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汪汪的天幕上。一行行大雁在向南飛。閑散多時的村子開始熱鬧起來。釣魚的放下魚鉤,縫縫補補的擱了針線簍子,男女老少都開始忙一件事:想辦法把上千斤的公購糧繳到糧站。
那時候,在安寧河畔那個叫大中壩的村莊,拖拉機還只是寫在教科書上的名詞。繳公糧那幾天,山路上差不多就是運輸工具的活體展覽館:扁擔籮筐,雞公牛,牛,馬,騾子……
父親跟一個木匠在院子里做架子車,他們做得很慢,做一會歇下來,喝喝茶,吹吹牛,一副享受生活的樣子,好像做架子車僅僅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事實上,爹知道,早一天繳公購糧。早一天失望。爹打算讓秋收的喜悅在家里多待幾天,即使這是個歉收的秋天。
父親給木匠遞紙煙,木匠說你也來一支?我爹說不會。木匠跟我爹年齡差不多,他樂呵呵地做出長輩的樣子說了一句占我爹的便宜的話:真是好子弟!我爹說我要有你那么享福,我也抽。
我爹說的是實話,木匠一兒一女,我爹有四個兒子,都長了嘴巴,都要上學,都要穿衣服。我爹巴不得一分錢能掰成兩分用。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好從屋里走出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病,使我在床上躺了快一個月。兩個大點的弟弟整天陪護我,大的一個像護士長,小的一個像警察。一個三頓不離地給我端水送飯,另一個只要見我睡著了,就會伸兩根指頭在我鼻子底下,看看還有呼吸沒有。確信我吃飽了并且還活著,他倆就到屋外玩。護士長十一歲,警察九歲,都是無憂無慮的玩主。
屋外,陽光令人眩暈,桂花開得正旺,花瓣簌簌,在樹下落成個金黃色的圓盤,香氣是那么一絲兒一絲兒的,不濃不淡,含蓄而大方。
三個弟弟正往家里走來。最小的弟弟走路還不穩當,見我起來了,屁顛屁顛地向我跑過來,嘴巴里魚魚魚使勁亂喊,手里捏著一條鯉魚,鯉魚被高高舉起,還在拼命掙扎。我一只手接過魚,另一只手把不滿三歲的小弟弟抱在懷里。這時護士長和警察也來了,警察拿漁具,護士長端盆,盆里全是魚。護士長端盆子的時間已經相當了,手臂酸得齜牙咧嘴,直叫大哥快接過去。
護士長甩了甩手,似乎輕松多了,他說,爹說給你營養營養,我們就抓魚去了。
警察說,我們也要分享的喲。
護士長說,就你嘴饞。
吃午飯的時候,護士長開初沒有對魚下手。我夾了一條最大的魚給他。護士長很高興地說,大哥,你能不能給我們講個故事?
我剛好讀了一個新故事,我對寫字一貫分家的警察說,我們寫漢字不能分家,要不然要鬧笑話。據說,有一個生產隊殺鵝過年,隊長寫通知,把鵝字寫分家了,于是他的通知就這樣:下午男人殺我鳥,女人拔我鳥毛,晚上男女老少吃我鳥肉,也可以吃我鳥蛋!剩下我鳥毛,明天擔收購站賣掉。
護士長和警察笑得趴到飯桌底下,三歲的幺弟不懂他們笑什么,傻乎乎直呵呵。爹和媽也笑得不得了,爹笑著說,看你都編個啥。雖是責罵,卻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
木匠笑得抽氣,他對我爹說,你的兒子個頂個的聰明!
我們家離鄉糧站15公里,公糧裝了滿滿一架子車。今年的米不白,原因是水稻揚花的時候,趕上了一場洪水。
那洪水真的大,村子里最高壽的張學松表叔公說,他活了八十幾年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洪水。河谷兩岸的森林在大煉鋼鐵的時候砍光了,山上塌下來的土方淤塞河床,整個安寧河谷汪洋一片。
我的三個弟弟被爹送到山腳下親戚家,爹和媽還堅守在我家旁邊的河谷沙丘,那沙丘有十幾米高,它成了我爹、我媽和我家的家禽家畜的諾亞方舟。
我在讀初中,住宿在學校,學校離家有20公里。河水暴漲后,學校擔心山體滑坡,把學生全部放回家。
我在親戚家找到我的三個弟弟。在親戚家的大門外,幾個弟弟像一群勢單力薄的孤兒,惶恐地望著洪水發呆。
前后三天,爹媽是死是活,我們完全不知道,我帶三個弟弟回家,最小的弟弟還小,要哥哥抱著走。機耕道上的淤泥厚得沒過膝蓋,每走一步,都得使上半肚子的力氣。
院墻全部坍塌,只有院門特立獨行地立著。我們遲疑地推開院門,院子里淤泥也很厚。房門靜靜地關著,一推就開了。
我怯生生喊一聲:爹!又急切地喊一聲:媽!沒人答應。弟弟們也在喊:爹——!媽——!還是沒有人答應。
找不到爹和媽,我們就像孤兒,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帶弟弟進灶房,準備給弟弟們煮吃的。沒有干柴,也沒有米。從柴草堆上取干柴的時候,老二老三在柴草堆里發現三只雞蛋。我把鍋里的淤泥清除干凈,把雞蛋煮熟,分給三個弟弟,我說你們吃吧,大哥不餓。小弟弟拿著雞蛋吃起來。老二和老三剝開雞蛋,各掰了一半給我。
在晶瑩的淚光中,我們弟兄四個把三個雞蛋分吃完。
突然,我聽見院門響了,三個弟弟也聽到門響,我們一齊沖向屋外。爹正從外面走過來。他明顯蒼老了許多,胡子好多天沒有刮,衣服上到處是淤泥。爹看見四個兒子都在面前,眼睛一熱,說,我的兒,你們都好吧?
我和弟弟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急切地問:媽呢?
媽抱著個咸菜壇子從外面回來。見到兒子們,她憔悴的臉上頓時顯出喜悅的神情,她說。你們都回來啦!兒子,你們都沒事吧?
兒子們紛紛點頭。我們清除地面上的淤泥,用木棒把偏斜的墻小心地支端正,拆除坍塌的院墻,重砌雞圈、鴨圈,翻曬生火用的柴禾……
菜園里的蔬菜全給泡死了,爹和媽帶著我的三個弟弟吃了兩個多月的咸菜,吃得手掌脫皮,面色蠟黃。
莊稼命大,跟莊稼人一樣。那些在洪水里浸泡了四十多個小時的水稻,最終還是結出了谷子,跟往年不一樣的是,谷穗上谷粒少,谷殼上淤泥厚,谷穗中間有不少顆粒結的不是谷子,而是褐色的灰,當地人叫灰包。曬稻谷的時候,得仔仔細細把這些灰包清除掉。可再怎么弄,谷殼上的淤泥還是像油漆一樣弄不掉,碾米的時候,淤泥染到米上,米不再是白色的,帶著泥巴的褐色。
爹拉中杠,媽和我在車的兩側推車。太陽還沒有從山背后冒出來,我們就出門了,山腳毛路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坎,坑洼不平。上坡的時候,我爹比牛還喘得厲害,身子蹬得幾乎跟地面平行,我跟媽用肩膀頂車轅,實在上不去,就卸掉幾袋米,上坡以后,再卸車回來拉。我無數次目睹父母的艱辛,不過這一次我親身體驗到了。我磨破了肩膀,媽心痛地說,兒子,忍著點兒!我說不痛。
終于我們把公糧運到糧站。
繳公糧的隊伍從倉庫門口一直排到糧站大門外,我們是最后一個。中午我們在隊伍中囫圇吃了一點自帶的干糧。太陽快落山,才輪到我們,糧站上收糧食的人說,今天就收到這兒。下班了,明天再來。
爹說,再收一個行不行?我們離這兒15公里呢。
糧站上的人不屑地說,多遠多近跟我不相干!回去,明天再來。
糧站上的人態度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又不敢得罪他,得罪了他,他嘴角一歪,就可以把你家的米從一等判成二等,從二等判成三等,而且年年報復,年年這么判。爹嘆了口氣,忍氣吞聲地拉著那滿滿一車大米,再次把山路上的坡坡坎坎復習一遍,到家已經半夜了。
路上,爹辛酸地說,農村娃兒要改變命運,只有讀書一條路。我不求你們升官發財,只要你們不再像你爹你媽一樣苦命。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三個弟弟也來幫忙。我們再次重復昨天的勞動。到了糧站的時候。二弟撕破了衣服,三弟磨破了手掌,最小的弟弟才三歲,摔得鼻青臉腫。糧站前面仍然排著長蛇陣。今天我們比昨天早一點,輪到我們的時候,正好到吃午飯的時間,收公糧的人扔下我們就吃午飯去了,吃完午飯還睡了一個半小時午覺。我們一家爬在糧車上吃干糧,吃完干糧,到自來水龍頭下喝了點水,然后歪著靠在架子車上打瞌睡。秋后的太陽糙得像烈酒,曬得人快成肉干。周圍沒有一棵樹,也沒有屋檐,找不到躲太陽的地方,還不敢離開,就怕糧站上的人突發善心來收糧了,我們卻不在。
在太陽底下曬了三個小時,才見糧站上的人睡眼惺忪地來上下午班。收糧那人個子高,身材魁偉,面部表情像誰借他的米還他糠。我家的大米口袋剛打開,他一見米的顏色就說,這是安寧河谷的大米,四等。爹用哀求的聲調說,這米干凈著呢!米質好!有點泥巴顏色,是因天災,能不能上浮一個等級?爹指著我們對他說:這三個大孩子還指望著交學費呢!
那人嘴巴一歪,不屑一顧地說:就憑你?!今年安寧河谷的大米通通都是四等!
四等意味著這滿滿一車大米只值240塊錢(每公斤三角二分),且不要說人工費用,連開支種子、化肥、農藥都不夠。回家路上,爹和媽都很難受。爹說,原想今年也就縫不上新衣服,現在連你幾弟兄的學費都……我辛苦一年,到頭來還蝕本,老天,我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父親蒼老的臉上,滑下兩行辛酸的淚。
父親的淚澆透了我們正在成長的心。我無法克制悲憤:使牛還曉得牛辛苦,這糧站莫非比萬盛米行還刻薄?它有什么資格如此作踐農民?
那時候,我父親已經跨進四十歲的門檻,生命已經翻過壯年頂峰,走上一條下滑的拋物線,他早已經習慣用捶打關節以痛治痛的方式安撫歲月的傷痛。他比我們平靜得多,他說這輩子他當牛作馬當定了,只希望兒子們不要再翻版他當牛作馬的命運。
如今,糧站早成了歷史的關節上一個銹跡斑斑的名詞,沒有經歷過的,無法理解;即使經歷過,誰還高興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