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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橋舊事

2010-01-01 00:00:00蘇枕書
三角洲 2010年1期

和陸橋鎮過去許多個秋天一樣,這年九月的天空還是透藍如湖水。

陸橋中學教師大院的廊柱下牽著長繩,晾滿被子和衣物。午后陽光將棉絮曬得蓬松輕軟。我醒了很久罷?卻貪戀空氣里暖洋洋的香氣,微微閉眼裝睡,直到媽媽過來搖我:“起來啦。一起包書皮。”我才瞌睡迷蒙地從被窩里鉆出來。

明天就要開學,大院里十分熱鬧。圖書館管理員周老師端來一碗豬油核桃芝麻丸:“陳老師呀,我才給我家小滿做的,益智補腦。給陸商也嘗嘗。”

媽媽連忙放下手里的掛歷紙過去道謝。環顧四周沒有什么回禮,十分不好意思。周老師卻不在意,她更熱衷的是向媽媽傳授豬油核桃芝麻丸的做法。

“……用小研缽把核桃仁和芝麻細細搗爛,調在豬油里面,捏成丸……”

媽媽拿張紙一句一句記錄,不住點頭。

等周老師一走,這張紙就不知道擱哪里去了。

桌上空醋瓶內折來一束桂枝,花苞宛如小米粒躲在葉子里,我一面看媽媽裁紙一面探頭嗅花枝,花雖然未開,我卻總覺得能聞見香氣。向晚的夕陽映著軟布窗簾,我把媽媽包好的課本摞齊,媽媽則起身淘米。

這時有兩位提著行李的女孩兒繞過荷花池,欠身穿過晾滿各色被單衣物的長繩,向大院走來。水臺洗菜和廊下收被子的老師們都紛紛看定她們。還是周老師最先發話:“是新來的小姚和小魏罷?快來快來,你們宿舍在這邊——”

其中一位膚色略黑的姑娘笑朗朗道:“謝謝老師!”我家隔壁原先住的是政治老師龔照,上學期他被送到療養院,至今都沒有回來的意思。如此這間宿舍理所應當給新來的老師住。大家都放了手里的活兒去幫著收拾宿舍,掃塵,架床,搬桌子,掛窗簾,以絕對的熱情迎接兩位姑娘。我也鉆在人群里張望,探知方才同我們打招呼的叫姚春喜,沉默一些的叫魏夕。安置妥當,有人問:“你們吃飯怎么辦?”有老師很快接口:“兩個小姑娘吃食堂便當些。”媽媽說:“還是有個煤氣灶好,自己想吃什么煮什么。”總務處主任的妻子、掌管食堂諸事的張阿姨也笑吟吟打著毛衣過來:“這還不簡單,龔老師當時用的煤氣灶還在食堂收著,誰給搬過來一下。”

入秋之后天暗得早,看兩位姑娘準備拆泡面口袋,周老師一把按下:“吃這個多不好!”說著端來自家新煮的米飯和一盆藕片:“這藕新鮮呢,門前池塘里挖的。”姚春喜快樂地驚嘆:“是嗎?這么嫩的藕!”媽媽也盛來冬瓜扇骨湯,并送了一罐醬瓜毛豆。

我很樂意和這兩位姑娘做鄰居,從前的龔照多無趣啊。想到膚色蒼白、頭發蓬亂的龔照,不由皺眉,他總是讀著別人聞所未聞的書籍,捏著粉筆在黑板上提捺按頓,用幾近夢囈的溫柔腔調上課,渾然不管講桌下的同學早亂開鍋。難怪大家都說他是瘋子,早該進療養院。

我即將是陸橋中學的初一學生。這個暑假沒少忙碌,分班,拜見老師,努力做出大孩子的懂事模樣。不過我從小在這里長大,彼此都熟悉秉性,我有一肚子掌故可說。譬如周老師是上海知青,嫁到陸橋多年仍然開口閉口阿拉上海人。譬如教歷史的吳澄老師一直沒有孩子,吳師母多病,信基督,逢人就要絮絮叨叨喊姊妹兄弟。有人打趣,神不是萬能的么,怎么不給你們賜個孩子?看來神不如送子觀音靈。吳師母虛胖的臉驟然一白,仿佛受到極大的褻瀆,顫聲重復,基督愛世人,基督愛世人。當然吳澄后來還是從外地收養了一個女兒。吳師母找到當初對神質疑的人道,你看,如今神賜我女兒。旁人打著哈哈,轉身便笑,還不是花錢買來的!又譬如教務主任郁明德是前任教務主任葛蘭的上門女婿,葛蘭那白凈驕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朱琴從師范畢業后到陸橋中學教地理,彼時郁明德還是代課教師,不知用怎樣的虔誠贏得朱琴芳心,不久入贅,從此轉正升遷之速令人訝異。媽媽不屑:“朱琴的內衣褲都是他洗,葛蘭的馬桶也是他倒。”確實,早幾年郁明德是大院起得最早的,水臺邊永遠都有他埋頭苦干奮力洗涮的身影。我卻不以為然:“將來也要找個給我洗內衣褲、給你倒馬桶的!”媽媽大笑搡我:“胡說八道。”媽媽班上的學生最喜歡聽我講八卦,我雖記著媽媽“莫論是非”的警告,卻不舍得拒絕那些哥哥姐姐買來的零食。當然,老師們也知道我家的掌故。父母離異。父親在外不歸,另有家室。陸橋鎮的爺爺奶奶仍留著房子給我們,但我們絕少居住,唯是回去探望而已。

晚飯之后,媽媽備課,我噙著方才姚春喜所贈的橙味硬糖,翻看新課本。夜風撲嗒撲嗒叩著一截布簾,布簾忽而漲滿風,忽而輕輕吸附在窗欞上,似乎有薄薄月色照見,又或者僅是別家的燈火。

媽媽說,你早點睡。

我躺下去數了半天羊,又把頭鉆出蚊帳:“媽媽也睡。”

她雖罵我纏人,卻還是洗漱上床,只亮一盞小臺燈,側躺著看書,我抱住她,只覺天地一靜,連桂蕊初綻的微響都聽得見。一直以來,我都喜歡在燈光里入睡。我討厭這么黑的夜。

下雨了。中午下課直奔回家,從教學樓的走廊沖人大院走廊,迎面是持傘而來的周老師,她撫胸慢嘆:“啊呀呀陸商你跑慢點,我魂都給你嚇掉了!”嬌滴滴頗可愛,不同于陸橋中學其他任何一位老師,像個小姑娘。

“魂還在的呀。”我調皮一笑。

很遠就聞見黏篤篤浸著雨氣的肉香,是媽媽在煮肉。小鍋文火燉出的紅燒肉比之食堂的更細嫩鮮美,媽媽日常課多,難得自己下廚,吃這一頓真好比過節,而又得關起門來悄悄吃。大院孩子太多,聞見肉香都會呼啦跑來。頑劣如化學老師梅揚的兒子川川,會高聲喊:“陳老師,我要吃肉!”這時除了趕快盛肉給他以免招來更多孩子,就只有暗暗心疼,這碗夠我們吃兩餐呢。羞澀如小賣部于阿姨的兒子小健,會抓著門框靜靜看我們,不留他吃飯是不好的,畢竟我也經常能得到于阿姨所惠的酸梅粉、無花果、冰鎮汽水。那時大院誰家舍得經常買肉吃呢。除了張阿姨并麾下幾位師傅被食堂油水養得紅光滿面外,陸橋中學的老師們大多儉省清瘦。

我推門,媽媽正開鍋嘗味,竹筷頭攪攪肉,蘸點湯水,吮一吮,又舀一小勺給我嘗:“要不要再加鹽了?”

我鑒定:“已經很好,可以出鍋啦!”

媽媽卻慢條斯理蓋上鍋子:“再燉燉爛。”我圍灶轉悠,可謂煎熬,媽媽丟我一本雜志命我耐心靜待,我卻坐不住:“肉可以煮筍、煮百葉結、煮扁豆、煮芋頭……”媽媽說:“明天買點芋頭,正當季。”

望穿秋水的糖醋紅燒肉總算到了火候。一碗給周老師,一碗給隔壁兩位新老師,最后是我們吃。周老師稱謝:“陳老師的肉煮得真好,韌結結,香噴噴。阿拉姆媽以前做紅燒肉,不用砂糖用冰糖,不加清水加高湯,真是沒話說的。陳老師下次試試?”姚春喜先是堅辭不受,說陳老師太照顧了,留給陸商吃罷。寡言的魏夕也含笑道:“是啊,我們不好意思的。”最后我收下魏夕遞來的一袋茯苓餅她們才肯接碗。

好大一袋茯苓餅,我提在手里很是踟躕。媽媽也說:“陸商要一塊就夠了。”

魏夕低眉笑:“都拿去罷,我還有。”

姚春喜扶住魏夕肩膀閃閃眼:“人家常常有得收到呢。”

不久我便知道,魏夕的男朋友是北京人。漸漸這也成為老師們的新話題。

“唔?北京人啊,蠻好。只不過眼下一南一北,人家北京人總不會跑到陸橋來生活罷。”

“我看小魏老師不簡單,早晚要去北京的。”

“她這么大能耐,怎么不一開始就調到北京,費周折到陸橋來干嗎。”

“哎,小魏家是哪里的?”

“不就是青綿鎮的嗎,爺娘做竹席生意,逢期還要到陸橋來賣的。”

“我看她還是嫁個本地人最妥當。出身普通工作也普通,嫁到北京怎么過,在婆家要受氣的呀。”

“她工作都落到這里了,難道還想再往北京跑?難。”

一言一語的時候忽見魏夕抱一疊教案從窗邊走過。她朝窗內一望,老師們也在看她,情狀近于尷尬。有人準備同她打招呼,卻發現她已離開。梅揚扶扶眼鏡,手里圓珠筆轉得飛快,壓低聲音問:“她應該沒聽見吧?”“聽見又怎么樣。”朱琴仰頭靠在椅背上,目光越過鏡片從手里舉著的地圖上端斜出來,“又沒說她壞話。”

雨忽停忽止淅淅瀝瀝落了許多天,陸橋潮氣彌漫,苔痕深染。操場有積水,主課老師們一齊瓜分體育課,學生們哀怨無比,或嘆或罵。數學老師發怒:“累死累活為你們好,我又不多拿一分錢!”

雨水醉醺醺籠著陸橋,那淆然香氣應該來自桂花和玉簪。衣服一直晾不干,濕答答黏住肌膚。教室窗臺擠滿雨靴,窗邊門角掛著的雨衣濕淋淋滴水,玻璃上蒙了一層霧氣,里面的看外面不真切,外面的看里面也朦朧。黑板因為潮氣顯得愈黑,我揉揉輕微近視的眼,發覺粉筆字稍稍清晰了。已經是一天的最后一課,同桌顧冬華——我們喊她冬瓜——趴在桌子上抄歌詞,“愛是愉快是難過是陶醉是情緒或在日后視作傳奇,愛是盟約是習慣是時間是白發也叫你我乍驚乍喜”,是當時火極了的粵語歌,誰都會嘟嘟噥噥哼唱。我在做語文練習冊,冬瓜抄完歌詞問:“練習冊寫好沒有?借我看看。”我下筆飛快:“馬上。”冬瓜不滿:“要是在三班就好了。”我們班的語文老師篤信題海戰術:“做,就是要做!熟,才能生巧。”開學第一天命語文課代表把大家的練習冊答案統統撕掉、回收、銷毀。魏夕是三班的語文老師,極少布置作業,課上也不怎么看教案。媽媽私下說,好在你沒分到三班,新老師經驗畢竟不足。

“哎哎,三班的魏老師——”冬瓜小聲指窗外,“這種天她還穿裙子,冷不冷啊,不過真好看。”

透過冬瓜擦出的一小片干凈玻璃,我們看見黑裙白膚的魏夕,頭頸微微昂出驕傲的弧度,唇邊銜著歡喜,捧著一疊來自北京的信件,像一只鶴,穿過陸橋中學逼仄的長廊。

我告訴冬瓜,上次一起吃的茯苓餅也是從北京來的。

冬瓜由衷贊嘆,真好。我最遠只去過寧波,我姐姐嫁在那里。

我抿抿嘴巴,北京我是去過的。但還是小時候,父母沒有分開,父親帶我們出去玩,留下很多以宮墻、碧瓦、漢白玉石階為背景的照片。這些照片后來陸續在母親的痛苦、父親的憤怒中被撕毀。

下課前班主任過來布置作業。有人嘀咕:“不是上午布置了嘛。”班主任斯鈞咳了一聲:“你們嫌作業多?”

“嗯!”大部分人抗議。

“誰再嫌多我再布置。”他拉下臉,把一疊卷子扣在講臺上。我們噤聲不語,小心地透過書堆窺探他因為生氣而不住翕張的鼻翼。

潮濕的空氣又混入試卷紙的油墨氣味,我拈起試卷角,唯恐把新鮮油印的紙張弄花。鈴聲響了,和冬瓜道別后施施然回大院。在走廊里恰碰到媽媽,踮足在她耳邊小聲匯報:“今天斯老師吃了火藥!布置了一堆數學作業。”媽媽說:“誰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有個學生在罰站,你先回去拿飯盆。”

天愈發涼了,剛坐到木頭澡盆里,皮膚即激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媽媽一面加水一面催促我別磨蹭。檐頭雨聲婆娑,鍋里的粥是用食堂的米飯煮的,食堂鍋爐蒸的百家米很硬,加開水再煮一遍,米粒才舒展開來,咕嘟咕嘟膨脹出軟糯的香氣,用醬黃瓜或生姜芋頭過了吃就很好。

媽媽到辦公室備課,我也跟著去。才踏進門就見姚春喜笑瞇瞇抓來一捧栗子:“還蠻甜的,趁熱吃。”辦公室的老師都在吃栗子,并討論如何才能剝出完整的一顆。梅揚把栗子囫圇放入齒間咬,卻似乎總不得要領,栗肉簌簌掉落在面前的課本上。努力了幾次不成,她干脆直接擠扁栗殼,尖著嘴去吸栗肉。朱琴皺眉笑:“晦氣,梅老師你真會糟蹋東西。”梅揚苦著臉:“我一向不會剝栗子,剝西瓜子啊吃泥螺啊都不在行。”朱琴拈起一枚,她大概覺得用牙咬太不雅觀,就發力用指甲剝栗子頂端的尖處,可惜并不如意。這時姚春喜示范說:“先在栗子肚子上用指甲掐出來一個口子,再用拇指食指捏住栗子左右用力一掐——”果然,完整飽滿的一顆出現了。大家“嘩”一聲贊美:“小姚真是厲害。”朱琴點頭笑:“授人以漁。”說著紛紛掐栗子。姚春喜把那顆剝好的栗子送到我嘴邊:“給小妹妹吃。”

“好哇,你們躲起來在吃什么好東西?”門邊踱來的是快要退休的副校長。

“胡校長啊,快來快來,小姚請我們吃栗子。”朱琴聲音很大,伴著栗殼崩裂的脆響。

胡校長慢悠悠舉步,原先插在靛藍春秋衫衣兜里的雙手也拿出來握在一起,臉上的細紋隨笑容的打開而漸漸變深:“小姚啊,蠻好。這時候正當吃栗子呀。我也來嘗兩個。”話頭未完姚春喜已把手里剝好的一拳栗實推給胡校長,神情頗有幾分謹慎。而我知道胡校長素來并無架子,最是和祥俏皮、熱愛八卦,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對待。

果然,她略略壓低聲音,非常神秘地說:“你們猜今天斯鈞老師做了件什么事。”我聽是班主任,不由豎起耳朵。她咳了聲,瘦削的身體鼓在朱琴的辦公桌邊,見大家的胃口都已被充分吊起,才不疾不徐道:“他主動跟小魏老師親近。”提及魏夕,大家都看了眼姚春喜,她目光沉靜,并不顯得特別好奇,卻也流露出對同室友伴恰到好處的關心。沙沙雨聲打著窗外樹叢,日光燈鎮流器滋滋作響。梅揚撲哧道:“小魏老師樣貌好,氣質好,斯老師親近也是正常。”胡校長嘖嘖:“誰說不是呢。可人家小魏老師心氣高,早有個北京男朋友了,別人都不入她眼。斯老師教數學,搭訕方面肯定也不得要領,聽說他在洗碗池邊悶頭說著魏老師你的裙子真好看真特別,一抬頭,人家小魏早就走遠啦。”

朱琴拍掌笑:“怎么一上去就說人家裙子好看?小魏老師一定覺得很沒格調。”梅揚眼角神飛:“呀,斯老師還是得跟我們郁主任好好學習跟女孩子說話的格調呢。”朱琴嘴上雖啐了一口,面上卻熨帖受用。胡校長吃完幾枚栗子,轉身問姚春喜:“魏夕在寢室?”姚春喜微笑:“魏老師喜歡安靜,她每天看書看到很晚。”朱琴揶揄:“還真是肯鉆研。”胡校長搖頭:“不過據反應,她教學方法比較不合常規,課后作業也非常少。”姚春喜回護道:“魏老師是我們那屆中文系最出色的。”胡校長拍拍掌心的栗子末,又把雙手插回口袋,和顏悅色道:“這是兩回事。”轉而又笑:“哎,你說說,小魏那個北京男朋友,到底怎么樣呀?”姚春喜一默:“我跟她不是一個班,具體怎樣也不大清楚。應該蠻好的。”

雨并沒有歇的意思,胡校長又慢慢踱出去,窗玻璃上是她瘦長的剪影。朱琴突然極小聲問:“她今天怎么不回家?”“聽說為兒子結婚的事跟愛人吵架。”“她兒子都要結婚了啊。”“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新婦小囡都懷上了。”

辦公室漸漸靜下來,夜風裹著雨意,走廊內僅一盞燈,近處映著池畔低拂的垂柳,遠一些,就是校外人家窗簾內掩著的燈火。這樣的天氣,陸橋鎮上的人家定然早早閉門歇下,鎮街不會有行人,雜貨店的卷簾門也只拉開一半。燈火下,最好是一家一家的團聚。雨天少有客來,吃酒摸牌都無趣,還是早早焐暖被窩、喁喁私語罷。一家的用度開支,隔壁鄰舍的齟齬,婆媳間的委屈,很多細節浮現起來,又仿佛變得遙遠。燈火氤氳、細凈,不知何時次第熄滅。平穩的雨聲籠罩著陸橋,連狗吠都沒有,夜緩緩滑人更深的靜謐。

秋雨過后天空豁然晴朗,而這時的陽光已經和九月時的大不一樣。疏淡云層間灑落的光線減了溫度,照拂在身上只是薄薄的一層暖。水邊垂柳凋敝,河面浮滿落葉,層層疊疊。大院門前的荷池開始休眠,荷葉枯萎,荷梗低垂。水面收下去,露出一二尺見方很淺的塘泥,其上偶爾佇立一只垂首躡足的水鳥,淺灣一片寂靜,似乎無食可覓,水鳥扇扇翅膀,又很緩慢地飛走了。荷池周圍是一圈水泥欄干,堆放著大院的雜物。誰家的竹匾里盛著腌菜、筍干、花生、赤豆。誰家開敗的菊花懨懨棄置。誰家的翻毛拖鞋忘了收回。誰家的痰盂倒扣著滴水。誰家的破臉盆內栽滿蔥和蒜。

這天周末,媽媽一大早去菜市場,說要回去看爺爺奶奶。菜市場離中學不遠,沿街擺了早點鋪子,燒煤的汽油桶內貼著芝麻燒餅,竹屜打開是撲面而來的包子熱氣,長竹筷從熱油鍋里撈出油條,豆漿煮到沸騰,粢飯團擺滿案桌,這些景象仿佛一直保持原樣,令我親近。巷子里漫出煤球爐微微嗆人的氣味,也是十分熟稔的氛圍。市場外面是些散攤,攤主大抵是鄰鎮村里的農戶,逢著家里剛養肥一只母雞,或者下河撈水花生時恰好網到幾條野溝的鮮魚,又或者自家種的荸薺有了富余,上街賣些錢,也算是額外創收。繞過散攤,里面就是有固定攤位的菜市場,這邊賣蔬菜,那邊賣魚肉,還有一邊賣雜貨,水泥臺上高高牽了幾條鋼絲,掛滿棉毛褲、毛巾、色彩艷麗的滑雪衫、打了絡子的毛絨圍巾,臺上則是布鞋、雨靴、針線盒、扣子、剪刀、棒針、松緊帶、鏡子、木梳,可謂琳瑯滿目,比供銷社還熱鬧,惹我頻頻回顧。攤主一見也笑瞇瞇招呼:“陳老師帶囡囡上街?看看要不要買啥東西?這個圍巾有不少姑娘喜歡呢。”我連忙搖頭不要,因為知道媽媽不可能買,當街撒嬌哭鬧要東西太丟人,我寧愿懷著遺憾也要愛惜面皮。果然媽媽笑道:“我們等等再來看。”

太陽升高了,從菜市場頂棚的縫隙內灑下,水泥臺上的各種物件都染上一層暖融融的金色。周遭人流愈擁擠,聲音也愈喧嘩,車龍頭攪著車龍頭,菜籃子碰著菜籃子。鎮上人大多是熟悉的,所以時不時要打招呼。就看見對方臉上有笑意,嘴巴在說話,也聽不大真切。終于買到了幾斤排骨、一尾白鰱、一袋土豆、一棵碩大的白菜。我們側身鉆出人群,從菜市場后門離開,拐進一條巷子。魚還活著,一根帶子從魚腮穿入魚嘴穿出,被媽媽提著。魚大力擺尾,濺得魚鱗和水滴到處都是,腥氣很重。我在后面亦步亦趨,巷里偶有自行車通過,叮鈴鈴打鈴,吱吱嘎嘎過去。石板路上坑坑洼洼,野草枯黃,有膽大的麻雀在啄草籽。見我們來,撲嚕嚕飛上墻頭。我們過去,又施施然落回地面。然后我們推開一戶院門。到家了。

這個家一貫都是安靜清潔的。爺爺退休后喜歡抱個半導體躺在藤椅里耷拉著眼皮看報紙,報紙半天不翻,總讓我以為他睡著了。要靠近些看,他卻突然翻過一頁。奶奶很忙,屋內屋外灑掃收拾,喂雞,逗狗,洗衣,淘米,擇菜。那條大黃狗只比我小幾歲,如今依然英姿勃勃,有生人進門必然渾身抖擻狂吠不止。狗不懂事,不知我父母離婚,我們只是寄居于此,算不得主人。每次回來,它還是抖著健碩的身軀迎上前,搖著尾巴沖我們撒歡。我卻相當冷淡,擼擼它的腦袋就罷了。

媽媽和奶奶在廚房做菜,我在院里坐著,膝前小桌子上雖然攤著課本,卻半天也看不進一個字。媽媽洗魚時看我一眼:“到里面來,外面有風。”我嘴上應聲,卻不挪開,還是貪幾分陽光的暖意。

中午吃完飯,媽媽把曬好的被子收進柜子,我們就要回學校了。他們也不多留,奶奶把一碗紅燒魚塊和一罐糖丸花生放在竹籃里,叫我們帶回去。院門開著,胖嘟嘟的麻雀跳來跳去。黃狗無事可做,趴在桂樹下睡覺,鼾聲調勻。恰好隔壁鄰居來,說要剪幾根狗毛。我覺得非常奇怪,奶奶說鄰居家小孩被狗咬了,據說狗毛可入藥治傷。我撇撇嘴不置一詞,看奶奶執剪利索地獲得一簇。

午后陽光十分溫煦,回到學校,媽媽在場院里曬被子。我端了椅子和小板凳,坐在走廊里看書。有老師路過,會跟媽媽寒暄:“陳老師曬被子啊?”媽媽就笑著回應。老師也會低下身跟我打招呼:“陸商真用功。”

隔壁姚春喜也出來曬被子,媽媽笑問:“小姚老師禮拜天不回家?”姚春喜笑瞇瞇,一邊將被子用力甩過晾衣繩一邊答:“回家也沒有什么事,在學校挺好的。”說話間魏夕也緩緩踱出來,身體略微靠著門框,手里拎著一冊書。媽媽又笑:“你們兩個作伴倒是很好的。”魏夕雙目冉冉,陽光將她長長的雙睫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溫聲道:“學校好呀,學校熱鬧。”雖是閑話,魏夕卻總時不時望向院外,恰是小賣部的于阿姨走過來,懷里抱著收發室的一堆信件、報紙,挨家挨戶送了。魏夕的眼神就落到于阿姨身上,見于阿姨含笑招呼著過去,她怔了怔,又垂下眼簾。

“小魏老師,你的信!”于阿姨突然折回來,將手里一封信朝魏夕晃了晃,有些玩鬧的意思。魏夕訥訥,伸手要拿,于阿姨又把信舉得高一些,用慣常和老師們開玩笑的態度道:“我看看,很厚一疊呢!”魏夕有些著急,媽媽笑道:“快給小魏吧,人家一直在等。”大家都笑了,魏夕奪了信,低眉回屋。于阿姨立在院子里聊天,又笑對姚春喜:“小姚老師也談個朋友吧?我們有好資源一定介紹。”姚春喜一邊笑一邊迎著陽光拍打被子,不說話,很輕一層浮塵微絮在空氣里逆光飛舞。

媽媽終于發現我似乎近視了,看東西總喜歡瞇起眼。最要命的是,一次數學隨堂測驗,我考得很糟糕,斯鈞老師專門找媽媽提出此事,沒待媽媽轉身訓我,又為我解釋道:“我想陸商大概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這次測驗,她似乎把除號全部看成加號。”媽媽狐疑向我:“是這樣嗎?”我支吾不語,媽媽嘆了口氣:“禮拜天去配眼鏡吧。”

我沮喪地告訴冬瓜:“我不想配眼鏡。”

冬瓜很有經驗地扶扶自己的眼鏡兒:“沒事,假性近視還是能恢復的。”

其實我私心想說,戴眼鏡看起來會很丑吧,我不想在鄭嶼面前戴著眼鏡——鄭嶼是班上一個沉默的男生,近來和他打照面總會有些不好意思。有一天語文課上開小差,隨手在課本角落寫下一句新看來的詩:惆悵層城暮。第一個想到的竟是告訴鄭嶼,不免惶惶,死死抿唇強作鎮定。

鄭嶼坐在教室最后排,因為他個子很高。有時目光掃過那里,便會懊惱:為什么自己不長高一些呢?那樣就能和鄭嶼坐得近些。

戴上眼鏡之后的感覺并不是很糟。至少不必再為黑板上寫的究竟是除號還是加號苦惱。

初冬第一場寒流光臨陸橋,放學后我留在教室出板報。做衛生的同學陸續離開,窗外天色很快沉沉黑下,食堂飯菜的熟香飄過來,遠遠近近亮起燈火,是溫柔的昏黃,整個校園都在這樣柔軟的光色中——教室里只剩下我和鄭嶼兩人,我負責抄寫文章,他負責排版與繪圖。

我一字一句專心地寫著,有時因為太過用力,粉筆猝然一斷,叩在黑板上一聲脆響。鄭嶼目不斜視,我換一支新粉筆繼續寫。教室外的走廊傳來橐橐腳步聲,心里無端緊張,腳步聲遠去,一派沉寂之中,漸漸生出一種莊嚴氣氛。待我斷了若干支粉筆抄完正版文章,鄭嶼還在畫著。我停下來,離黑板三五步遠,側首端詳。

“還好吧?”鄭嶼悶聲問。

“哦。”周圍太靜,我有些慌張,“很好的。”

“這個地圖總也畫不好啊。”他忽而甩甩手腕,嘆氣說。果然,他那幅地圖反復修改,還是不夠完美。我想了想,建議用網格法把地圖復制到黑板上,鄭嶼興奮道:“我怎么沒想到!”我也很高興,開始幫他在紙版地圖上畫網格,他在黑板上畫出同樣數目的網格,又一一對照每一個網格,一幅整齊的中國地圖赫然出現在板報上。我們都有些激動,沾了滿手粉筆灰立在黑板前。鄭嶼突然轉頭笑:“多虧你想出好辦法。”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是笑。

“陸商,吃飯了!”媽媽隔著走廊在宿舍大院外喊我。我頓時驚起如兔,跳出教室大喊:“來了!”在食堂里望見教室的燈火熄滅,一面埋頭吃飯一面遺憾:應該跟鄭嶼說聲再見才好。

漫長莫過冬夜,學校突然一片漆黑,跳閘了。

尖叫過后,老師們開始四下摸索尋找蠟燭,于阿姨說小賣部有不少,大家便在院子里坐著,等她找蠟燭。姚春喜在黑暗里招招手:“我陪你一道去。”

漸漸適應了黑暗,周遭物事沐浴著薄淡星光,在夜色中現出輪廓。老師們在走廊里聊天,什么時候漲工資,最近肉價是多么貴,班上哪個學生不聽話,即將到來的元旦節學校會放幾天假。不久蠟燭取來,各家各戶亮起一團一團橘色燭火,曳曳搖動,映得滿壁人影樹影,檐下一只野鳥撲棱棱飛去,唬得姚春喜連連拍胸:“什么鳥!”

那邊胡校長緩步踱著走近,她捏捏姚春喜的臂膀,和藹地關切:“不多穿點?”

夜色里姚春喜目光噙笑,十分明亮:“穿得很多啦。”

胡校長又看看屋內:“小魏老師點根蠟燭還在用功?”魏夕并不在看書,只是傍桌坐著,抱著一只熱水袋。胡校長繼續說:“快要期末考試了,小魏老師班上要加緊啊。”

夜風清冽,天色澄明。

正當我準備向媽媽申請不做作業、早點睡覺的當兒,突然來電了,燈火通明的剎那伴隨著歡呼,眾人各自歸去,我也繼續老老實實完成作業。

陸橋居民更在意農歷節日,元旦不算過節。而學校不同,三天的假期讓老師和學生都很興奮,好像一下子有了大把自由時間,值得好好享用。放假前最后一節課是斯鈞老師的數學課。大家早就收拾好書包,課本攤開在桌上,心思卻早算著下課后的歡呼。天暗得早,校內路燈已亮了,食堂內隱約杯盤叮當,油鹽氣息飄過來,撩撥得眾人神思馳騁,哪里有心聽斯老師講什么方程式。

時間很調皮,越是希望它快些過,它越是一分一秒不緊不慢。捱到下課鈴響,學校頓時沸騰,學生從每個教室內涌出,噔噔噔沖下樓梯,最懊惱的是值日的同學,譬如冬瓜。我說:“你回家吧,我幫你。”冬瓜很高興,勾了勾我的脖頸,背上書包離開。碰巧另一位值日的同學是鄭嶼,這讓我有一瞬的難堪,好像自己是有意要跟鄭嶼接近。幸好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我賭氣般掃著地,笤帚揚起漫漫塵灰,嗆得人想掉眼淚,我心里有些難過,毫無原由的。鄭嶼看看我,突然說:“你回去吧,我來掃地。”我一怔,很不好意思,態度也和緩下來:“一會兒就掃好了。”垃圾是鄭嶼去倒,我留在教室打掃講臺。他回來的時候,我也收拾完畢,兩人一起走出教室。走廊內空蕩蕩,天已完全黑下來,穹宇邊緣似乎是燈火明滅的市鎮,嵌著一道溫柔的金亮。天空彎出柔和的弧度,氣溫很低,花圃里送來淡淡的松針氣味。彼此都嚴肅地沉默著,各懷心事的樣子。而事實上這個年齡的孩子,心地都十分澄澈,稍有一絲驚動便好似褻瀆,會難過很久。

鄭嶼騎著自行車回家了,我也慢慢踱回宿舍大院。媽媽瞪我:“磨磨蹭蹭,就等你吃飯呢。”一看,姚春喜也在,正忙著給媽媽布置碗筷。媽媽笑:“你去坐著,我來。”姚春喜一邊應著,一邊繼續忙碌,將滿滿一碗魚丸粉絲湯端到桌上。

“小魏老師呢?”我坐下來問。

媽媽答:“昨天就請假,去北京啦。”

“北京啊。”在我想來,那實在是個遙遠的所在,與陸橋隔著重重山水。記得小時候去北京,坐了那么久的火車,從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到白天,窗外的風景也從漠漠水田飛白鷺漸漸變作高山激流,又過渡成平原千里,白楊成林。

媽媽說,小姚老師上最后一節課,趕不上回家的車,準備明天再走。這一晚學校人走了大半,冷冷清清,不如一起吃餐飯,也算過了這個小年。

桌上飯菜多是食堂打來的,燉南瓜,炒青菜,蛋皮火腿炒香干。只有魚丸粉絲湯是自家做的。魚丸是從菜市場買來,潔白滾圓,像糯米圓子。湯里還有蛋皮絲,浮面撒了一層芫荽末子,香氣很濃,湯色清透。頂上吊著一盞燈。柔光正好籠罩著飯桌。寧謐清寂的冬夜,媽媽和姚春喜閑閑聊天。姚春喜是平橋鎮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就她一個女兒。說這些時,姚春喜的眼神很安靜,嘴角微微勾出笑意。她跟媽媽說的話題是我陌生的,譬如家事、人情,這讓她看起來很成熟,很體貼,是可以歸入婦人行列的溫存。而轉頭與我說的又是過去讀書時種種有意思的事,同我沒有任何隔膜。這個時候,姚春喜又是討人喜歡的小姐姐,有一種天真與嬌憨。我好像重新認識了她一回,覺得她處處可愛。

飯后姚春喜和媽媽一道在廊前水池邊洗碗,我也跟過去。媽媽回頭道:“外面冷,你別站著。”我卻不動,在一旁看她們。水沿著碗筷細細流淌,姚春喜手腳麻利。荷塘里枯枝敗葉,院子里的矮冬青倒很茂盛。遠遠的,半空中綻放了一簇煙花,很快湮沒于夜色。又綻開小小的一朵。我們都抬頭看,媽媽笑:“誰在放焰火呢。”想停在廊下多看一會,但過了很久都不再見煙花,大抵只是誰家小孩子玩鬧著放了一兩根。

我心里很想讓姚春喜多留一會兒,大家說說話。姚春喜也不急著回屋,三個人又坐回飯桌旁。我也不忙做作業,以手支頤,聽她們聊天。媽媽拿出毛線活織著,每到冬天,學校的女老師都會開始這項工作,課余飯后聚在一起討論心得,研究新式的花樣。媽媽織的是一件開衫,說是要給外婆,看她一針一針送得飛快,眼睛也不看手上,我覺得很神奇。幾度申請想學,媽媽只是斥道:“小姑娘做這個干嗎?”

媽媽理了理毛線,繼續織:“小姚啊,魏夕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呢?”

姚春喜想了想,答:“也在北京做老師。”

媽媽嘆道:“那魏夕當初也該去北京,怎么分到陸橋來了。”

“北京——哪里是想去就去得了呢。”

“那魏夕準備怎么辦?”

姚春喜輕聲說:“他們能堅持到現在,也很不易。”

媽媽沉默片刻,似乎是為這段前途未卜的感情擔憂,轉顧姚春喜道:“你倒是應該安心找個對象,工作、結婚、生孩子,都是很快的事,大人們都很期盼的。”

姚春喜沒有忸怩,很沉靜地回答:“是啊。但先要遇對一個人。”媽媽看了她一眼,笑起來。彼時的我未必能夠領會媽媽那一刻的惘然,畢竟在風氣保守的陸橋,為人師表的媽媽居然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是很教人難堪的。盡管在旁人眼里媽媽十分值得同情——丈夫在外做生意有了外室,無論如何都不肯回家。

夜不知何時很深了,姚春喜起身回隔壁,我牽著她的手。她卻笑著,也許并不能懂得我這時的不舍。再過一會兒媽媽就讓我睡下,想著面前還有三天的假期,覺得很滿足。媽媽說,明天上午去爺爺奶奶那里,下午去城里外婆家。后天再回來。真是很充實的安排。待到第二天醒來,睜眼望見滿室陽光,一道一道細密的金線透過帳子。知道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媽媽屋里屋外忙著,捎入室外清冽的晨風。媽媽說:“隔壁小姚老師一大早已經回家了,你還在睡懶覺。”我一時也不著急起來,牽著被角,闔上眼皮,只是喜歡這清晨寧靜的陽光。

魏夕從北京回來,是元旦節最后一天的晚上。宿舍大院的老師都陸續回來了。川川和小健在院里又蹦又鬧,水龍頭嘩嘩響著,各家各戶又恢復了旺盛的人氣。

魏夕安安靜靜開了宿舍門,又安安靜靜到我家來。送了一袋點心,笑道:“給陸商嘗嘗。”媽媽笑著接受,總要關心她的北京之行。魏夕笑而不語,似乎原本也無甚可說。

不久學校老師開始議論,有段時間沒看到小魏老師收到北京的信了,和北京那位總算是斷掉了吧。

便是魏夕不說,面上不露出失戀的痛楚,大家也認為他們分手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來得稍稍有些晚。

大家便問姚春喜:“魏夕和她男朋友怎么樣了?”

姚春喜嘴很嚴,從不透露半點信息,而是笑著:“我也不太清楚呢。”

最后是朱琴確認了魏夕失戀的事實,她絲毫沒有壓低聲音,在辦公室繪聲繪色地宣布:“那天小魏的爸爸來學校看女兒,我就問,你家小魏最近和男朋友處得怎么樣?她爸爸說。哪來什么男朋友!我就說,北京那位啊。她爸爸就急了,臉漲得通紅,連連說,哪里呢,我家魏夕哪里找得到什么北京男朋友呢!臨了還一個勁拜托我,跟她家魏夕看看有沒有什么好對象呢。”

大家認為朱琴的話盡管略有夸張,卻并不假。一時間最覺安心的還是胡校長。她很滿意地笑道:“這下小魏老師該安心留在這里了,我們也可以多多關心她,學校不是有現成的優秀男青年嗎?斯鈞就是一個!”

轉眼到期末,考試一過,學校就放假了。我和媽媽留在學校過年,香腸和熏肉都掛在宿舍走廊里。父親從外面回來了,帶著他的現任妻子。我和媽媽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回爺爺家。媽媽的態度很淡然,她在道理上是占先的,別人挑不出她的不是,而帶著新媳婦衣錦還鄉的爸爸,在陸橋鎮眾人眼里不過是個無信無義的負心人。每到這個時候,陸家出面安撫媽媽的人就是姑姑。姑姑到學校來,帶著一對蹄膀。一對青魚,一提點心,一壇黃酒,還沒進門就笑:“陸商又長高了啊!”而后牽著媽媽的手道:“我知道——你最苦!”又道:“我們陸家認的媳婦還是你,過年了,你和陸商跟我回去吧!”媽媽只是笑:“那邊家里——怎么回去?”姑姑說:“我弟弟和——住在鎮上賓館。”話雖如此,媽媽卻還是不回去的,大年夜和年三十都呆在學校。年初二嫁女回門,領著我去外婆家。盡了禮數,當天又回學校。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媽媽大概一直都想著要和爸爸復婚的罷。

立春之后,氣溫依舊很低,但陽光卻透出隱約的溫柔氣息,連風也稍稍收起棱角,不再如深冬時節那般凌厲。有一天冬瓜來學校找我,立在宿舍院外大聲喊:“陸商!”我在屋里聽見,愣了愣,放下作業跑出去。冬瓜穿著嶄新的羽絨服,下巴裹在很厚的圍巾里,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似乎比放假前長高了一些,人也漂亮了。我有些驚喜,又有些恍惚,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做。還是媽媽招呼冬瓜進來坐,冬瓜只是推車走進院子:“我鎮上表姐結婚,我路過學校來看看陸商。”

我也走到院里去,媽媽在后面說:“顧冬華比陸商高半個頭了啊!”冬瓜挺胸,站得筆直,笑嘻嘻。

“你們兩個人到街上轉轉吧。”媽媽笑,又把我叫回去,在我口袋里塞了幾張鈔票。

冬瓜一路說著春節瑣事,堂妹是多么難纏,寧波回來的叔叔是多么闊氣,表姐的新房是多么好看。街上落滿爆竹的紅色碎紙屑,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硝煙氣。兩人不知怎么就靜下來,沿著街道緩緩行走。午后的鎮街少有行人,路邊店面沒有全開,裁縫鋪里掛著一幅一幅新鮮的布料,縫紉機咯噠咯噠有節奏地響著。發廊門前有三五人坐著嗑瓜子。屋內忽而嘩地潑出一盆洗頭水,滴滴答答流淌著。電影院門前有人在賣肉串和炸的火腿腸,攤前圍著一群孩子。那香氣很動人。冬瓜說:“我請客!”于是我們各自擎著肉串和一根炸得金黃的火腿腸,滿滿蘸了辣醬,坐在電影院門前的花臺上吃。有一只大貓流連到我們跟前,懶洋洋挪著身子,看看我們手里的食物。冬瓜咬了一塊火腿腸給它,貓很快吃得干干凈凈,又抬頭看我們。我也咬了一塊火腿腸,看它吃得開心,我們也很高興。

許是過年大了一歲的緣故,兩個人都有些沉默,似乎忽而有了心事,其實小人兒心里是透明澄澈的。寒假就快過去,新學期即將開始,心里有些失落,因為覺得假期太短,沒有怎么玩就結束了。同時又有期盼,雖然沒有明確的內容,內心卻是鼓脹蓬勃的。吃完東西,冬瓜說該去表姐家了,下午表姐出閣,姐夫會開車來迎接。她又從口袋里抓了一把喜糖給我,把我送回宿舍,同我告別。

新學期第一樁新聞,便是胡校長親自出面,向魏夕介紹斯鈞。這在大家看來都是很好的事,卻遭遇魏夕的冷淡。胡校長說:“考慮考慮,我們斯老師是很不錯的啊。”魏夕一笑:“我不太想考慮。”這話就太沖了,有些沒輕沒重。胡校長卻很通達明理,溫言勸導:“小魏啊,人要活得腳踏實地,我這些話你大概不愛聽。陸橋肯定比不上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呢?但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大家都年輕過,要拿得起放得下。斯老師對你的情意大家都看出來了,不是非要你跟他談。而是說你可以參考一下。我們知道有什么好人選,都會給你介紹的!我們學校小,陸橋鎮也小,你是新老師,年輕又漂亮,我們都把你當自家孩子啊。”胡校長的話深情動人,她自己也很有感觸,在陸橋中學這么多年,見過多少人事?新來的老師們一個一個嫁娶成家,生兒育女,都安頓得很好,她也很滿足。她相信魏夕是個聰明姑娘。

而魏夕卻還是一笑。

要真正落過幾場雨,視野中漸漸有了綠意,才知道春天的確到了,終于可以卸下肥笨的冬衣。魏夕穿著白色開衫,底下透出一截碧綠毛衣,配著深綠長裙。綠色的衣裳總是最難穿的,皮膚不夠皎白,便襯得愈發黯淡。氣質不夠楚楚,則會顯得村氣。偏偏魏夕能穿綠,冉冉而來,仿佛亭亭玉樹,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魏夕和斯鈞終究未能走到一起。斯鈞也及時放棄。有人勸斯鈞:除了魏夕,還有姚春喜——這個姑娘也很好,為人處世方面大大勝過魏夕。斯鈞沒有這樣做,許是覺得在魏夕處受挫而轉顧姚春喜,會讓人有退而求其次之感,對姚春喜是很大的不尊重。如此一來,大家便嘆斯鈞太過憨直。學校彈丸之地,藏不住任何秘密。一處小小的動靜也能激起漣漪,辦公室永遠是八卦場所,朱琴又帶來新聞:姚春喜談戀愛了。

只是這樁新聞太過普通,姚春喜經家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在南京中醫大學讀書的準醫生,準醫生即將畢業,工作已經定在平橋鎮中醫院。

梅揚說,中醫雖然不如西醫吃香,但也是好的,至少有個穩定工作,不愁養家。

朱琴也說不錯,大家遇到姚春喜,便拉住她笑問:“什么時候吃喜酒?”

姚春喜也落落大方,含笑答:“等他畢業了再說。”

如此一來,大家便將姚春喜引為同類——即將成家,要為柴米油鹽打算,不再是做姑娘的天真無憂。

那么魏夕的無著無落更叫人牽掛。胡校長搖頭嘆息:“斯老師有什么不好呢?這個魏夕眼界太高。”

因為姚春喜有了戀人,周末便不在學校住。魏夕踽踽一人,媽媽便招呼她過來吃飯、小坐。魏夕并不如之前想象的那般不可接觸,只是話稍微少些。突然有一天,我們知道魏夕病了。

一時間眾人交頭接耳,蜚短流長,魏夕怎么好幾天不來上課?魏夕懷孕了。小鎮風波多,未婚先孕是極為可恥的。誰的孩子?難道是北京那位的?不是年初就分了么。難道他們仍有來往?又或者,魏夕暗中有了別的男朋友?

胡校長談起魏夕,幾乎是用驚痛悲憤的語氣:“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自重?唉,毀了。”

魏夕去醫院,只有姚春喜相陪。從醫院回來,魏夕閉門不出,是姚春喜悉心服侍。旁人張望著來打聽消息,姚春喜一概不談。大家紛紛同情起魏夕:“毀了。”又贊嘆姚春喜的厚道、沉穩。媽媽時常到隔壁去關照,該吃什么,該注意什么,但絕對不許我去探望,有一次我在窗外瞥見魏夕半張臉,帶著淚痕,十分蒼白。

學生中間也不乏議論,三班的語文課由姚春喜暫時代著。捱過半個月,魏夕開始出門了。融融暮春,草長鶯飛,塘中嫩荷初生,水畔垂柳拂動,遠處鄉村的油菜花正當盛開,香甜的花粉氣息被風送過來,撩撥著人的鼻端,碧澄澄的空中,除卻飛鳥,總有紙鳶的影子,搖搖曳曳,飛到云端去。

魏夕只是瘦了些,薄薄撲了一層粉。掃了一些胭脂,掩去了面上的蒼白,風姿儼然。對于這樣一個“毀了”的姑娘,大家重又懷著寬容的心思來接納。胡校長時常犯愁:“她的事情瞞也瞞不住——好人家誰要呢?”又道:“不過做人家填房倒是沒問題的。”

我初二的時候,學校又來了一位新老師。后來這位老師成了斯師母——也就是在我初三的時候。

這一年暮春,姚春喜也出嫁了。她和那位中醫丈夫一起到學校來發喜糖,她的丈夫很高,很白,戴著眼鏡。姚春喜在他身邊很是小鳥依人。他們提了很大一口袋喜糖,每間宿舍發過去,又雙雙鞠躬行禮,有如一對璧人。

“這位就是陳老師,對我非常照顧的。”來到我家時,姚春喜這樣向丈夫介紹。

“好,好。”媽媽很高興,為他們倒水,“小姚啊,平橋離陸橋也不是太遠。平常就多回家住住。”

姚春喜抿唇笑道:“我也是這樣想,逢到夜自習還是住學校。”

魏夕也笑吟吟過來,這兩年她一直獨身。有些凄清的意味,人倒隨和了很多。光陰最是無情,也最是寬容,沖淡了許多流言,小小的陸橋永遠不缺乏新聞與談資。

細雨漫漫的黃梅天,陸橋水氣氤氳。教室窗臺依舊擺滿濕漉漉的雨靴、雨衣。黑板因為浸了潮氣而顯得格外烏黑,上面的字卻不大真切。想來我近視又深了一層。

畢業班的課業重了很多,斯老師從早到晚都陪著我們,夜里還要去一趟宿舍,看看有沒有人睡得不好,有沒有偷偷打游戲。

這個年齡的女孩兒與初一時的小姑娘已大不相同。眉眼張開了。身量拔高了,行止之間有了一種婀娜風度,心思也有了千回百轉。各自有各自的玩伴,往往是一對一,譬如我和冬瓜。兩人分享秘密、快樂、傷心,同進同出,手拉手,容不得旁人插進來,幾乎是戀愛的專一態度。

月亮升起來,因為只有畢業班上夜自習,教學樓顯得格外幽靜。空氣里有初夏薄潤的水氣,鳥兒在走廊里啄來啄去,輕輕啼著,似乎生怕攪擾了我們的功課。

冬瓜推推我:“這個禮拜天,我過生日。”又補了一句:“我想讓大家都到我家去吃飯。你一定要來啊。”

這兩年,冬瓜的父親去了寧波做生意,收入很不錯。冬瓜家里新蓋了三層洋房,還砌了院墻。禮拜天畢業班有月考,中午考完,班上一大幫同學隨著冬瓜浩浩蕩蕩走了。我要留下來幫斯老師批改卷子,一起留下來的還有數學課代表鄭嶼。

斯老師笑道:“你們倆也過去吧,卷子不用幫忙了。”

那邊冬瓜卻大聲說:“不用啦,讓他們幫您好好批卷子,待會兒再來不遲!”同學們也起哄,惹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偌大辦公室內,畢業班的老師都在埋頭批閱試卷。我和鄭嶼專門批改選擇題。起先有一些心猿意馬,很快就安靜下來,厚厚一疊裝訂好的試卷,一頁頁掀過去,二十個選擇題答案已經記熟,批閱起來非常快。一疊批完,又拿另一疊,有時會和鄭嶼打個照面,兩人都不說話,也不看對方,鉚足勁的樣子。窗外柳陰濃密,風懶洋洋拂動樹梢的云朵,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們終于把所有的選擇題都批完了。

“快去顧冬華家吧!”斯老師笑道,“謝謝你們幫忙。”

我和鄭嶼走出來,各自推著自行車,一路無話。農田里的油菜即將收割,大片大片倒伏的成熟金色。田壟上種著豌豆,水渠里鋪滿碧綠的青草。走過,座石橋,我們都下了車。鄭嶼囑咐了一句:“小心。”我還是不說話,只是覺得他比以前又高了一些,像個大孩子了。卻又不敢多看他,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兩人,在漫長的路上騎著車。路上的樹木綠得蔥蘢,一戶一戶人家,院里種著月季。鴨子在水里緩緩游弋,近處有孩子在麥田里放風箏。很大一只蝴蝶風箏飄飄忽忽飛起來。好幾次我都以為風箏會掉下來,但那孩子很老道地牽扯著風箏線,蝴蝶就漸漸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

“我們高中的時候還是做同學吧。”即將到冬瓜家,鄭嶼突然又說了一句。我一怔,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要我們都考到同一所中學去。而我們心心念念的好中學,也就是市區最好的一中了。于是抿唇點了點頭,不知鄭嶼是否看到。

同學們已經在冬瓜家玩了很久,有的看電視,有的在打牌。冬瓜里里外外招呼著,像個大人。冬瓜家院子里種了梨樹、桃樹、無花果、葡萄,還有許多鮮艷的盆花。看到我和鄭嶼到了,冬瓜笑起來,一屋子的同學也都在笑。我很大的不好意思,卻分明與鄭嶼雙雙立著,心里則是隱蔽的小心翼翼的滿足,唯恐有人識破。

天色已晚,暮氣中的云霞十分絢爛,又逐漸褪色成淡淡的灰藍。

我和鄭嶼果真考入了一中,并分到了同一個班。這個夏天過得很熱鬧,家里親眷輪番祝賀,連父親的小妻子——我的繼母也專門送了禮物,我沒有拒絕。

媽媽很滿意,同時也憂心忡忡:“去了一中就要寄宿,你一直沒離開過我半步,一個人住得慣嗎?要不然住到外婆家去吧,外婆家離一中近。”

我還是選擇寄宿,暑假里開始洗衣服、做飯。院子門前一塘荷花開得很盛,早晚香氣最濃,時常有校外的小孩子過來折荷花荷葉。媽媽也折了兩朵花苞,插在瓶子內,隔夜就開了,沉沉甸甸,十分馥郁,只是花瓣掉得很快,不過半天只剩下小小的蓮房,圍著嫩黃的細蕊。

我知道要和這院子告別。要和陸橋告別了。心里有一種未知的緊張,更多的則是興奮。

后來的某一天,我從一中放假回來。媽媽還在上課,我坐在宿舍走廊里。迎面看到了姚春喜——她肚腹微隆。步子很慢,細長的眉眼含著笑意,遠遠招呼:“陸商回來啦!”

秋季的陽光勻凈透明,院中的植物已然半凋,浸在細膩溫潤的光線里。才離開沒有多久,卻有了一種新鮮感,一草一木都是新的,細看又宛然可親。

我在姚春喜宿舍里坐了坐,說的都是細碎的事。譬如新學校的生活是否習慣,課業是否繁重,市區同學是否欺負鎮上去的同學。我一一作答,又問她寶寶幾個月了。她低眉笑道:“等明年春天的時候,你就能做阿姨啦。”

這時想到魏夕,問及近況,姚春喜微微蹙眉:“她——調到別的學校去了。”

“為什么?”

“在這里,流言太多吧。”她很少議論魏夕,這一次卻說了很多。大抵是魏夕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男朋友,別人聽說她曾經流產便敬而遠之。胡校長出面做過幾次媒,魏夕卻都看不上。時間一長,魏夕就成了陸橋中學的一樁心事,別人看著她都覺得十分別扭,走在街上也有人指指戳戳。魏夕意氣難平,就調走了。

“調走了……會好起來嗎?”

“整個城市就這么小,人雖然調到另一個地方。身后的一堆故事卻擺脫不了。”姚春喜輕輕搖頭。我們沉默下來。

“只有小地方才有這樣的事!”我突然切齒,“戀愛失敗又怎么樣,流產又怎么樣,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憑什么對她這樣刻薄呢。”

姚春喜靜了靜,微笑:“你說得不錯。但在什么環境里,就該過什么樣的日子。”

我略略覺得驚心,側頭望見院中枯荷倒伏,分明是溫清的秋季,光陰遲緩、從容。魏夕一直沒有從陸橋中學的記憶中褪去。年復一年,老師們總要談起魏夕,告誡后來人,定要引以為戒。魏夕錯就錯在心太高,不懂得腳踏實地,不懂得自重,犯下錯誤之后又不知道放低姿態,因此跌得更重,一生都“毀了”。

大學畢業后的我留在市區工作,也開始了戀愛——當然不是和鄭嶼。早在讀高中時,我們就沒能走到一起。現在鄭嶼在銀行上班,女朋友是個年輕可愛的小姑娘。

冬瓜去了寧波,我們已多年不見,每每在電話里總是約定什么時候聚會,卻都沒有實現。各自忙碌,被納人生活的正軌。

如今姚春喜的孩子已經念幼兒園,陸橋中學的宿舍大院也早已拆去,在原地建成一棟三層宿舍樓。

回陸橋看望媽媽,有時會在鎮上走一走。爺爺奶奶依然健在,大黃狗也健在,只是都垂垂老矣。鎮街是嶄新的,拓寬了柏油馬路,安著高大明亮的路燈。舊的菜市場早已翻新,街道兩邊建起整齊的店面房。超市、大賣場、服裝店一家挨著一家。鎮子太小,需要向村莊擴張。于是農田被大批征用,建起廠房、工地,修出一條一條白刷刷的水泥路,車子開過去,塵土飛揚。陸橋的面目有些陌生,而只要靜下來細看,就知道陸橋還是原來的陸橋,瑣碎,八卦,茶余飯后的談天,發廊里潑出的一盆洗頭水,主婦菜籃里掙扎躍動的魚。

我一直勸說,讓母親離開陸橋,跟我一起到市里去。然而母親執意留在陸橋,她說,陸橋很好,每一條路都很熟悉,菜市場的人也都認得陳老師,學生和家長都很尊重她,和同事也相處得很愉快……

我有些難過。

離開陸橋的時候,車窗外是一程一程的風景,我路過河流,路過石橋,路過田野。寬闊的馬路在視野里延伸,街燈一點一點亮起來,夜色中的一切有如緩緩拉過的電影長鏡頭,輝煌、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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