饅頭的記憶
1968年9月,我插隊角斜公社紅陽大隊第5生產隊。幾個月過后,公社革委會號召知青不返城。扎根農村,過“革命化”春節。
我這人從小心高氣傲,文革一起,當教師的父親挨批斗,有“政歷問題”,關進“牛棚”,我失去了讀高中的資格。那時的我瘦得像一支細竹竿,農活一樣不會,整日泡在一幫婦女中間混工分,一天七分八分工,折合人民幣二三角錢。我所在的生產隊家家戶戶的口糧剛剛夠敞開肚皮來喝喝粥,隔三岔五吃一頓蘿卜頭米見子飯算是一種奢侈。年關到了,各家各戶拿出從牙縫里省下的白面蒸幾十斤饅頭,那饅頭便寄寓著合家的歡樂和希冀。
我當然不蒸饅。我住在隊場的茅草屋里,靠父親的幾本《中華活頁文選》打發節日的漫漫長夜。有人敲門。隊里的學“毛選”積極分子王廣蘭笑吟吟走進小屋,手里捧著兩條熱氣蒸騰的“黃貓”,說,剛出籠,趁熱嘗嘗。19歲的我受寵若驚,沒說出一句完整的感激的話。第二個敲門的是隊里的貧協組長康貽發,也送來兩條“黃貓”,還有一捧青菜。
春節前的那幾天,我忽然一下子成了隊里擁有饅頭最多的人——全隊23戶農民,先先后后全都送來了剛蒸的饅頭,有白的,有黃的,也有元麥面做成的黑饅。正是這些模樣不同口感各異的饅幫助我走出了自我封閉,忘記了政治上的歧視。也正是這些饅,滋養了我的身心,使得在此后的日子里我能挑起二三百斤的擔子健步如飛,勞動事跡上了《人民日報》。
關于過年的記憶是辛酸的記憶,它讓我知道如何面對人生的低谷。關于饅頭的記憶是溫暖的記憶,它讓我懷揣一顆感恩之心徜徉于人生的旅途。
我的行賄記錄
隊場上的茅草屋原本是存放農藥的小屋。1059、1605都不是善良之輩,味道刺鼻,跟隊長訴苦,隊長說沒事,聞慣了就好了。我擅作主張,在屋里挖了個大坑,將農藥統統埋了進去。覆上厚厚的黃土,壘成一座墳包。
收了小麥,生產隊馬上給我蓋房,屋架用木料毛竹是縣上分配的,本隊的兩個小木匠鋸呀刨的忙了一天。隊長汗流浹背,領著人壘墻,沙土墻基有三尺多厚。房頂苫小麥秸,隊里請來草匠——大河南邊的如東人。隊長對我說,你要弄兩包煙來,沒煙抽,狗日的打屋脊不出力,一二年又要修。我一時間聽不明白,到哪弄煙?是讓我“走后門”?那年頭時髦“三忠于”、“四無限”,香煙卻是緊俏商品。懵懵懂懂趕回古鎮老家。母親立馬跟抽煙的同事勻來兩包煙,救急。煙是飛馬煙,直到今天我都能回憶出草匠接過香煙時的怪異表情,還有隊長的話。隊長說:日媽媽的,便宜你們兩個狗日的了,明年漏雨,狗日的良心就喂了狗了!
后來我才明白,給匠人只需八分錢一包的“大鐵橋”。縣里干部“兩邊分(大前門)”,公社書記“四腳奔(飛馬)”,飛馬應該孝敬隊長才是。兩間草房一住七八年,沒有修過一回。草匠往屋上多苫了好幾擔麥草,苫得隊長肉疼。沙土墻斗不過凄風苦雨,倒過不止一次,足可以反襯出行賄的力量。
屋后的“扎根樹”刺槐泡桐長得比碗口還粗的時候,我生了去意。有一條光明正大地離開農村的道路是推薦“工農兵大學生”。因為發表了小說和民兵歷史斗爭故事的原因,我蠢蠢欲動。1974功虧一匱,1975年從頭再來。從頭再來不容易,一開頭便被卡住了,大隊支部書記不同意再次推薦。鄰居見我愁眉不展,說,支書手上的上海表,腳上的皮鞋,都是“白大”。鄰居正是“貧下中農”,見我不明就里,說,種田還要堊尿堊屎呢,不要摳。我回頭看看自己的小屋。實在沒有什么起眼的東西,有一本新華字典,是《新江海報》社送給通訊員的,嶄新。我把字典送給大隊支書,支書初始文化只有小學二年級,卻愛好學習,喜歡得咧嘴直樂,說,好,這個禮好,有錢買不到。
幾十年磕磕絆絆走下來,我的領導換了一撥又一撥,可憐竟沒有誰叨擾過我一頓酒水的。摳門如我者,盡管也時有事情求人,卻終究回憶不出還有過什么行賄的舉動。自己照照鏡子,整個一個一毛不拔的磁公雞,也許至今出息不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了摳門?社會發展到今天。什么都能與金錢掛上鉤,便是行賄收賄也有個經濟成本的考量。好幾次給年輕人出主意,都是在人生的緊要關口,建議之一總是送禮,煙,酒,字呀畫呀,禮輕人意重,關鍵是要表示臣服,有時還真管用。創意似乎便來自于早年的“再教育”,所謂“幼學如漆”是也。
寵物雞
扯旗上工,吹哨下工,寄托著農民全部希望的只有各家各戶的幾方自留地,兩頭豬。兩只羊,兩只老母雞。養豬養羊煩人,養雞最簡單,兩尺厚的泥墻掏一個洞,鋪一把麥草就行。生產隊給我在新辟的住宅區蓋了兩間草房,社員勻我兩只毛茸茸的雛雞。是春天,雞雛如麥苗拔節一般瘋長。一只全身毛色金黃,氣度高雅如同皇妃;一只褐色鳳頭。皇妃到哪里鳳頭便跟到哪里,分明就是皇妃的侍女。皇妃們不挑食,日日一碗清水拌麩皮,麥子或者玉米的下腳。住宅區前的大片農田是它們的廣闊天地,追捕蚱蜢。尋覓蜘蛛,刨食蚯蚓,常常鉆進棉花地里整日不見蹤影,太陽下山之后酒足肴飽,搖搖晃晃,醉漢一般返回它們的墻洞。
那年頭農民不情愿往住宅區搬遷,開始的一兩年左右無鄰居,我的茅草屋孤零零守著新挖的小河,下工之后,皇妃們成了我唯一的伴侶。眼見著毛色亮了,雞冠紅了,老天垂憐。竟都是能下蛋的母雞。終于有一天。第一枚蛋問世了,小小的,沾著血絲。寡鹽少油的日子因了皇妃們的奉獻一去不再復返,那種滋味遠遠勝過后來偶或品嘗過的鮑魚燕窩。
與皇妃們的交往不久上升到了精神的層面。
正是秋收時節,挑擔爭強,扭傷了腰,疼成一只煮熟的蝦米。那時興針炙,身上留了針,赤腳醫生叮囑臥床一周,是俯臥。少不更事的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孤苦伶仃,什么叫做形單影只。
忽然傳來皇妃們的大呼小叫,下蛋了。一只雞,兩只雞,兩只雞都下蛋了,先是皇妃,跟著侍女,得意洋洋地打鳴。滿是邀功請賞的熱望。農婦一般此時會賞雞們一把麥子玉米,以防雞們調皮搗蛋四處亂下蛋。我不喂。我相信我的皇妃們對我的忠誠。皇妃們圍著我的小床無休無止地吟唱,它們是知道我的吝嗇的,它們只是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大白天賴在床上的景象,看它們偏著小腦袋打量我,分明是好奇呢。
我想看書了。手一揮,說,皇妃,領著侍女打食去。不要煩!
皇妃乖乖地去了,領著侍女。是從門邊的貓洞里鉆出去的。
我看《孟子》。繁體,豎排,是1965年從如城廢舊物品回收商店花一毛錢淘來的,其時我讀初中二年級。文革中我不忍棄之,在扉頁上寫了“大毒草,供批判用”。《孟子》是薄薄的一本,卻耐咀嚼,尤其“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一節,相信激勵過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繁體字豎排累人。讀累了,隔著塑料薄膜蒙著的窗洞,扯開嗓門喊,皇妃,回來!
皇妃們總能應聲而至。應聲而至的皇妃們熱情洋溢,載歌載舞。我鼓掌,喝彩,一如今日的粉絲之于自己癡迷的明星。
我的皇妃們陪伴了我差不多有兩年。人生中谷底的兩年,乃至后來聽到流行歌曲《小芳》的旋律,總讓我想起皇妃和它的侍女。在物質和精神都極為匱乏的歲月里,皇妃創造過不間斷連生二十多只蛋的記錄。有一回去縣城酒廠運酒糟——一種豬飼料。記不清是幾噸的水泥船,背纖,來回四五天,返家后雞窩里整整壘著九只雞蛋。見了我,皇妃們歡呼雀躍,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那一種依戀。
新辟的住宅區有黃鼠狼,還有水獺——比黃鼠狼兇猛許多的一種野獸。黃鼠狼叼雞偏愛吸血,水獺胃口大,能將雞啃得只剩下一堆毛。農戶的雞屢遭荼毒,我的皇妃們卻不知為何一直活得好好的。皇妃們的結局卻凄慘,是誤食了鄰隊伴了農藥的種麥。皇妃們知道農藥的厲害,從不去噴酒了高效農藥的棉田覓食。可憐皇妃們的智商終不如人,如何逃得過人這種動物專為它們設下的陷阱?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皇妃瀕死前的眼神,痛苦、困惑。
皇妃們去了,我的最好的朋友。我的通人性的雞們。二十歲的我把僵硬的皇妃和侍女埋在屋后的刺槐樹下。那一溜刺槐有個響亮的名字叫“扎根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