分激烈,手腳并用,渾身扭動,一頭短發全豎起來了,像個刺毛團,她的聲音也像是山體滑坡的泥石流,混亂,粗礪。急躁。還帶著絕望。

她喊叫著:土匪——

酒店門口一下子圍上不少人。龔大方說,這不是那個女作家嗎?我一看果然是牛妞!門衛把牛妞推出來以后,一個個叉開兩腿,站成一排,保衛著那扇晶瑩剔透的玻璃門。這次牛妞沒有發動新的攻勢,而是掏出手機氣咻咻地打電話。

她說,喂,喂!110,110嗎?我報警!這里有土匪打人,什么?好好說?就是土匪打人嘛!你什么態度?叫你們值班局長聽電話!告訴他。我是牛妞,寫書的牛妞!他上哪里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十分鐘內你們如果不來處理這個打人事件,我馬上就上電視臺!

掛了電話,牛妞繼續撥號,大聲說:喂喂喂!我是牛妞,作家牛妞!請張敏市長接電話……張市長,我還算是個有老公的女人吧,我有管理我老公和索取我老公的正當權益吧,可是我的老公被人堅壁清野起來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嗯?……張市長,我不和你說笑話,你現在是剝削階級的代言人,我不找你找誰?……

圍觀的群眾中有人開始發笑,一顆顆腦袋左顧右盼的,尋覓著知音,人群松動了,交頭接耳產生的竊竊私語如同池塘里的漣漪一波一波朝外蕩漾開來。

事情是這樣的。牛妞正在散步,牛妞一向有晚上散步的習慣,據說晚上散步比早上散步更科學更有利于健康,牛妞正好散到亞細亞門口時,一輛小車嚓吱一下在她面前停了下來。車中走出一男一女,牛妞一看,男的正是她的老公!牛妞的老公又是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她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呢,這下逮了個正著。大概是為了捉奸捉雙吧,她悄悄地跟了進去,親眼看見她老公帶著那個女人進了客房部的一個房間。牛妞要求酒店小姐拿鑰匙給她開門,說里面正在賣淫,酒店小姐不肯,說賣淫由公安局管,他們酒店管不著;牛妞進一步說,里面的嫖客是她丈夫,她要捉奸,酒店小姐更不干了,說他們酒店有規矩的,保護客人隱私。牛妞只能自己去撞門了,門沒撞開,牛妞倒被酒店保安趕了出來。

圍觀的群眾都不認識女作家牛妞,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作家不是當今市面上這顆星那顆星,作家的著名,無非在一個圈子里有那么幾個人知曉,那著名的程度是和沒有人知曉相比的。大家圍觀,和所有路邊圍觀的性質一樣,只是看西洋鏡,只是想知道這個被丈夫甩掉的老女人是個什么下場。

不時有人抬腕看表,十分鐘過去了,果然有一輛警車來了。

大家又圍上去??磥頉]什么實質性的結果,因為不到三分鐘,兩個警察就返轉身來。兩個人分別丟下一句話,一個說,別沒事找事,另一個說,你找局長也沒用。

警車從容不迫地開走了。大家扭頭看牛妞,牛妞的目光十分憤怒,激昂地說,你們大家給我評評理,我的老公我不能管,這是什么世道?

有人笑,說,你肚量大一點嘛,只要是女人管著都一樣嘛。

牛妞說,他忘恩負義,他沒有我怎么有今天,過去他做那個狗屁小科長的時候,連買個便宜冰箱都是我找的關系……

人群開始一層一層地散去,牛妞的憤怒也越來越小,最后亞細亞大門外剩下的就是一個目光呆滯、精神萎靡、喋喋不休的老女人和兩三個同樣噦里噦唆的老頭老太。

這就是抬著下巴走路的作家牛妞?

我對龔大方說,我們走吧。我的臉色肯定十分傷感。龔大方連連問,你怎么啦?

到家快十一點了,客廳的吊燈空空地亮著,茶幾上一杯殘茶,一些瓜子的殘骸,半個削了皮生了銹的蘋果。

母親的房間里傳出她高高低低一會兒如雷轟鳴、一會兒如溪水潺流的鼾聲。

劉貴不在家。我頓時松了口氣。我可以不必再編謊話來掩飾第一個謊話了。

可是還沒等我脫去外套,就有門鎖扭動的聲音,劉貴回來了!劉貴一進門就說,你才回來?

我支吾著說,我早回了。你上哪兒去了?

劉貴含含糊糊地說,我出去散步,碰到個熟人,多說了一陣話。

臨睡前,我發現電話的來電顯示上有一個未接號碼,是我兒子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十分。我母親一般不到八點就上床睡了,那么這個時候劉貴也不在家。他所謂的散步也是個大工程啊。莫非他也在用謊話掩藏一個真實企圖?

我不動聲色地給兒子回了電話,小子在電話那頭發嗲說,媽,我們又把你的孫子殺害了。

小兩口五年之內不想生孩子,五年之后是否想生還沒有最后決定,我能說的就是:不想生孩子就注意避孕,老打胎不好。

兒子說,是,媽說的是,她這次戴了個環。

劉貴單位里的人打電話到家里來找他,我說,劉貴上班去了。單位里的人說,他根本沒來,局長有急事找他。我說,打手機吧。那頭絕望地說,手機能打通還打你的電話干啥?這時是下午2點半,他們單位1點半上班。

劉貴退居二線后,單位里就不計較他上班不上班了。但是劉貴上班還十分認真,每天我午睡醒來的時候。他總是已經上班去了。

類似的電話已經有幾個了,看來他上班的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去花行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想我得敲敲他,至少別讓單位的人老這么急吼吼地把電話打到家里來。

劉貴瞪大了他的牛眼說:我不是在單位嗎?我去上班的時候,連個鬼毛都捉不到。

我說,莫非誰在你身上施了隱身法?

他說。隱身法倒也沒有,只是我不在我的辦公室里,我是分管黨務工作和精神文明建設的副局長,要及時發現下面的思想問題,怎么能老坐在辦公室里呢?我坐在辦公室里,他們又得提意見讓我深入群眾了。

原來是深入群眾造成的誤會。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把手機打開呀?

劉貴說,沒電了。

劉貴退居二線后,他的手機也吊兒郎當的,進來的電話是三天曬網兩天打魚,出去的電話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這樣的狀況持續一段時間后,劉貴對它就像得了遺忘癥似的,不是忘了充電,就是把它落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罷了,今天不說這事了。什么時候想說,我只要下點功夫盯著,肯定能戳穿他的謊言。暫時我不想把他逼得太緊,因為我也需要有個寬松的環境。

我跳舞跳得越來越嫻熟了,一招一式都和龔大方配合得珠圓玉潤,白壁無瑕。我們不但晚上在舞廳跳,早晨也在烈士陵園的廣場上跳,在廣場上跳的時候當然我也和其他人跳,和其他人跳的時候其實心思還在龔大方身上,我知道他摟著別的女人時心思也在我身上。這種感應給人的感覺很奇妙,仿佛是冷寂的曠野里一盞橘黃色的燈,給你溫暖,也給你希望。我已經好長時間不再依賴連連看來填補寂寞了,倒不是我和龔大方真的怎么樣了,我們都一大把年紀了,不會真的折騰出什么鳳凰涅槊的蠢事來。只是覺得生活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想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又可以和龔大方在一起跳舞了,心里就不再空落落的。

龔大方是個有意思的人,最有意思的是。他和你講話時會時不時地蹦出幾個英語單詞來。單詞不多,也就是Ok,Yes,Bye,bye和SOHy什么的。一個好端端的老男人突然蹦出幾句外語,有時還挺可愛的。

我看看時間,打了個電話給牛妞,她在家。我說我馬上就過來。

牛妞在亞細亞的遭遇后來我也聽到一些下文,總之,牛妞沒有得勝。據說,給分管工業經濟的張敏市長嚴厲地批評了一頓,張市長說,疑神疑鬼要不得,多少事就出在這個毛病上。還說要寫文章曝光,你以為黨報是為你服務的嗎?

牛妞老公是咱們縣的十大企業家之一,名字用拳頭大的黑體字印在縣報頭條。牛妞雖然牛,畢竟是條老牛,如何撼動得了他?

牛妞的這個老公是第二個老公,她的前老公是個工人,常年穿著一套藍布工作服。牛妞寫小說以后,和前夫就不合拍了,于是把婚姻推倒重來?,F老公叫王堅巢,王堅巢原來是個機關干部,官兒雖然做得不大,但有點文采有點身材還有點幽默,牛妞挽著這個老公走在大街上。雖然不能像挽著一座宮殿似的輝煌,畢竟比藍布工作服體面多了。后來王堅巢掛職下海,撲騰得很有成就,資本成倍成倍地增長,就應了社會上那句名言,男人有錢就變壞,王堅巢身邊的年輕女人常換常新。坐機關時怕仕途有坎兒,現在他有錢他怕誰?

自從亞細亞事件以后,牛妞家老王索性放手大干了,在外面買了套精裝修的房子,皇宮似的,白天晚上都想不起牛妞這里的家了。

他帶著書記市長屁顛屁顛地去法國、去瑞士、去意大利,老王會怕牛妞哪樣嘛?

我這才知道,牛妞被遺棄不是一般的被遺棄,她的痛苦其實很深。牛妞有如此深沉的痛苦還能笑對人生,很不容易。

牛妞今天約我去她家,她要親自教我如何上網購物。

牛妞的家在一個有點檔次的小區里。兩根雕著古典花紋的羅馬柱高聳入云,我抬頭看見上面四個大字,金鑫小區。我暗想,牛妞是住在金山上了。

牛妞家三室一廳,廳很大,兩個人一起打24式太極拳綽綽有余。

只是沙發和沙發茶幾上落滿厚厚的灰塵。寂靜的灰塵讓屋子透出與世隔絕的冷清,而茶幾上一只明顯的手印更讓人產生恐怖,像驚悚片里發生在午夜的神秘故事。

牛妞的房間倒是滿干凈的,窗臺上全是盆景,青枝綠葉的。讓人感到不解的是,她寧可空著那幾間屋子,卻把電腦電視機全放在臥室里,她的臥室里還有滿滿一墻的書。另一面墻上則是一對年青人在藍天白云下的照片。照片有一米高,年輕人的笑靨毫發畢現,很甜,牛妞天天品嘗著這樣的笑靨,恐怕要蛀牙的。

牛妞說,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女婿。在加大拿的溫哥華,你看這天,比藍寶石還藍,再看這水,清澈得你忍不住要去掬一把洗洗臉吧?

牛妞的眼神里全是渴望,那種渴望仿佛是一雙手,能一下子把照片上的年輕人攬到自己懷里。

牛妞的女婿人了加拿大籍,聽說當初牛妞為找一個外國女婿真是費盡心機,不是人家看不上,就是牛妞看不上。牛妞的女兒不算漂亮。也不算聰明,極其普通的一個女孩兒,如果不是靠婚姻,充其量也就是縣城某超市里的一個柜臺長了,沒有哪個有辦法的母親會不想辦法、心甘情愿地看著女兒陷進這種狀態里的。

牛妞問,你的孩子在哪里?

我說我的兒子兒媳都在北京。

牛妞問,兒媳婦是北京人嗎?

我嘆著氣說,是。

那你兒子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彼此無奈地一笑。正像挑一個外國女婿是牛妞堅定不移的選擇,挑一個大城市的兒媳婦也是我堅定不移的選擇,既然如此,何必嘆氣,何必想念?

接著牛妞讓我看放在她床邊的一臺氣血循環機,放在藤椅上的一只紅外線按摩槌,書櫥里沒有拆封的書,床頭柜上大筒的保健品,衣櫥里排著隊的時裝和鞋子,說,這都是在網上買的,網上買東西有趣極了,我已經在網上買了一萬多元東西了。她掀開床罩,說,這里還有呢。果然,床底下排列著一個個包裝箱,我說,你開倉庫啊。牛妞說,我要送人的。

我想起一個朋友說,熱衷于網上購物是自我封閉的表現。但牛妞是不會封閉自己的,作家封閉了自己,她寫什么呀?

我在牛妞的指導下買了一筒螺旋藻,兩瓶蜂膠。牛妞說明天上午就可以收到了。

接著牛妞去了衛生間。

鼠標在我手里東點擊一下,西點擊一下,就點上了“開始”菜單的“文檔”,“嘩”地出來一大片牛妞最近看過的或者是操作過的內容。我看到一個word文檔,叫做《制造一個盼頭》。我心里一動。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里出現一種奇怪的聲響,好像有什么東西從那頭滾到了這頭,聲音很慢很沉,像壓路機似的。正在疑惑,看見一只貓拖著一只石碌子出來了,這是一只養得肥肥的貓,奇怪的是它張著嘴卻不出聲,那只石碌子像套在牛身上的犁,壓得肥貓痛苦不堪。石碌子的繩索深深地勒進貓皮中,貓皮上血跡斑斑,貓眼里滿是哀苦的表情。

我正吃驚得不知所措的時候,牛妞從衛生間出來了,她一腳把貓踢進隔壁屋子里,隨手把門砰地帶上了。她的神情顯得有些驚慌,重新坐下來的時候甚至差點把凳子踢翻。但她始終沒有向我解釋什么,我也沒問。怎么問?

我說對不起。我無意中看見你電腦里有篇文章,叫做《制造一個盼頭》,是你的新作吧?

牛妞說是啊。我說能讓我看看嗎?她說等殺青的時候吧,她向來不喜歡把沒有寫完的東西給人看。

這時的牛妞神情恢復了正常。牛妞說,她小時候總是盼著過年,一過年就有豬頭肉吃,還能分到幾顆水果糖?,F在過年不是愁著沒東西吃,而是不知道想吃什么了。以前上班的時候總是盼著雙休日,一到雙休日就可以干自己愛干的事情了?,F在天天休息,卻不知道想干些什么。人就這樣變得沒有盼頭了。人到了沒有盼頭的地步是很痛苦很悲哀的。

到底是作家,把我好多時一直莫名其妙的郁悶和不快的原因一下子揭示出來了,原來一切都是因為不知道想吃什么,不知道想干什么。

那么牛妞想給她的讀者制造一個什么樣的盼頭呢?都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設計師,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給我們指點迷津的。

牛妞的電腦桌面上也有連連看,我想它對牛妞的作用一定是重在調劑,寫作寫累了,打一盤喘口氣。牛妞的網名叫“叫苦不迭”,很有意思,牛妞說是電腦上的五筆字型給她的靈感,不信,你打個“叫”字試試,我一試,果然出來了“叫苦不迭”,還有“叫苦連天”,我說,干嗎叫出來的一定是苦呢?牛妞說,人生就是一棵黃連樹。牛妞這話有點沉悶,像個唉聲嘆氣的老太太。

那天走的時候,牛妞送給我一盆吊蘭,牛妞的房間里有好幾盆吊蘭,她說吊蘭被譽為空氣清潔劑,現在輻射那么多,家里一定要養吊蘭。我說過,牛妞具有很豐富的關于養生方面的知識,這又是一例。

牛妞還從書架上拿出四本書,都是她寫的。牛妞說,如果你不嫌棄,就送給你吧。

拿著四本厚厚的書,我再一次想,牛妞雖然有痛苦,但歸根結蒂是充實的,做個作家多好。

牛妞給了我一個地址,說是她的博客網址。

我打開電腦時,才發現桌面上多了一個陌生軟件,原來是什么炒股寶典!我的頭皮一緊,心里想,劉貴又在“敵疲我進”了。

劉貴退居二線后,盡管穿著紅格子和藍條子的襯衫,精神明顯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像被斬了尾巴的狗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天唉聲嘆氣的。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想炒股,說他們單位一個退休老干部炒股炒發了,一年賺了十萬。我不懂什么炒股,只是天天聽著有人狂賺,有人跳樓,悲歡離合的事情很多,知道不是一顆好吃的楝樹果兒。可劉貴迫不及待地,當天就把那張炒股的卡給辦回來了,還捧回一臺電腦,劉貴拍著電腦信心十足地說,不出三個月我就能把這臺電腦錢炒出來!那時股市經過一段時間的萎靡后剛剛上來一點牛氣,果然他天天有好消息告訴我,可是電腦錢剛出來一半,股市的那點牛氣突然就沒影兒了,不僅炒出來的半臺電腦沒了,還賠進去兩臺電腦。那些日子,劉貴天天給我打氣,說,挺住,挺住,前途是光明的!為了看到這片光明,咱們家的存折一張一張被他點燃著去當火把,最后變成一堆灰。那堆灰本來夠開一個電腦公司了。十三萬。

不進股市不知道,一進股市嚇一跳,原來以為炒股有高級職稱,文縐縐像一個讀書人似的。誰料想和賭博是一個爹媽生下的爛仔,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在我聲嘶力竭、披頭散發的要求下,他答應不再玩這個游戲了??墒俏野l現,趁我不在意時,他不是偷偷地從電腦上查看K線圖的走向,就是佯裝看電視的樣子偷聽股評分析,一副和舊情人割舍不斷的痛苦相。

我想我得敲敲他,重申我的立場,別以為我這些天情緒好就得寸進尺。

我把電話打到他辦公室,接電話的人說。劉局長在開會。退居二線以后,局里的大小會議還是通知他參加的,不通知的話,他會抗議的。只是如果局里討論什么重大事情,局長就不把他當人頭計算了,無論劉貴贊成還是反對,都被當作放了一個狗屁。要不,什么叫退居二線呢?

我打他手機,手機一接通,就聽見他們局長抑揚頓挫的聲音。劉貴壓低嗓門問,什么事?

我嚴厲地說你還在炒股!劉貴說,等等,我到外面去和你說。我感覺劉貴走出了會議室,因為局長的聲音沒有了。

劉貴離開會議室后嗓門就高了,他振振有詞地說,我再去炒股不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十三點嗎?我只是看看,看看不行嗎?不看怎么知道股市什么時候起死回生呢?說不定哪一天那套進去的錢又蹦出來了呢?

這種心態放在賭博上說事,叫做扳本。施麗萍的老公天天為扳本坐賭桌,本扳回了還想贏,輸了再去扳,他就天天有事情干。沒有誰比我更痛恨股市了。在我眼里股市是一口深不見底又偽裝得極其巧妙的陷阱,就等著劉貴之類的笨蛋跳下去。我斬釘截鐵地說:看也不準!

劉貴說,好了,好了,你干你的事去吧,那頭還等著我開會呢。

他就把電話掛了。

我也不客氣地把他的狗屁炒股寶典刪了。

接著我打開了牛妞的博客。現在流行博客,好多名氣原本不是很大而幻想著變得很大的人一上博客就如愿以償了;還有一些凡人,使勁兒一折騰,也能把名氣折騰出來,因此都學會了變著法兒在博客上賺人氣,點擊率一天好幾萬呢。現在的雜志發行量才多少?形勢看好的也只不過萬兒八千罷了,還樂不可支地到處炫耀呢。

牛妞的博客分兩大塊,一塊是“我的作品”,一塊是“心情文字”。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令我心動的標題:《制造一個盼頭》,連忙點擊,出來的頁面上卻是一句話,諸位看官莫急,且容我慢慢寫來。心情文字里沒有好心情,都是一個個頭上著了火的表情,牛妞和人家爭論憂郁癥的社會根源問題,一方說憂郁癥是社會癌癥。另一方說不關社會什么事,是個人的心理癌癥,總之,這毛病歸根結蒂是癌癥,看著讓人不寒而栗。

才翻過兩三張網頁,母親恐怖的叫喊聲便陡然響起,凄凄厲厲的蒼老和含混不清的絕望,冷不防被它撞擊耳鼓,人好像一下子掉進深淵,頭暈得沒了方向,心跳得離了譜。

我連忙沖進她的房間,看見她面壁側臥,一條手臂朝墻壁有力地揮舞著。原來她又在說夢話了。她白天黑夜地說著夢話。好像在這個房間里還演繹著一個又一個另一個世界里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

我提高了聲音:媽,怎么啦?

雞,雞,雞走掉了,母親捶著床大聲吩咐我??烊フ已?。

我推醒了母親。我說,做什么夢了?她朝我瞪著兩只渾濁的小眼睛,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雞走散了,呼了半天,一只雞也沒有回家。

她把她笨重的身軀翻了過來,然后撐起一條胳膊,慢慢地爬了起來。

我說。不睡了?

她把桌上的經書抓在手里,嘴里哼哼嘰嘰地說,今天的經還沒有念完呢。

母親念的經書叫《金剛經》,據說念了這本經,她百年以后就可以上極樂世界了,上極樂世界是她的盼頭。因此她念經念得孜孜不倦,不念完不吃飯。

她剛把經書拿在手里又放下了,因為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問我,我的壽衣什么時候做?

我說料子已經買回來了。于是把一只馬夾袋拎進來讓她看。

今天早晨我向施麗萍請教做壽衣的事。我抱歉地說,真對不起了,本來可以讓你做一個生意的,老太太一定要親自看著裁縫做,沒辦法。

施麗萍說,不要緊,我幫你去喊個鄉下裁縫,不過你得管吃管住,工錢另算。

施麗萍還說,老死不是喪事,壽衣要做紅顏色的。不要買扣子,死人衣服不用扣子的。

母親把袋子里的紅布白布滾條棉花一樣一樣拿出來,說,嗯,差不多。

我說,裁縫明天來。

母親說,她斷氣時,我們不能哭,因為我們一哭她會回頭,這一回頭就耽擱了上路,那條路可不是一般的路,而是上極樂世界的路。

我心中不忍,為難地說,你都那個了,我們心里肯定難受,心里難受怎么熬得住不哭啊。

母親就生氣了,把牙齒咬進肉里。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去做,我到了那塊地方決不饒放你,一定要攪得你們一家不是長瘡,就是生癌!

我不再和她假惺惺地兒女情長,連忙點頭應允。

那天午睡時,我竟然也做夢了。平時午睡我只是打個盹,那天午睡我睡著了,夢見牛妞和我手牽著手去找上帝。牛妞知道我也是個教徒時,曾哀嘆說,你墮落了。弄得我很難為情,好像做了一樁見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我不知道在夢里我們怎么會走到一起來的,也不知道我們為什么去找上帝。我們踩著云朵,飄啊飄的,就看見穿著白袍的上帝了,上帝招招手,我連忙奔跑過去,上帝笑了笑,朝我做了一個手勢。我正在迷惑不解的時候,聽見牛妞一聲慘叫:“啊——”我回頭一看,原來牛妞從云朵上掉下去了!

我在汗濕中醒來時,牛妞的那聲慘叫還在耳畔空曠而悠遠地轟響,而眼前晃動的,則是上帝的手勢。

上帝把右手舉起來,拇指和食指像鳥嘴似的慢慢合上,另外三根手指微微彎曲,一個跟著一個,好看地翹著,像剛剛從晨曦中蘇醒過來的竹葉。

我想,這是什么意思?牛妞今天不是去江西婺源旅游了嗎?

昨天晨練時,牛妞告訴我們她和她妹妹參加了某個旅游社的江西四日游,不但到婺源,還要到近旁的三清山。婺源和三清山,一個是中國最美麗的農村,一個是道教發源地,聽著就會心氣高遠起來。牛妞說,她倒不稀罕什么旅游。省里市里的作家開筆會什么的,她跟著玩了不少地方,她只是想帶她妹妹出去玩玩。施麗萍說,聽起來是你請你妹妹的客了?牛妞說當然。施麗萍說,哎喲,有你這個姐姐倒是福氣。牛妞說,你如果給我講花行橋的故事,我也請你出去旅游。施麗萍便把嘴笑歪了,說花行橋的爛事也能上書啊。牛妞說,別看花行橋不怎么樣,其實是底層社會的一個縮影,你看著,我會寫一個花行橋系列出來。施麗萍又把眼睛笑瞇了,說,你不會把我也寫進去吧?牛妞說會。施麗萍就突然不笑了,她說,你可別把我這副爛相寫進去。施麗萍穿著她兒子中學時代的校服,紅一塊,藍一塊的,背后還有幾個英文字母,有點不倫不類。牛妞也嚴肅起來,說,施麗萍啊,你別看不起你自己啊,你是原生態的呀。施麗萍大概沒聽懂。敷衍著笑了笑,說,日娘!

牛妞走后,施麗萍悄悄地說,唐科長。你注意到沒有,牛妞的臉色很不好看。

其實我也注意了,這些時候牛妞那油亮的眼神明顯消瘦了,黯淡了??v然她還是那么氣沖霄漢,骨子里萎了。我想,亞細亞的事情對她打擊肯定很大的。

還沒從那個險惡的夢境中解脫出來,電話鈴響了,施麗萍在那頭含混不清地叫道:牛妞死了!

想起尚在耳邊縈繞的牛妞絕望的喊叫,我的心狂跳不已:莫非她給我送死訊來了?

半個小時后,我和施麗萍趕到金鑫公寓,牛妞的家門口聚集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有一輛公安局的警車。原來牛妞昨天晚上吃了老鼠藥,中毒身亡,同時中毒身亡的還有她家的一只貓。這事情是她的妹妹發現的,旅游車中午出發,可是一個上午牛妞家里的電話都是盲音,打她手機沒人接。她妹妹便趕過來看究竟,又打電話又敲門的,門沒敲開,倒是聽見手機在里面響,心里感覺不對頭,就給110報了警,果然出大事了。

一會兒殯儀館的運尸車來了,兩個工人撥開人群上樓,又一會兒,他們抬著被白布裹著的牛妞下來了,牛妞像一只垃圾袋一樣被丟進車里,車門砰地一關,牛妞走了。

牛妞的妹妹哭著追在車子后面喊,姐姐啊,你不是說好和我一起去婺源的嗎?你怎么走錯地方了呢?

施麗萍說,牛妞被人害死了!

施麗萍為什么肯定牛妞是被人害死的呢?

我問自己,那么你認為呢?這么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一個根本不打算給生活劃上句號的人,難道會自殺?

打死我也不相信!

那些日子牛妞占據我們縣城就像八路軍占領了平型關,而牛妞的那個老公就是萬惡的日本鬼子。縣城到處都是關于牛妞和她老公的話題,所有的目標都指向牛妞的老公,那個采著野花的老東西,那個王堅巢!連我和劉貴也都放下各自的架子開始探討這個實際問題,并且一致認為,牛妞的老公很不應該。只是劉貴有疑問,說,牛妞不見得是她老公殺死的吧?那個在機關里待過的企業家不至于愚蠢到這般田地吧?

劉貴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我就不會。

我逼緊了問:你會怎樣?

劉貴說,干嗎要殺人呢?不殺人他不也過得十分滋潤嗎?

劉貴的思索不無道理,王堅巢背后有縣長的支持,牛妞明擺著奈何他不得,他何必呢?

不過,或許有其他一個我們尚且不知道的原因,比如他有什么犯罪的把柄捏在牛妞手里了,情急之下。殺人滅口。

劉貴說,嗯。也許。

終于有一天,大家聽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牛妞的老公被公安局逮起來了。

殺人的證據很確鑿。我說過,我曾看見牛妞的客廳里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茶幾上一個鮮明的手印像驚悚片里的情節,而現場的情況是,所有人走動的地方灰塵都不見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犯罪嫌疑人清掃過現場,消滅了痕跡罪證;茶幾上的一只茶杯用水洗過,而倒在地上的另一只杯子則滿是牛妞的手印,杯子里就是伴有老鼠藥的咖啡,咖啡潑在地上后被那只貓舔著吃了,于是貓也中毒而亡。那么那只太干凈的杯子也是疑點。還比如電話聽筒捏在牛妞手里,說明她死前想打電話報警來著,如果是自殺,此舉純屬多余。關鍵的一點,那天晚上有人看見牛妞的老公回過家,還和他打了聲招呼呢。

后來聽說,公安局之所以把牛妞的老公逮起來,不是因為以上這些跡象。公安局在王堅巢那個新家安裝了一個竊聽器,是王堅巢自己說話說漏了嘴。

那些天王堅巢的心情很壞,一個最要緊的客戶,已經決定在他的公司投資2000萬美元的客戶,不在合同書上簽字了。你想想,誰肯把籌碼押在一個有命案的人身上呢?王堅巢的情婦也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兩口子就在家里吵架了。情婦狠狠地摔了一只貴重花瓶,哭叫道。這叫什么事啊,跟著你天天給我過這種日子啊?王堅巢就一個巴掌掮過去,罵道:不是你天天盼著她死的嗎?現在她死了,你還作什么?這句話被公安作為證據錄下來,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這些消息是一個大家都管她叫小姨的老女人帶到陵園里來的。小姨那些天活躍異常,因為她的一個鄉下侄子在公安局食堂里做廚師,消息來得又快又準。

不過,雖然這些消息驚天動地,也只不過是閑磕牙時候的消遣,王堅巢逮起來以后。新一輪高潮暫時沒有到來,牛妞也就淡下去了。

牛妞沒了,地球照樣運轉。烈士陵園的展練還和往常一樣,打太極拳的照打,跳扇子舞的照跳,做雙球操的照做,音樂響起,我和龔大方一起走進舞池,我的手搭上他的肩,他的手摟著我的腰,牛妞就被拋在腦后了。接著我們有點調皮的眼神蜻蜓點水一樣在對方的臉上飄忽而過,話題就產生出來了。

我說。昨天在世紀聯華門口,你高興得好像揀到一個金元寶似的。

龔大方說,那不是金元寶,是開發區的徐小姐。他捏了捏我的手,吃醋了?

我說,你別自作多情吧你。

他壞壞地一笑:世上唯有情無價嘛。我說:去!他便認真地說他當時沒有看見我,如果看見了,一定會立馬丟下小徐,陪我散一陣步的。真的,和你散步多有意思啊。大庭廣眾的,龔大方竟然側過腦袋盯著我看。我嚇一跳,不得不退后一步。

龔大方說:干什么?咱們也搭黃瓜棚嗎?

他摟著我腰的手輕輕一勾,我便趁勢跌入他的懷里。

正當我們若即若離難分難解時,身邊有個舞友對龔大方說,老龔,有人喊你呢。我們扭頭一看,兩個身穿警服的中年人正在舞池外面喊著:龔大方!

龔大方頓時有點慌張,連“Sorry”都沒來得及說,撇下我就出去了。

龔大方站在警察面前,姿勢就變了,腦袋低垂,像被剁了一刀的玉米稈;手臂耷拉著,像剛被開水燙過的蘿卜條,和剛才的瀟灑完全兩個人似的。警察倒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樣子。

一個比我矮的男人乘機邀我跳舞,矮男人說,他吃著家庭官司呢,所以,警察時不時要來敲敲他的。

家庭官司就是緩刑。

這個早晨我這才知道,龔大方原來是個有罪之人。這個罪不是別的罪,是強奸罪。龔大方強奸的是他表姐的養女,這個養女是江西人。和龔大方在一個單位里,就是人民公園。咱們縣里的人民公園是正兒八經的公園,收門票的,里面還有各種娛樂項目,比如海陸空,卡丁車,碰碰船。龔大方是這個收門票公園的頭目,他的外甥女就是靠了他的關系在公園里承包了一個游戲項目,接著外甥女又帶過來幾個家鄉人,至此,公園承包游戲項目的就都是山西某一個山溝溝里的人了。問題就出在龔大方雖為領導,卻寡不敵眾了。山西人對龔大方的承包方案很有意見,此間的糾葛一波又一波,他和外甥女的關系也鬧得很僵,后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龔大方會鉆進外甥女住的屋子里去,怎么上的床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公安查下來他犯了強奸罪,只是事情沒做成,屬于未遂,外甥女幾次痛不欲生,在大街上抹脖子,直到法院判了龔大方的刑才喜笑顏開。龔大方于是不再是人民公園的領導了。也不知道見過世面的龔大方怎么這么不經碰的,竟然被幾個山溝溝里的農民給打倒了。

不管怎樣,強奸罪很臟,我心里有一種被鼻涕蟲爬過的感覺。

更糟糕的是,當我離開舞場想去施麗萍那里尋找一點情緒上的緩沖時,施麗萍卻一臉壞笑,說,那個人,就是那個和你跳舞的人,你猜人家都叫他什么嗎?

我說。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褲襠。叫他騷卵。

我突然恍然大悟,原來sorry竟然是騷卵!

想起花行橋那條被陽光割裂得斑駁陸離的巷子里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親熱,一塊煎餅和一條瘦狗的糾紛,這個早晨的劫難好比在我心頭狠狠地剜了一刀。

施麗萍鄙薄的表情,像一根皮鞭抽打著我的臉面,我回到家里時,臉上還熱辣辣地痛。

難道我也像劉貴一樣,必須淪落到在一個如此不堪的男人身上找精神慰藉?

我走進教堂。我沒轍的時候就去教堂。兄弟姐妹們正溫情脈脈地唱著一首上帝的歌,歌名叫做《這里有神的同在》。

這里有神的同在,噢噢,這里有神的言語,

這里有圣靈的恩膏,這里是另一個天地。

看那弟兄和睦同居,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如同那黑門的甘露,降在錫安山地。

我心不在焉地嚅動著嘴巴,腦子里塞滿了施麗萍的聲音,“騷卵”如同一把大錘,一下一下地敲擊我的心臟,讓我的氣越來越短,有一陣我甚至支撐不住了,感到雪白的墻壁像條惡狗似地朝我撲過來,我連忙清清嗓子,摸一把臉,再睜眼時,墻壁總算回到它該待著的地方去了。

旁邊一個男人對我說:相信上帝吧,它會給你帶來福音。他正因為虔誠地相信了上帝,果然炒股炒賺了錢。

我看著男人菜皮一樣的臉色,心想,來教堂也許就是祈求上帝給一個實實在在的盼頭的。那么,龔大方也是主送給我的盼頭。既然如此,我該把主給我的盼頭繼續下去。那些爛事都發生在我認識龔大方以前,既往不咎吧。人,何必自己給自己套絞索呢?

我的醒悟如一只飛落在我手掌上的美麗蝴蝶,令我激動不已。離開教堂時,我決定主動去約龔大方。

我打了個電話給他,接電話的人說,龔大方出差去了,要過幾天才回來。龔大方是協同公園新領導出去買樹苗的。我在心里對他說,別喪氣,老龔,咱們跳咱們的舞,隨人家怎么說去。

自從知道了“騷卵”,我一直拒絕他的約會,我想他一定很喪氣的。

我是在施麗萍問我借錢時,發現家里的存款不見了。施麗萍兒子被車撞了,一下子斷了幾根骨頭,正住在上海的醫院里。她們家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勉強還行,生活一出軌可就天塌地陷了。我從衣柜底下把我們家那個藍封面的筆記本取出來了,那個筆記本有個厚實的封套,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把存折藏在封套的夾層里。我記得有一張五千元的存折已經到期了。

我打開藍封面,正面的夾層里空空的,翻過來看反面,反面的夾層里竟也是空空的!當時我的心緊張得如文學作品里描寫的那樣快從胸腔里蹦出來了。

我馬上給劉貴打電話,我說:咱們家的存款你放在哪兒了?

劉貴顯然沒有防備我問這個問題,一時有點結巴?!拔?,我,我”了好一陣,突然反問道,你要錢干什么?

我馬上意識到咱們家的存款出問題了。我厲聲問,錢呢,錢在哪里?

回家再說,回家再說。那頭潦潦草草地就把電話掛了。

我只得攤著那個藍本本給施麗萍看。我現場編了個謊,說,我不知道我愛人已經把錢借給他哥哥了,真是對不起。

施麗萍嘴上說著不要緊,眼睛里明顯掠過一片疑慮的陰云。

劉貴瞞著我又把4萬元存款扔到股市去了!好比往狼群里扔羔羊,可憐的錢又被吃得所剩無幾了。

劉貴大度地表態說,你如果等著錢用,我明天就取出來,大不了割肉。

這就是劉貴的伎倆,他明明知道我舍不得割肉,卻存心顯露他的豁達。倒頭來,他糟蹋了錢反弄得是我理屈。我被他打擊得暈頭轉向。

原來,他所有的保證全是謊言!他表面上保證痛改前非,暗地里卻巋然不動。他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呢?

我委屈得真想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母親的小眼睛一直陰陰地盯著我,我一看見她眼睛里透露出來的那股子陰氣,就像看見上個世紀一口爬滿青苔的深井,一下子便沒了勇氣。

那些日子劉貴總算老實了點。上班的時候也沒有急吼吼地打到家里來找他的電話(我敢肯定他所謂的深入群眾是深入到股市了),可是有人上門找他來了。

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個我看到過。就是住在花行橋的段家林的妹妹。我一開門首先看到她,我愣住了。

段家林的妹妹問,劉師傅在家嗎?

劉貴就在里面連忙答應:在,在家呢。

四五個人就嘻嘻哈哈地進來了,說,這地方不好找呢,問了三個人,才把路指對了。劉貴連連說,不知道你們要來,知道你們來我就去路口迎接了。

段家林的妹妹仔細地看了看劉貴。說,劉師傅,你還好吧?

劉貴說,好,好啊,很好啊。

段家林的妹妹說,幾天沒看見你來股市了。我們以為你病了,來看看你的。

大家說,是啊是啊,劉師傅你不來,我們就沒有主心骨了。

我給他們端上茶水,段家林的妹妹伶牙利齒地對我說,劉師母,你們家可大發了,股市成你們家的搖錢樹啦,想要多少錢搖搖就來啦。

一個男人說,股市不是搖錢樹,咱們搖,它怎么不掉錢給咱們啊?劉師傅是搖錢樹。

我對男人說,你好像有點面熟。

男人說,咱們在教堂里見過面,我還和你說過話呢。

我感到很好笑,天底下竟有這么好笑的事情,一敗涂地的劉貴原來就是主派去拯救他們這些迷途羔羊的使者!

段家林的妹妹繼續拍馬溜須,說,劉師傅人好,肯教我們。有一次他給我買了一個股,一個月就賺了二千。

我明白了,原來劉貴去花行橋是上門輔導,是去解放股市三分之二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勞苦大眾的。那塊熱騰騰的煎餅就是老百姓對解放軍的心意了。

劉貴連連說,那是撞的,那是撞的。劉貴說,你們坐坐,我去買水果買瓜子。大家連忙說,不用忙不用忙,你沒事我們就放心了。劉貴說,我沒事。主要我愛人身體不太好,我在家的時間就多些。劉貴使勁朝我使眼色。段家林的妹妹就知趣地站起來,說,哎喲,劉師母身體不好,我們就不打擾了。

大家一個個跟著站起來,說,我們走了。劉貴連忙把他們送到樓下。

證券交易所里有個劉師傅專門用的大戶室,這是只有投入了15萬以上的股民才有資格進去的,劉貴的底氣就出來了。劉貴從事多年的領導工作,學會一種本領,就是能把下屬的打算或想法,迅速地攬過來,并歸納成他的指示發表出去,那么把已經升了或者降了的股票說成早就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也只不過是兩片嘴唇皮子一張一合的過程,在外人眼里,劉貴的精明睿智也具備了。再碰到幾起瞎貓撞著死老鼠的好事,就能冒充個打獵的了。

劉師傅原來不是一般的師傅,是大師。那么,劉貴的那些詭秘行蹤也該是大師的仙蹤了。劉貴有那么多崇拜者,難怪他不寂寞了。

劉貴一回來我就說,劉師傅。我的臉似笑非笑地擋在他面前,嚇得他迅速撤退,劉貴眼睛看著別處大聲說,今天咱們包餛飩吃吧,他朝母親的房間喊道:媽,我這就去菜場買菜做餡啦。母親就出來了。咧開沒有門牙的嘴,說,好好,我最喜歡吃餛飩了。

我十分想念龔大方,想念那些快樂旋轉的日子。既然龔大方是上帝賜給我的盼頭,那么放棄這個盼頭等于自殺,一種殘忍的精神自殺。因為沒有盼頭的人等于肉體上的缺氧,終究會窒息而亡的。

他出差該回來了,我打了個電話給他,約他老地方見。所謂老地方就是那個四方舞廳,挑這么一個隆重的地方重新會面,是想讓過去的溫馨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我倆的身邊。我該對他表示一點歉意。

我想象他疲沓的步態里透露著內心的沮喪,失神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后悔,我對他作了千般想象。就是沒想到站在我面前的他如此了無牽掛,仿佛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出現那段空白。

我們沒有走進舞廳。因為到了那里后,龔大方說,我一會兒還有個事情要辦,和人家約好了的。我愣愣地“哦”了一聲,說,那么我們隨便走走吧。

我們沿著河邊的綠化帶慢慢地走。

我說,你,你近來好嗎?在干什么呀?

龔大方說,我天天這么過,不和你跳舞就和其他女人跳舞,反正就是跳舞。找個舞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只要在舞池里一站,就會有一群女人圍上來,甩也甩不脫,你知道有時候這種狀態也挺煩人的。

我有一種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的感覺,頓時渾身酥軟。甚至氣也喘不勻了,頭暈暈的,耳朵聽話也不真切了。

現在女人過剩,女人一過三十歲就過剩了。你到民政局去了解一下就知道了,等著找老公的女人排著長隊,只要一聽到哪里有死了老婆或者離了婚的男人,大家一哄而上。龔大方順手扯了一片樟樹葉子,對折,斷裂的口子里溢出淡淡的樟木香味,他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他在告訴我,沒有過剩的男人,只有過剩的女人。他還在告訴我,他根本不在乎我,不但我,他不在乎所有的女人。如果用一個經濟術語,那就是現在的男人和女人,供求關系是買方市場。如果女人是賣方市場的話。

不知道怎么和他分手的,不知道我當時是不是失態,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滿腦子響著一句話:龔大方,我唐某再和你跳舞就不是人!

今天晨練結束后,我沒有急著回家,我發現一個地方,能讓人安安靜靜地咀嚼自己的情緒。情緒也需要咀嚼的,就像食物經過咀嚼,有利于腸胃器官分解,有用的轉化為能量,沒用的變成糞便一樣。那個地方在陵園后面,拐過烈士紀念館,再穿過一排冬青,有好多桂花樹。在桂花樹的綠葉中間,隱隱約約的能看見一些白亮白亮的碎光,走近了你就知道,這是河水的波光。那是條清澈的小河,河邊有一只石桌兩只石凳。

我就坐在石凳上,望著河水想心事。

牛妞火化了。牛妞火化的時候我沒有去,施麗萍也沒有去,我們都想把和我們一起打太極拳時那些美好的牛妞留在記憶里,最后一眼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具僵尸占領。

牛妞火化的場面很冷清,只有牛妞的妹妹帶著一家人來和她告別。牛妞死了以后,越洋電話打到加拿大,牛妞的女兒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傷心。但人已經死了,女兒就是回來牛妞也不能復生,所以她不想回來了。大家便猜想,牛妞的女婿可能承擔不起這一大筆旅途費用,原來牛妞的女兒嫁了個加拿大的窮人。人死了子女不能回來奔喪,對死人來說倒無所謂,卻讓活人感慨萬千,比如我,很傷感。

最讓大家想不到的是,牛妞是自殺的!

牛妞看上去像被王堅巢毒死了,其實都是精心制造的假象,假的終究是假的,假象做得再嚴密,終究有破綻。這個破綻發生在一封匿名信上。那個準備給王堅巢投資2000萬美元的大客戶在牛妞死后接到一封匿名信,匿名信上說,王堅巢把他老婆毒死了,這么一個連老婆都要殺的品德惡劣心腸冷酷的人,怎么會對朋友負責?你的2000萬不怕打了水漂?信末署名:一知情人,日期是牛妞死后的第二天。信是用4號宋體字打印的。2000萬,不是小數字,大客戶當然不能眼看著它打水漂,于是這事馬上就黃了,他打電話給王堅巢告知合作意向取消時,王堅巢再解釋也沒有用,老王就恨死了那個通風報信的人,是誰非要把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王堅巢承認牛妞死的那天晚上他回過家,那是牛妞打電話叫他回家的,說有重要事情商量,還說,如果不回來就別后悔。可是他回家后牛妞沒對他說什么,只是沒完沒了地回憶當初他們戀愛的往事,王堅巢再三催促,牛妞說,我現在說的就是重要事情,難道重溫這些美好往事對你來說不重要嗎?王堅巢就不客氣地甩門走了,走的時候,牛妞并沒有沖動的表現,依然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只是微微側過了頭,看王堅巢在門口三下兩下地換上他的皮鞋,門被甩動時,地上的灰塵稍稍掀起了一點點旋渦。

王堅巢堅決不承認他毒死了牛妞,但也拿不出他沒有作案的證據。

案子處于膠著狀態時,突然有人發現寄給大客戶的那封匿名信有問題,問題出在信上的日期和信封上的郵戳日期不對頭。郵戳的日期早一天,信上所署日期晚一天。郵戳是早一天的18點正,那是每天開信箱的時間,那時牛妞還沒有死。咱們縣城的郵箱一天只開一次,傍晚開了,第二天清早發出去。

誰會在牛妞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把牛妞的死訊寄出去了呢?除了牛妞自己還會是誰?

牛妞已經做好了自殺的準備,并且已經策劃好讓人們、關鍵是公安機關認為王堅巢是兇手。

我聽呆了,如果是這樣,牛妞所謂去婺源旅游,所謂聽施麗萍講花行橋的故事,都是給我們灌迷魂湯來著。她在王堅巢走后,按照她事先嚴密的設計,迅速制造了現場,再讓貓吃了有毒的咖啡,最后自己一仰脖子,把杯子里剩余的咖啡全喝下去了。

牛妞的人生就此劃上了句號。

一個十分珍愛生命的人,竟然如此果斷如此冷靜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牛妞,你這是為什么?

我坐在寂靜的小河邊的石凳上,想著牛妞,想著我自己,心里涌動著不可名狀的悲哀,鼻子開始發酸,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我想,這下好了,可以哭出來了。這些天我一直想哭,可就是沒有眼淚,我不知道我的淚腺怎么像塔克拉馬干大沙漠,幾百公里都不見一個泉眼,哭不出的日子不是好過的日子。今天,眼淚總算要出來了,而且有奔泄而出的好兆頭。

這時,有個男人帶著他的歌聲走近了我。陵園里到處是這種男人,穿一件地攤上買來的T恤,一根笨拙的皮帶勒在突起的肚子上面,老式皮鞋。不同的是,這個男人一路走一路唱,他唱的是一首老歌,我們這代人幾乎都會唱: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雪溶化灌農莊……他聲音嘶啞,走腔走調,卻唱得十分認真,他的認真并不是對歌曲本身的認真,而是對聲音從自己嗓子里跑出來的認真,和陵園里許多男人一樣,他是在練肺活量。陵園里練肺活量的男人多了,有的喊一二三四,像大兵練操似的,有的干脆就是吼?!鞍 焙鸬酶魩讞l街都聽得見,他的肺活量就練出來了,胸口也就暢通了。

顯然他是無意走到這里來的。但是他看到我以后,就疑慮叢生了,因為他的歌聲雖然還在繼續,腳卻站在那里不動了。

一個抹著眼淚的女人,前面是一條小河。小河雖然不深,肯定能淹死人。他便醞釀起英雄救美的豪邁情緒。

他不走,我只能咽下好不容易冒出來的眼淚,裝著沙子迷眼的樣子走了。

那天晚上,我帶著滿腔的不如意和劉貴大吵了一場。劉貴把咱們家最后的4萬元錢背著我也扔進股市的事情被我發現后,他索性放手大干了,公開地去股市,公開地聽股評,他竟然不知道我一看到K線圖心頭就會像被千百只老鼠啃咬似的疼痛,一聽到股評師那種賣狗皮膏的語調,就會憋屈胸悶,就會頭暈眼花。晚上他坐在電腦前一邊看K線圖,一邊聽股評,我頓時五心煩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電腦的插頭拔了。

劉貴鼓起他的牛眼珠子,憤怒地問,干什么?

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準你再玩股票!

劉貴“霍”地站起來,重新把插頭插上去。

我毫不示弱地再拔下來。拉扯了兩個來回,我就開始摔東西,我摔了他的茶杯,茶杯驚天動地地崩裂成一地碎片,母親就出現了,可是在這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關鍵時刻,我根本沒有功夫理睬她。我全身所有奔騰著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涌到兩只手上,我拼命撕打,我大聲喊叫,劉貴就驚呆了,他的兩條胳膊耷拉下來,任我罵任我打,不一會兒他就哭了,這么個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樣哭得肩膀抽動,他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求,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嫖娼,如果我……我連股都不炒了,我干什么呢?那些套……套在股市里的錢,你就譬如我,譬如我抽煙喝酒賭博嫖娼,花掉的吧。

我不喊叫也不撕打了,心里突然松動了,好像是一股龍卷風把牢房的屋頂掀翻了似的,囚禁在牢房的我一下子呼吸到山林曠野的新鮮空氣,我全身舒暢。并不是劉貴那幾句話讓我松動,讓我舒暢,而是我感到我把一條盤踞在我心頭的蛇打發出去了。這條蛇就是郁悶。我的心像一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屋子一樣,能不舒暢嗎?

我風平浪靜地坐著。劉貴偷偷看了我一眼,他不哭了,擦干了眼淚的劉貴突然發狠說,我把咱們家的血汗錢弄沒了,我對不住你,算我欠你的,但我保證還給你,哪怕賣了我的五臟六肺也一定還給你!

這個時候我什么都不想說,我歪倒在床上,就像坐上一條微風中小船,小船蕩蕩悠悠地向遠處飄去。水面上是沉沉的霧,岸邊是縹緲的綠劉貴喊醒了我,他說,媽呢?媽上哪里去了?

我頭皮一緊,想起剛才我們吵架時,她只是大聲說,燒包,燒包啊。劉貴說,我也聽見她這么喊了??墒撬裁磿r候一個人出去了呢?

我和劉貴一下子沖出門。

我和劉貴找了一夜。天亮了,我們垂頭喪氣地返回時,看見母親竟在樓房的山墻后面哭泣,幾個老太太正起勁地勸她呢。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媽,你怎么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呢?

母親說,我還得等你們趕了我才走嗎?

劉貴說,我們什么時候趕你了呀?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吵架是做給我看的,就是要趕我走,我還跟你們打什么招呼?

我們找遍了大街小巷,大河小溝,連城東那個新造的廟也去過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躲的?

老太太們就七嘴八舌地教訓我們,這么不懂事,把自己的親娘都氣得不敢回家了,你們也一把年紀的人了,不怕遭報應!

劉貴上前去攙扶母親,被母親一甩手甩掉了。我和劉貴便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

要想在家里練肺活量,沒門。

除了用連連看打發無聊的時間,我又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了。

在那些無聊的日子里,我再次夢見上帝的手勢。我去教堂做彌撒,那是一個真正的教堂,高大,寬敞。奇怪的是教堂里沒有人,我唱著贊美詩,聲音竟像狼嚎,那狼嚎一樣的聲音從四壁向我擠壓過來,把我擠壓得胸悶難熬,我夢見自己口吐鮮血,我大聲呼救,這時上帝出現了,我夢中的上帝這次穿著中式袍子,像惡霸地主黃世仁穿的那種——請主寬恕我,我平時從沒有這樣想過。他對我做了一個手勢,然后他慢慢地轉過身子,飄飄然地走了。

還是那個手勢。上帝把右手舉起來,拇指和食指像鳥嘴似的慢慢合上,另外三根手指微微彎曲,一個跟著一個,好看地翹著,像剛剛從晨曦中蘇醒過來的竹葉。

我把上帝的手勢比劃給施麗萍看。問她是否看出來是什么意思?我心神不定地說,我已經夢見兩次了。

施麗萍說,三根手指頭翹著,不是三嗎?

我說,不對,還有兩根手指頭是像鳥嘴那樣合著的,而不是屈起來彎成一個零的。再說,“三”是什么意思呢?

施麗萍皺著眉頭說,日娘。是什么意思呢?又說,吃飽了沒事撐的,管它什么意思!

教堂里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因為圣經上沒有記載過這個手勢。

我打開牛妞的博客,牛妞的博客還在,這是牛妞留在世界上最鮮活的東西了,也是我悼念她的唯一辦法。我在她的心情文字中發現一個小段落,大致說她十分想念上班的日子。說不上班了,有時間寫作了,她卻沒有創作激情了?,F在看來,那時就是在辦公室和同事吵架也是一種激情啊,試想,沒有激情能吵架嗎?

《制造一個盼頭》還在,我打開。意外發現有了內容,寫一個女人想制造一個盼頭。她這個盼頭就是設計一個精致的圈套。讓她的丈夫鉆進去,然后讓他失去盼頭,為此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她死而無憾。因為她的生命不是絕望的結束,而是奔一個盼頭去的。

這篇小說上傳的日子正是牛妞自殺的日子,由此看來,小說是她偉大設計的說明書。

那么,她熱情地教我網上購物,并送我一盆吊蘭時,已經開始設計她的死亡了。

牛妞死后,她的許多過去不被人知道的事情,漸漸浮出了水面。有一次我去市里一,爪朋友家喝喜酒,長途車上遇到了咱們縣人事局的一個小科長,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牛妞,他不屑地撇撇嘴,說,你們以為牛妞怎么怎么的,其實不過如此。別看她出了幾本書,都是自己掏錢的,現在只要有錢,阿貓阿狗都能出書;還有什么作品討論會,也是自己掏腰包的,喊幾個人來,請人家吃一頓飯,發點小禮品,人家就給你說好話:至于那個什么全國的特等獎,只要出200元,人家就把獲獎證書給你寄過來了。牛妞寄出去的稿件十有八九是退回來的,十有一二沒被退回來的,就是石沉大海了,現在誰還看什么破小說呀。作家寫東西其實是自慰,自慰懂嗎?自己給自己折騰出快感。你看,這事多沒勁啊。

牛妞的書我已經看了好幾篇了,我認為牛妞其實很能寫的,很關心百姓疾苦,是很有社會責任感的那種。可是小科長嗤之以鼻,說,嘁,什么呀,焦點訪談似的,苦大仇深似的,現在就是寫小說,也不流行這種。

小科長曾經是個文學愛好者,曾經在文學殿堂外面苦苦徘徊,想來他是真的咂摸出文學殿堂的底細來了。

小科長說,牛妞虐貓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我想起那只背負石骨碌的肥貓,老實說,我當時心里很難受的,但我不愿意朝這方面想。小科長說,這只貓原來是王堅巢養的,后來牛妞就把它當作王堅巢,養著它,卻天天讓它受地獄之苦,可變態了。牛妞虐貓的事成了眾矢之的,我也不知道牛妞在這件事上怎么會這樣?

王堅巢被她害苦了,那筆2000萬美元的項目沒追回來,現在有多少人盯著項目,你這里一松手,那頭就有人搶去了,誰會等你慢吞吞地磨蹭呢。不但王堅巢給害苦了,縣里一批干部也被搞得亂了陣腳,因為中國特色的經濟領域和政治領域是牢牢捆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孤立的,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h里就對王堅巢很惱火,怎么連個老婆都搞不定,搞不定就回家養著吧。于是王堅巢打了提前退休的報告,王堅巢就又是凡人一個了。曾經輝煌的王堅巢現在也正狗不是貓不是地彷徨著和徘徊著呢。

且不管王堅巢的結局如何,原來女作家牛妞活著的時候其實內心很痛苦,精神上很寂寞。而她的寂寞比之常人可能更為廣大更為深遠,好比一間大屋子和一間小屋子,大屋子需要更多的東西去充實它。作家的精神世界該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

轉眼到了牛妞五七的日子,我和施麗萍商量,得去牛妞的墳上奠祭一下。

我去了施麗萍的壽衣店。施麗萍上次沒能借到我的錢,她就去找人打會了,1萬元的會,她只到手7000元,這么高的利息人家還是看了熟人的面子才肯幫她的。她現在天天盼著晚上打烊時能多數到一張大團結的票子。

施麗萍從柜臺里拿了一塊錫箔給我,說,這是真錫箔,我特地請人從上海進的貨。咱們不能糊弄牛妞,牛妞死得怪可憐的。

我和施麗萍一起折錫箔。

施麗萍悄悄對我說,她要擺桌子了,不擺桌子不行了。所謂擺桌子就是設賭場,當然花行橋的賭場不是什么真的賭場,只是在家里放幾張簡易的桌子,能供人家坐下來摸牌兒就行?;ㄐ袠驍[桌子的人家不少,如果擺五張桌子,每張桌子收20元。一個月就是這個數,施麗萍朝我咧開了嘴,唐科長,比你級別高吧?施麗萍家里擺不下五張桌子。但她把那張破沙發扔了,擺三張桌子不成問題,那張破沙發本來就是揀來的。她高瞻遠矚地說,大不了不享受了吧。

我說。會有人來坐你的桌子嗎?

這個事你別愁。中國再少什么,也不少摸牌兒的人,沒聽說一句話?叫做十億人民八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不賭不跳二百五。

施麗萍說完就大笑。前途無限的樣子。

施麗萍把折好的錫箔歸攏在一只紙盒子里時,還說了一句:牛妞,保佑我多賺些錢吧。

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網友,那是千里之外某個縣城的發改委主任,現在退休了。發改委是簡稱,全稱是發展改革委員會,咱們這里也有,顧名思義就是決定縣城發展方向什么的,我們一認識就打得火熱,現在我每天期盼的就是在網上看到他,他的頭像一亮,我就興奮,文字是個玄妙的東西,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日子的滋味就出來了。我們把會面的日子約在五年以后,他說,為實現我們的五年規劃而奮斗!

至于那個上帝的手勢,是我母親破解的。那天我一個人比劃著這個手勢,琢磨著。母親看見了,說,這不是兩根指頭拉三根指頭推嗎?

兩根指頭拉三根指頭推是我們這里的一句土話,說明主人留客不真誠。

引申開來,莫非上帝的意思是,去留由自己決定?

那天母親說完兩根指頭拉三根指頭推的話后,就大聲吩咐我,入伏了,把我的壽衣拿出來曬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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