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少年時代，我們常常背著大人搞一點單獨活動。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夏夜，我們三五個玩伴，找到一個別人不常去的地方，聚在一起講鬼故事，講破廟里的讀書人，講貌若天仙的女鬼。后來有人說餓了，去摘顆瓜來吃吧。大家取得一致意見后，便一齊朝隔壁生產隊的一塊瓜田進發。

我們沿著河岸摸索前行，腳步子走過的地方，夜蟲不再鳴叫。河岸兩側有一人多高的蘆葦叢，也有稀稀疏疏的灌木。涼爽的夜風從河面上爬過來，鉆進我們的衣衫。沒過多久，來到小河的拐彎處，我們隱約感受到一片模糊的幽光，在夜深處明明滅滅，斷定那就是我們要找的瓜田。就弓著腰朝那個方向摸過去，一副穿越封鎖線的樣子。

瓜田是一塊高地。顯高的地方透光，我們能看到一片碧綠的瓜藤，大大小小的西瓜橫七豎八地躺著。星光照在瓜皮上，就像清夜里一段似醒非醒的幽夢，就像幾千年前一場亦真亦幻的傳奇故事，令人玩味，令人贊嘆。

高腳瓜棚矗立在瓜田正中間，周遭靜無聲息，也許看瓜的人睡著了，使得瓜田里的后半夜顯得深邃而神秘。我抬頭看去，星星在一眨一眨，像是一雙雙眼睛在盯著我，于是心口“別”地一跳，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我手腳麻利，不受影響。

不管瓜生瓜熟，挑大的摘，每人摘兩只抱在懷里，然后迅速撤退，退往身后的小河邊。我們在小河邊尋到一只罱泥船，把瓜扔進船艙，解開纜繩，使勁推船，接著幾乎在同一時間跳上船去，然后倚著船幫劃水，三五雙手臂一齊用勁。小船像脫弦的急箭，沿著河床，向前飛射。船頭劃破了河面上漂浮的星空，頓時銀光閃爍，猶如零落的夢境四下飄散。夜色中，河水像一匹展開的黑色綢緞。

水聲清脫，有人想跳下小河，一親膏澤。我趕緊勸阻，美景時常與危險相伴隨，小河深淺莫測，都說近處怕鬼遠處怕水，在陌生的河道中沉浮，恐怕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大家埋頭啃瓜不再有人說話。

星空倒映在水面上，濡染出一層淺淺的霧氣。借著星光，我把目光盡可能地投向小河盡頭。小河的盡頭迷迷茫茫，看不分明，遠不如頭頂上的星星簡單而純凈。純凈的星星，是古老年代僅存的見證，它穿越過秦風漢雨唐詩宋詞，高高地懸掛在我們的眼前。

夜愈發地深了，我們卻不忍離去。早就沒人去想那些個令人毛發倒豎的鬼故事了。星光明媚，即使是在神秘莫測的小河上也毫無恐怖之感。那星光，照耀了千萬年，讓我不禁想透過漆黑無邊的時光隧道去辨識遠古的荒蠻景象。我們身邊的這片土地，原先一定遍布陰霾，都是被那遙遠天際的星光稀釋掉的。星光淡定如水，永遠帶給人類美好的感受。那一刻，盡管我的腳邊還堆著偷來的尚未吃完的西瓜，我還是感到自己被融入了乳白色的光流，似乎達到了一種欲說還休的無上境界。

數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夜。那條無名小河上空的星光，讓我終生不能忘懷。