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過的書里,印象最深的是《伊里亞特》和《奧德賽》。學校的圖書館是一個昏暗的灰蒙蒙的地方,空氣中充滿了灰塵與油墨混合的氣息,那是一種古老時光的氣味,記憶的氣味,細微而不可復述。那本書也充斥著這種氣味,暗黃的發(fā)脆的紙張,線條簡單的插圖,無一不像蒙上了灰一樣曖昧不清。
吟游詩人吟唱過的故事,就像那本舊書一樣神秘而脆弱。仿佛在奧林匹斯山的空洞里漫游,神話的時代如此美好。下午的圖書館空無一人,只有我翻動書頁的聲音。那些語句,簡單,悅耳,神秘,清涼,一行行像樹林里那些長滿苔蘚的小徑,都通向同一個目的地——一場持續(xù)了十年的戰(zhàn)爭。
我以為特洛伊戰(zhàn)爭的過錯不在海倫。它是三位女神的一個游戲,或者說,是權(quán)力和英雄主義這兩個光芒四射的家伙的游戲。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羅狄得,是否她們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也只有她們才能輕易地掌握數(shù)萬蒼生的命運。赫拉是嫉妒的符號,阿芙羅狄得像一個花瓶,我最喜歡的女神一直是雅典娜。她頭戴鋼盔,提著盾牌和長矛的身影,就在這黑白的插畫里活了過來。智慧女神,一向公正、英明、勇敢,竟為了一個金蘋果爭論不休。就像最理智的英雄也會有熱血上頭蠻不講理的時刻。當大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她駕起父親的戰(zhàn)車沖進戰(zhàn)場。神明終究不能過多干涉人類的雜務。對宙斯的怒火無可奈何的時候她是否后悔了當年對帕里斯的戲弄?
特洛伊是一場悲劇。被推進廣場的木馬有著笨拙的體型和一個滑稽可笑的腦袋。正是這個可笑的家伙讓苦攻不下的城池從內(nèi)部瓦解。特洛伊大勢已去,從赫克托耳死去開始就岌岌可危,那匹看上去蠢蠢的木馬只是加速了它的破滅。誰知道第十一年、十二年會發(fā)生什么呢?它多半還是會最終淪陷的。特洛伊血流成河,希臘人的好處究竟有多少?難說。阿喀琉斯屠城三日,最后被太陽神阿波羅一箭射中了腳跟。奧德修斯在返鄉(xiāng)途中被仙女卡呂普索扣留,軟禁孤島二十年。倒霉的海倫在丈夫面前悔過,幸運地得到了原諒,不過她的生活不會和以前一樣了吧。傳說特洛伊有一支王族逃了出來。他們的故事出現(xiàn)在維吉爾的Aeneid中。他們的日子并不安寧,赫拉的詛咒一直追隨著他們。
特洛伊戰(zhàn)爭的光芒在于英雄。希臘人需要英雄。神話需要英雄。英勇善戰(zhàn)的赫克托耳,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都是人們心中典型的英雄的代表。他們勇敢,堅強,睿智,殘酷,籠罩著神明一般的光環(huán)。戰(zhàn)爭中的神卻表現(xiàn)得相當可笑,戰(zhàn)神阿瑞斯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腰,痛得大叫一聲逃回天上。溫柔的阿芙羅狄得被雅典娜揍得鼻青臉腫,跑回母親身邊哇哇大哭。神啊,你們怎么會這樣子呢?似乎荷馬存心把他們從奧林匹斯山上拖下來,在人間的戰(zhàn)場上丟盡臉面。伊里亞特畢竟是一個關于人類的故事。
合上書本,仿佛醉了一般。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世界,令人浮想聯(lián)翩。寂靜的圖書館里,古老的時光像水底的魚一樣浮出水面。仿佛那個盲詩人還行走在古希臘巨石建筑的城市里,帶著他的豎琴,一遍遍講述這個將會千古流傳的故事,比莊嚴肅穆精雕細刻的神廟更輕易地延,續(xù)到永恒……
后來看過特洛伊的電影,不知為何覺得不和諧。布拉德皮特的俊臉也走了形。這不是阿喀琉斯,我心想。然而一萬個人心里就有一萬個阿喀琉斯,又有什么辦法呢?神話果然只能存在于史詩里。你可以隨意補充細節(jié)而無論你想象的是什么,都不會顯得不合時宜或是惡心了大家。
大學的圖書館里有維吉爾的Aeneid。我一直沒有看完,一是維吉爾比荷馬羅嗦,二是心情也變得浮躁。周圍有太多的誘惑,讀著更輕松的小說,完全不用腦子的動漫和電影。我迷上了安妮賴斯的哥特小說和斯蒂芬金的驚悚小說,幾乎將瞎眼的吟游詩人忘了個精光。可是暢銷小說終究不能留得長久,它像鮮艷的花朵在記憶的河流里很快枯萎褪色,只留下一些慘淡的香氣和一兩片頹敗的葉子。而十幾年后,我閉上眼,仍然能看到雅典娜披盔戴甲在戰(zhàn)場上投擲長矛的身影。
黃昏時分漫步在校園里,涼爽而昏暗的綠色光線和不斷飄落的淡粉色櫻花營造出夢幻般的氣氛。我常常想象自己就是一個古代的吟游詩人,披著白色長袍手上拿著七弦琴,沿著無窮無盡的海岸線行走。大海吟唱著神秘的歌謠,就像我講述的那些古老的故事。歷史變成了傳奇,傳奇變成了神話。而長長的綿延不斷的海岸線上,吟游詩人還在永無止息地行走……被時間遺忘,也被所有人遺忘,只有神話達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